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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刘泠又去找了沈宴。
这几乎已经成为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
不管一整天下来,跟沈宴说了几句话,沈宴对她态度好坏,每到晚上休息时,刘泠都会换新衣贴花黄梳新发,打扮得明艳动人,花孔雀般,去锦衣卫那里摇曳生姿,跟沈大人眉目传情。
一开始锦衣卫总要拦一拦,怕郡主刺探机密、影响正务什么的。时间长了,沈大人都习惯了,他们自然也习惯了。
沈宴忙锦衣卫这边的事,将近两个时辰。刘泠一点儿也不急躁地等着他,拂一拂秀发,整整被风吹得皱如清池的衣衫,跟上沈宴的步子。
沈宴进自己的屋子,刘泠跟进去。他并不看她,从桌上果盘中捞起一颗桃子,扔向身后。刘泠接得手忙脚乱,幸好对方扔的方向和力道太准,桃子正好落在她怀里。她惊喜,“给我的?”
沈宴道,“当然不是,只是手抖了一下。”
刘泠抱紧怀中桃子,看沈大人把厚色帘幔放下,转去屏风后换药了。
多骚的一个人啊。
她无声地低头笑。
刘泠跟着走了进去,从怀中摸出上好的疗伤药给他,“我帮你上药。”
她看到他立在衣架前,正在褪衣,手臂上绑着的绷带血迹渗出。她颤一下,血迹斑斑的情况只是看一下,就让她心惊,沈宴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在揭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一样,轻描淡写地把和血肉黏在一处的绷带扯了下来。
刘泠沉静地帮他,把水酒和药棉翻了出来。
两人一时无言。
刘泠心绪纷乱,她想她下午的言行,伤害到了沈宴。
在面对陆铭山的事情时,她尽量冷静,却也难免冲动。沈宴就在那里,她却答应跟陆铭山走去爬山。沈宴当时一言不发,他像陌生人一样,根本没有介入她、陆铭山、岳翎三个人的爱恨纠缠中。戏一结束,他转身就走了。
刘泠是必须要跟陆铭山谈清楚的。她一直没勇气跟陆铭山当面把所有谈开,谈妥。当事情逼到跟前,她得压下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坏脾气,跟陆铭山讲清楚一切。她也不能就在这里谈——这边的情况,完全在锦衣卫的掌控中。刘泠不想沈宴更难堪。
沈宴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参与其中。
就是一开始岳翎歇斯底里,要刘泠交出灵璧,沈宴也只是旁观,一点儿都没有替刘泠做主的打算。
但是就算心里什么都清楚,难受、不舒服、恼怒,这样的情绪还是藏不住的。
刘泠又一次自我嘲笑:在一切事情没有处理干净前,就把沈大人扯进来,果然是她的错。
有风从窗口小缝进来,晃得灯烛飘摇,室内二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僵硬。
“我错了,对不起。”刘泠开口。
沈宴面色突地一变,猛推开刘泠,起身往外走,但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忍不住弯身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让身后紧跟的刘泠,看得清清楚楚。
“……”刘泠脸色发白,她知道她很糟糕,但她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让沈大人光是听她说话,就恶心得想吐?
沈宴回头看到刘泠的表情,就明白她想多了。他踟蹰一下,正想开口,刘泠比他更快些。
她向前一步,将自己洁净的素色帕子递给沈大人擦去血迹。她垂着头,眼睫上挂着泪珠,喃声,“是我的错,让你受伤至此。我不知道我这么坏,把你气成这样……沈宴,不如、不如,我们还是……”
断了吧。
她让沈宴这么难受。
他对她那么好。
她虽然自私,却也知道不应该伤害他,一遍遍地伤害他。
她和沈宴相交至今,她并没有为沈宴做什么,沈宴却忍了她许多次。
他应该骄傲,应该冷情,应该不屑一顾。可为了她,沈宴已经退了很多步。
而她是个被命运抛弃的人。
和她在一起,总是厄运缠身,艰难苦涩。就算她对沈宴没好感,她也不应该拉沈宴陪她堕下去,更何况她是对沈宴有好感的。
那么断了,也许沈大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了。
可是刘泠喉咙干哑,那几个字重如千斤,她难以说出口。
另一种想法在低声诉说:如果沈宴也走了,也不陪她了,也许她真的没办法再往下坚持了。
刘泠的泪水往下砸。
她哭得无声无息,脸上的眉目没有一丁点儿变化。沈宴不低头看她,真的看不出她在默默流泪。
他看她半天,终是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他手臂受了伤,抱着她有点累,干脆走向床边坐下,让姑娘坐在他腿上,“不如我们怎样?明明不愿意,为什么还想说出来?你连哭都没有声音……你,我,”他无奈一笑,伸出指腹,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我该说些什么?”
刘泠想:我怎么知道你该说些什么?
