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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南轩举袖挡住傅云英的视线, 手指拨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拦住马车的确实是锦衣卫, 不过品级不高,一色的对襟罩甲, 戴万字巾,束革带, 着皂皮靴,配长刀。一二十人站在马车前,气势汹汹, 来者不善。
领头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 背对着马车负手而立, 身影立于苍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轩怔了几息,很快恢复平静, 轻声对神色紧张的石头道:“送他回书院。”
他跃下马车, 迎了上去。
石头应喏,不等傅云英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马车。
跟在最后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过来,带着傅云英离开。
官老爷的事, 他们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总之离得远远的最安全。
傅云英被人送上马背, 不及问什么, 石头已经一鞭子抽向马背, 催马疾走。
…………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青衣男人回过头,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扫一眼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骑马走远的锦衣少年,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轩脸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师,就地处斩。人我已经找到了,你来监刑。”
随着他话音落下,旁边一名锦衣卫双手托着一封诏书送到崔南轩面前。
崔南轩眉头皱得越紧,“霍大人,我已经罢官归乡,不问朝政,现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为什么由我监刑?”
霍明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
崔南轩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没错,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职的人是先帝,此后他曾兼任侍讲,和当时身为皇子的当今圣上来往密切,皇上对他的信任更甚于沈介溪。
他的罢官,一方面是为脱离沈党,一方面躲开反对新政的缙绅们的迫害,还有一个原因,连姚文达也没猜出来,他其实身负皇上密令,负责监视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时暗查霍明锦追杀徐延宗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掌握沈家族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罪证,但却没找到霍明锦的把柄。
霍明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战场上打仗一样,下手狠辣无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执仗打上门。
凶暴名声在外,除了手段过激了一点,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错处。
这人着实难缠,不讲城府,不管心机,一味凶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大臣们拿他没辙。
崔南轩同样如此。
霍明锦大难不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雪恨,他什么都不怕。而和一个不怕死的人对着干,不仅没有任何胜算可言,还很有可能被已经被仇恨烧红眼、失却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渊。
他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不管不顾,摧枯拉朽一般一个个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干将。这一场突如其来,烧得朝中大臣肝胆俱裂的复仇大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否认没有什么意义,崔南轩接过诏书,翻开扫几眼,确实是皇上亲笔。
定国公虽然死了,但忠于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上怕押送徐延宗回京的路上再出什么变故,要求抓到人后立刻处斩,他不关心徐延宗当年是怎么逃脱的,只要徐延宗的项上人头。
“人在哪儿?”崔南轩合上诏书,问。
霍明锦已经转身大踏步走开。
“就在你府上。”
…………
崔家的随从护送着傅云英主仆几人离开,因怕节外生枝,石头手中长鞭接连猛拍马背,马嘶声中,一行人转瞬间便走出好几里。
傅云英攥紧缰绳,频频回头,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
街旁鳞次栉比的竹楼宅院沐浴在淡淡霞光中,落日坠入起伏线条柔和的群山之间,天色昏暗下来。
看她神情不安,石头在一旁道:“傅少爷无须担忧,那些差人是我们大人在京师认识的同僚。”
傅云英垂眸不语。她不是在为崔南轩的安危担忧。
刚才石头不由分说送她离开,她来不及弄清楚状况,但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确定自己看到的人是锦衣卫没错。
哥哥们就是被奉驾帖上门的锦衣卫带走的,她认得锦衣卫的衣裳。
她并不恨锦衣卫,拿人的是他们,但真正下逮捕命令的是皇帝。
武昌府和京师相距千里之遥,锦衣卫外出公干,必定干系重大,而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霍明锦,他奉命追杀徐延宗,已经来过湖广一趟。
傅云章回信说鱼佩还未归还给霍明锦,京师的人告诉他霍指挥使行踪诡秘,时常奉旨外出,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他想还也得费一番工夫打听霍明锦到底住在哪儿。
锦衣卫在这里,身为指挥使的霍明锦会不会也来了武昌府?刚才那些锦衣卫说不定就是他的属下?
傅云英心里飞快盘算着,如果不是崔家随从紧紧跟在一边不准她回头,她真想立刻拨转马头回去。
但是她不能,无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霍明锦的人,崔南轩在场,她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崔南轩心思缜密,在他面前试探霍明锦的人,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可能引来崔南轩的怀疑。
况且,她目前还不能确定霍明锦到底是敌是友。
可如果徐延宗被抓住了呢?
救还是不救?
救,她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只是个比别人多十几年记忆的女伢子,拿什么救?
不救,眼睁睁看着宗哥落入朝廷爪牙之手?
