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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征仲的宅邸名唤敬亭山房,许子畏带着我和阿升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他的书房,东莱草堂。
但见庭院中佳木葱茏,以太湖石叠做绝壁,中有曲水贯通花园,林泉深壑,山色空蒙,行走其间,宛若一卷绝丽出尘的山水画卷在眼前缓缓铺陈。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看到我们进来搁下手中的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向将我介绍给他,我于是拱手向萧征仲见礼。
许子畏将我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凝神望着我却不答言,抚须良久,请我去看他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所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我由衷赞叹道,“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着意看了我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看我的眼神中似有嘉许之意。
萧征仲起手请我坐了,眯眼笑问道,“不知周先生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我含笑告诉他,昨日实是我与许子畏初次见面,我笑着看向许子畏,他会意便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萧征仲听后忍俊不禁,用手点着许子畏,笑得说不出话来。
须臾他笑过后,又问我道,“听周先生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远离都中久矣,故人不多,不知先生是从何处知晓老夫的画作?又是哪副拙作曾得先生青眼,可否告知?”
我稍作沉吟,决定具实相告,“在下确系京城人,曾有缘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道,“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便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此画进献于陛下,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先生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那副画的么?”
我颌首,诚恳说道,“先生所说之人应是御用监孙泽淳,他与在下同是宫中内侍,也曾多次向在下称赞先生画艺出众笔力不凡。”
他面色一沉,怫然不悦道,“中官此行,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么?”
我摇头,知他会错我的来意,安慰他道,“先生请放心,在下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我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就将那日我劝说陛下,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陛下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他听后面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松的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孙秉笔日前多次修书来百般劝说我应征画院工作。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最终却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如此快乐抛闪。”他自嘲的笑了笑,对我拱手诚挚的说道,“适才老夫无礼之处,请先生见谅,也多谢先生能为老夫在陛下面前进言。我看先生年纪虽轻,却通达明礼,想必在内廷之中位列尚在孙秉笔之上吧。”
他问的真诚,我亦无法再遮掩便将姓名身份都告知于他,顺带起身向一旁有些吃惊的许子畏赔礼道,“在下身份确有不便之处,故此隐瞒。请许先生原谅在下不诚之罪。”
他二人亦起身行礼,我们一笑泯过此事。
“元承想向先生求赐适才那副画作,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元承冒昧,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我向萧征仲说道。
他当即应允,随后拿出一副小楷所书醉翁亭记,但见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银钩铁划。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情不自禁的叹道,“先生书法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元承曾听人赞颂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摆首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亦常做篆,行,隶,草几种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洒脱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草书,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继而停顿了一下,向我微笑道,“我曾听孙秉笔提及先生亦颇通翰墨,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我不由有些惶恐,但在他二人鼓励催促的目光下,不得已只好走到案前,铺就了宣纸,饱蘸徽墨,沉思良久,执笔写下萧征仲的一首七律:
南望衡阳旧德门,虎符元帅有诸孙。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两地衣冠由昔盛,百年忠孝至今存。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萧征仲含笑不语,许子畏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这一手字怕是两京外埠的中官无人能及。初时我只当先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是凭借运气绝佳,如今看来,竟是我以己度人了。”
我垂目颌首。萧征仲微笑的看着我,半晌,他轻轻的叹道,“可惜,可惜……”
我知道他这句可惜是惋惜我内侍的身份,我冲他和煦的笑笑,云淡风轻的将话题转向别处。
其后的时光,在他二人与我品茗闲话中度过。书斋内,宣炉宝光清凝了一缕袅袅青烟,我与他们随意观几副古画,听他们信手翻着善本古籍任意吟诵,只觉得心目间都充溢了一种自在的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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