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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生岸柳,暑气渐长。
裴劭坐在栏杆上,面前河水被风吹起褶皱,阳光洒落,仿若揉碎了的一地金子。
他心不在焉地拿柳条轻轻抽着与他靴子只毫厘之遥的湖水,问:“那人还在吗?”
身旁仆从答:“陆大夫还在等着。”
裴劭抬眼,从那仆从身后照射过来的日光让他眯了眯眼,而后将柳条一扔,抬腿从半人高的栏杆上翻下来。
主厅里一个身着青绿色圆领官服、头戴交角幞头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蒲团上,紧靠着一架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那屏风将他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从他身侧一只金兽熏炉嘴里飘出来的屡屡烟雾。裴劭走进来的时候,那人侧过头看了看,连忙站了起来。
裴劭道:“家父不在,陆公择日再来吧。”
那人受宠若惊般,忙朝他拱了拱手,“某怎担得起郎君亲自来说,既然不方便,某这就离开。”
裴劭盯着他,突然道:“家父与凉州都督曾是战友,听闻近日阮公因故被废职赋闲在家,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此人姓陆,名效贤,年前为裴忠提拔指点,升任至谏议大夫,此番过来,应该是为表谢意,不料裴忠有事出门,他扑了个空,只好离开。
只是眼前这个在长安久负“盛名”的裴家三郎居然向自己问起朝廷里的事,好比一直荒废学业的人突然想去读书,陆效贤心里一阵失笑。他先前三次上门亲自拜访裴忠,只有一次看到裴三乖乖待在府里,但也是带着一帮仆从踢蹴鞠而已,裴忠当时摇着头对他道:“犬子游荡成性,他不去外面给我惹事,我已是谢天谢地,哎,让你见笑了。”
陆效贤有求于他,自然是不敢笑的,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人人都言郑国公久负圣宠,年轻时是陛下麾下第一员猛将,如今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更何况还娶了追封先皇之嫡女襄阳长公主,如此得天独厚之人,两个儿子却都资质平庸,一个甘愿外放地方,任一个下州别驾,一个干脆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只霸占着一个陛下兴起所赐封的金门郎的头号,到如今早已泯然众人,不禁让人念起仲永之伤,哪还有他父亲当年意气风发的威风模样?
陆效贤家境贫寒,全靠悬梁刺股考取功名,如今才挣得两分薄面,虽不得不对着这些炊金馔玉、乘坚策肥的世家儿郎摧眉折腰,但内心还是免不了鄙薄他们的不思进取。这种想法只在他心中一划而过,陆效贤讪讪一笑,“我上任不久,并不是十分了解,只听说事情的起因是有人举荐了阮公家的郎君,司城职方郎中阮明琛为江州敕使,江州为重灾之地,兹事体大,御史台仔细盘查,却发现阮公与前任那假公济私的江州太守有故交,陛下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便革了所有相关人员的职务,连吏部尚书也在此之列……”
这些事,裴劭都知道,他抱着手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想知道,谁好心举荐了阮明琛?”
他在“好心”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陆效贤一愣,迟疑道:“这……我就不知了。”
裴劭沉默下来,端详着他。少年身着竹青暗纹的翻领锦袍,人高腿长,虽是随意的站姿,但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郁郁苍翠的松柏。他慢慢笑起来,“陆公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陆效贤额上陡然沁出冷汗,“郎君误会了,我确实不知……”
他说谎了。
他知道举荐者是刑部侍郎,那日和陛下说起此事时,他作为谏议大夫当然也在场,但他同时也知道,刑部侍郎是左仆射的人,他入仕十多载,从七品县官做起,到如今,谏议大夫是个良好的转乘点,断不能因胡言乱语而断送前程。
“算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裴劭伸了个懒腰,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拿起果盘里一只青李咬了口,含含糊糊地道:“我只是听父亲提了一下,觉得好奇而已。陆公不方便说,我也就不厚着脸皮问了。”
陆效贤脸上的笑有些僵了,拱了拱手,“那某走了。”
裴劭嘴角的笑逐渐消失,而后泛出了冷意。
他将咬了一口的青李随手扔了,站了起来,“备马。”
下午有和杜献他们约好了去赛马。
紫骝马经了上次的事,被他不知疲累地训了整整三天,才彻底驯服。
已近傍晚,少年们从赛马场上回来,又骑马冲进一条巷道里。巷道狭窄,只容得下两匹快马并驾齐驱。虽是临时起意的赛马,也要讲究规则,少年们各不相让,裴劭似乎兴致恹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冲过一个拐角时,面前突然出现一辆马车,一马当先的少年正和后面的好友谈笑风生,待看见时已然收不住缰绳。高大的骏马径直往前冲去,那辆马车的车夫也是倒霉,好好地走路,未想后面飞来横祸,来不及回避,其实也是避无可避。
一马一车相撞,人仰马翻,惊叫声共嘶鸣声混而为一。
马车整个翻在一边,那少年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一边,正捂着后背叫痛不迭,一时半会起不来。
“又惹事了?”杜献已经见怪不怪,冷静地下马,指挥道:“看看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那少年灰头土脸地叫道:“是他们占了道,才害我摔下马!杜五,你别每次都为别人说话!”
裴劭驱马慢吞吞赶过来,揉了揉额角,翻身下马,冷声道:“闭嘴!”
他说完这话,马车的帘子动了动,被一只玉臂撩开,百合花暗纹的菱纱袖摆垂落在臂肘处,而后,从里面探出一小截乌黑发髻,上面簪一朵粉白的珠玉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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