沈宴沉吟一下,“刘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碎了,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浑身鸡皮疙瘩颤巍巍,全都冒出来了。那么情意绵绵的一句话,被沈大人念得起伏平平,跟催魂咒似的。
刘泠受到惊吓,眼泪一下子缩回去,悲伤的情绪被感染得有点荡然无存。她湿漉漉的眼眸瞪着沈宴,再找不到心情去哭了。
她不常哭,而他也不常安慰人。刘泠却极适应,沈宴也平淡无比。好像冥冥中,没什么是值得惊讶的。他们两个在一起,便没什么非要计较。他不提她的软弱点,她也不扮演可怜的必须用心哄、拿糖哄才会破涕而笑的小姑娘。
“不哭了?”沈宴了然。
刘泠拥住他脖颈,没有吭气。摆惯了一张傲慢冰山脸,她不愿意以弱小虚弱的形象去面对沈宴。
沈宴这才慢悠悠道,“你刚才实在哭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吐血,是因为吃食不妥,胃出血导致的。”
刘泠愕然,眨眨眼,在沈大人看透一切的眼神中,做恍然大悟状。她又想说点什么,然后听到沈宴继续悠声,“当然,也不是说你哭得完全没道理——毕竟这不能说明我吐血和你完全无关。”
“……”刘泠感觉沈宴又在耍她玩了。
真真假假,她总是弄不清沈美人的真实意图。
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急着去猜。
刘泠湿润的泪水打湿了沈宴脖颈,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上。她蹙着春山眉,忧虑又平静,“沈宴,我可以每天做饭给你,你不能总是不吃饭。”也许只有她这么无所谓他揶揄的脸皮,才能逼得沈大人纡尊降贵。
沈宴一时惊讶看她。
刘泠是很不喜欢多话、很厌恶多管闲事的一个人。
她知道沈宴的坏习惯,他吃饭很挑剔,挑剔的结果就是随意得什么也不碰,反正外面也很少找到适合他吃的。她跟沈宴提过两次,沈宴敷衍两遍后,刘泠就再也不说了。这个问题像是不存在一样,既然沈宴不当回事,刘泠也懒得管他。
但是现在,刘泠居然为他改变了她常年来死气沉沉的习惯——灵犀灵璧跟沈宴提过,这么多年下来,刘泠唯一替别人考虑过的事,也就是当年脑子抽风,把陆铭山救回了家中。
她活得像潭死水,不希望人对她有所期望,她也从不对别人有指望。
现在,她却在改她这个习惯。为了谁,不言而喻。
沈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刘泠总觉得她没有为他付出一点东西,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她总是跟他道歉,但她已经付出了很多,她自己却不知道,不在意。
毫无征兆,他转了话题,“刘泠,你喜欢我吧?”
“我不喜欢你,每天找你,是为了谈人生理想?你觉得你配吗?”刘泠的语气一贯不怎么动听。
“那你想过下午时,你和陆铭山当着我的面约定,我是什么心情吗?”
“……我错了。”
“不,你没有错。你是不想我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要跟他彻底结束这段关系。但是你并不对我解释,你不解释,我就会误会,以为你还在放不下。误会一旦产生,我不舒服,你也会陷入痛苦。而你要知道,一切悲剧,往往是从误会开始的……”
“嗯,你说得对。”刘泠愣神,在他低头看她时,摆出一副了然支持状,心里却在想:他在讲什么废话?长篇大论的,好困,听不太懂,还听得有点想睡觉了……
“所以,我和你的感情观是不同的,我们需要重新交流一下。”沈宴作了总结,然后拉快被催眠的刘泠起来,送客,“天晚了,咱们有时间再继续讨论,你先回去吧。”
继续讨论?什么时候再继续?
“……”被人推向门边,刘泠沉默半天,面无表情地抬头,“说来说去,其实沈大人就是建议我明天不要跟陆铭山‘相约’。就算有约,我也应该跟沈大人先约,再轮到他。”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开了门,两人的谈话也被外面等候的侍女听到。侍女彼此对望,皆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迷茫表情来:沈大人和郡主的强大脑回路,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完全不明白郡主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沈大人还露出默认表情的。
沈宴不在意道,“我没有这么说。”他关上了门。
刘泠后退得快,没有被沈大人的门给撞了鼻子。想到沈美人云淡风轻的面孔,刘泠挑着眉转身回去。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让沈美人高兴了。
至于陆铭山?
爽约就爽约。
谁关心他是不是生气呢。
后半夜,一切都安静无比,沈宴也在入睡。他睡得并不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睁开眼,如夜猫般灵敏地起了身。再听了几声,他的睡意彻底消散,去开了门,正见刘泠女鬼造型,伸手准备敲他门。看到他主动开门,刘泠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
“新任女鬼,你这是打算出门吓死谁?”沈宴感叹,将她拉了进来。不怪沈宴调侃,实在是刘泠这乌发白衣,怀抱锦盒,又面如银霜。她太冷,目光又暗黑幽凉。夜间起雾,她走在路上,白衣飞拂,跟飘没两样。
沈宴说她是“女鬼”,是很贴切的说法。
刘泠道,“我让人去询问,岳翎流产后,他们只顾着给岳翎养身子。岳翎和陆铭山两个人,一直在哭哭啼啼。那被流掉的……被他们随意当垃圾扔掉了。灵犀找到时,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他们既然不要,我就让人捡回来,找个妥帖的地方,把那个和他们无缘的孩子埋掉。”
“……你知不知道你在多管闲事?别人父母都不在乎的,你反而更在乎。”没有点烛火,借着外面那点儿清光,沈宴靠着门,与刘泠面对面说话。他摸一摸她的小脸,还带着室外的潮凉。
“我梦到那个惨死的孩子,”刘泠没有把话题扯开,反而接着说了下去,“他死得很无辜,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直看着我哭。”
“这不是你的错,”沈宴低声,“岳翎才是他的母亲,她明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却跟灵璧争执。灵璧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力气,一挥手就可以把人推下楼去?灵犀也在场,她又是怎么说的?刘泠,这不过是岳翎的坏心思,你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知道,”刘泠情绪仍然不高,“但我睡不着,只好把孩子带出来,想给他找个归宿。他被生母所抛,又恰好遇上我这个包庇罪人的主子,是他倒霉。我无所谓,让他安息就好。”
“所以你来找我?”沈宴手揽着她,心口被按压得软和。
她总是表现得不近人情,实际又有意无意地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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