徐延宗是定国公的血脉。傅云英的哥哥娶了定国公家的庶孙女,她和嫂子年纪差不多,颇为投契,经常陪嫂子回娘家省亲,徐延宗是她嫂子的弟弟,性情腼腆,喜欢缠着她,让她教他打捶丸。
她闭一闭眼睛,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在做不到自保之前,她不会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
石头一直将傅云英送到书院门口,看她走进大门,才带着其他几人离开。
快到斋舍落钥的时辰了,傅云英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抬脚往南斋走。
南斋前闹哄哄的,学生们围在斋舍前议论纷纷,热烈讨论着什么。
其中袁三和傅云启的嗓门最大。
忽然有人一眼看到傅云英,大叫道:“云哥回来了!”
嗡的一下,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涌到傅云英跟前,义愤填膺:“云哥,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去找山长!”
“对,我们陪你一起去!”
傅云英分神想徐延宗的事,心不在焉,“嗯?”
学生们急得语无伦次,一个个脸色涨得通红,“云哥,杨平衷把你的斋舍挪到丁堂去了!”
嗯?!
听到杨平衷的名字,傅云英回过神,脑海里骤然起了一个念头,但转瞬即逝,“丁堂?”
傅云启最为激动,尖声道:“那个纨绔!不知怎么又跑来书院了!一来就叫人把你的行李箱笼搬到丁堂去,非要和你住一个院子!无耻!不要脸!”
他连声咒骂,周围的人附和,“对!不要脸!我们云哥在甲堂住得好好的,他凭什么要云哥搬走?”
“这事山长知道吗?”傅云英暂时放下锦衣卫的事,环顾一圈。
学生们同时点头,袁三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书院的教授都威武不能屈呢!”
众人沉默下来。
下午他们在斋堂用饭的时候,外边突然一片嘈杂,几十个穿直裰的家仆抬着、背着、抱着各式各样雕漆、镶宝的名贵家具往书院这边走过来,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一个时辰后他们才搬完箱笼。然后山长和教授过来了,簇拥着一位穿锦衣绣袍、装束华贵的少年径自去了丁堂。
那少年自然就是杨平衷,他在丁堂逛了一圈,得知傅云住了甲堂,老大不高兴,立刻命令仆从把傅云的行李搬到丁堂去。
山长等人连忙劝阻,杨平衷不听。
甲堂学生当然不会坐视傅云就这么被抢走,挡在门前不让杨家仆从进来。丁堂那边却很高兴,傅云如果住进丁堂,岂不是就成了丁堂的人?他们揎拳掳袖,帮着杨家仆从冲进甲堂,乙、丙亮堂的学生跟着浑水摸鱼。
山长和教授们坚决不同意,后来不知来了个什么贵人,把他们请到讲堂那边吃茶,贵人走了以后,山长让陈葵宣布傅云从今天开始搬进丁堂。
“这么说山长同意了。”
傅云英听完学生们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饱含愤怒的讲述,道。
“赵师爷也点头了。”傅云启一脸幽怨,“他说你学问好,不管住哪儿都一样。”
“老大,我帮你把箱笼搬出来!”
袁三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紧实的手臂,挥舞着拳头道,“我不怕杨家!”
傅云英扫他一眼,“我先去见山长和先生们。”
袁三噢一声,似乎有些失望没能大展拳脚,继续捏拳头,“好,我在这儿等着。”
…………
陈葵将傅云英带到东斋。
已经散学了,几间厢房大门紧闭。山长和赵师爷坐在庭院的八角亭下吃茶,两个仆从蹲在角落里扇风炉煮芋头,水开了,水花翻腾,咕嘟咕嘟冒着泡。仆从揭开盖子,用筷子插一插芋头,看看熟透了没有。
“云哥啊,这事你别怪山长。”
赵师爷看到傅云英,抬起手,遥遥和她打招呼,等她走进凉亭,直接道,“杨家少爷人不坏,当初本来把你和他安排在一个院子住。后来他没来,山长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来书院的,新鲜劲儿没了以后就忘了这事,这才让你和苏桐住了一间院子。现在他搬进来了,只能遵守诺言委屈你也搬一次。你放心,杨家少爷教养很好。”
当着山长的面,赵师爷不好说其他的事,傅云英也没多问,点了点头。
山长面色尴尬,打发走陈葵,长叹一口气,“云哥,我也不瞒你,这些年州学的银子总是拨不下来,书院入不敷出,靠田地出息勉强支撑。杨家不仅捐助了几千本书籍,还赠书院千亩良田作为学田……”
他顿了一下,起身朝傅云英作揖,正色道,“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杨家少爷打扰到你读书,你无须忍耐,我立刻知会杨家让你搬回甲堂。杨家人承诺他们家少爷绝不会影响你进学。”
傅云英站着不动,坦然受了山长的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慢慢道:“学生身为书院的学子,愿为山长解忧,搬个地方住就能为书院换千亩学田,倒也值得。”
山长张口结舌,面色焦黄,尴尬得手脚没地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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