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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里,布鲁特反常,半夜不睡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还发出几声狗吠,吠完之后头拖一长串悲伤的呜咽。
杨一帆睡得昏头昏脑,跑出来说肯定是阉割时没阉干净,发情呢。一家人只有杨呦呦不困,她脚疼,心又烦,辗转反侧半宿无眠,于是索性下楼去陪布鲁特。
一人一狗坐在院子里发呆,杨呦呦手里捏着狗饼干,布鲁特抬一抬左边的爪子给一块,再抬一抬右边的爪子,又给一块。
吃完了,布鲁特还不满足,院子里绕圈,最后扒着大门站起来,接连地发出哀鸣。
呦呦长叹一声,以为真是发情,只得起身带它出去散步消耗体力。
一点半光景,路上空无人烟,人行道上两排黄橙橙的路灯照出一条幽僻的路。无人行走,连路也沉睡,关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回声淹在空旷里。
杨呦呦蹑手蹑脚,像做贼,又像是怕惊醒了夜里的鬼。
“就一圈啊,走完这一圈回去睡觉。”她害怕走夜路,于是和布鲁特聊天壮胆,“有坏人劫色,你保护我啊,冲过去咬他。”
她轻轻同布鲁特说,可布鲁特如饿鬼出笼,话没听完就拽着杨呦呦往前冲,杨呦呦拽不住它,只能跟着往前,最后停在一辆老旧车前,呼哧呼哧大声喘气。
车子前车盖上坐着人,影子微微一动,惊得杨呦呦往边上一跳,弹起来,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她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布鲁特朝那人扑过去,前腿趴在那人大腿上,一只丑脑袋也凑过去贴住,谄媚得叫人看不下去。
杨呦呦一时僵着,脑子比身体反应还慢,总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会儿大概是要醒了。
那是贺海楼。
他摩挲布鲁特的脑袋,转过头冲杨呦呦瞥一眼。
“过来。”
他命令她。
于是她就过去了,听话得就像非洲平原上那些没地位的女人。
“你来了?”她问他,就好像知道他会来,可其实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贺海楼的手离开了布鲁特的脑袋,指指地面,说一声坐下,布鲁特立刻后腿一缩,身子一挺,坐直
了。狗学主人,都是没尊严的家伙。
杨呦呦有点吃惊,觉得贺海楼半夜里作妖,差不多要成精了。
“我来看看。”贺海楼同杨呦呦说,声音哑着,大约因为疲惫。
“还是担心了?”
“你是对的。”他认了错,态度真诚,“他会因为我对她更坏。”
杨呦呦嗯一声。她终于醒过神,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他确实来了,实实在在在她跟前站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两条长腿往前伸着,连同影子铺就了一地。
“打算在这里坐一夜?还是以后夜夜都来?”
“就今天,今天的事儿因我而起。”
“那倒不是,他打你母亲,是他的错。”杨呦呦提起一只脚踢地下的石子,骨碌碌滚开去,然后又去踢第二颗,“不过没办法,很多事情,都没办法,什么都做不了,做了也都无用。”
贺海楼没回应,但杨呦呦知道,他同意她的说法。
他们俩沉默着,夜风是凉的,海上带来了潮气,在皮肤上粘连不去。
这座城市安静的时候很少,他俩偷来了这一夜,于是肆无忌惮地挥霍着。
“去缝了针?”片刻之后,杨呦呦终于抬起头,人靠过去一些,目光流连在他额头的伤口上。
“打过破伤风。”贺海楼说,黑夜里吐出一口气,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了。
“伤口深,会留疤。”呦呦说。
“我知道。”
贺海楼应道,他空出了手,拍拍身边空着地方示意杨呦呦坐一下。
这一条路静悄悄的,从巷口吹来的风温柔无声,就连地上坐着的布鲁特都不再淘气,趴下去,脑袋别向一边。
杨呦呦的心里有一块地方陷下去了,软软地落不到地。她软弱着,敏感着,隔开一小段距离坐到了贺海楼的身边。
贺海楼手里空了,仿佛缺点什么,十指交握住,垂下去。
“杨呦呦。”他问她,“我凶不凶?”
杨呦呦微微一愣,想起今日下午从窗口看见的贺海楼那张脸,愤怒让五官都扭曲,像一头食人的兽冲出去。
她的呼吸岌岌可危,极浅地喘息,从回忆里脱身出来。
“有一点。”她讲道,“从窗户里看见你动手的时候,有一些惊到。”
她扭头看他,而他也回头,二人目光撞在一起,黑夜里有一道光,谁也没躲,就那样坦然地看着彼此。
“你自己看不见,当时你五官都扭曲,我第一次知道什么事凶相。那一瞬间,要是有人同我说你会杀人,我一点不会奇怪。”
她在说危险的话题,而他并不介意。此时此刻,贺海楼并不狰狞,他长清秀的五官,合在一起却是坏男孩的脸,再凶恶,都无人相信那凶恶已吃掉他的灵魂,始终有人会等他回神,做回那一个坏一些的好男孩。
“我确实杀过人。”贺海楼说。
“是误杀。”杨呦呦纠正他。
“结果都一样,有个人因为我丢掉一条命。”贺海楼道,“律师辩护的时候理由是误杀,他们讲得所有人都信,只有我自己不信,我总在想,也许那时候我是想让他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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