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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雨将整个世界覆盖,濛濛的,村子裹在一片浓雾中,草木簌簌,黄土成泥。天色晦暗,层云散尽,竹墙掩映的小屋青灰落魄。熹微雨雾中,过往种种若迟来的洪讯,乍然间到达眼前,冲击得人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时光漫然而去,时光又会轰然而来。苍天在上,谁也别想躲过。
脑后有什么尖锐之物插入,让卫明神经抽=搐,疼痛与空洞同时袭来,视线也一阵阵发昏,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物。
卫明早已不是当年给卫家赶马车的憨厚车夫,他老了很多,颓靡了很多。穿着一身破旧夹袄,须发青白,眯着眼看人时,眼睛浑浊无光。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抹布一样,一绺一绺的贴着,当他听到少女的声音时,他咧开嘴,露出一种似笑似哭的神情。这种种,都让他显得格外凄凉。
凄凉之人,却也必有可恨之处。
似哭似笑的表情后,他眼中露出锐光,在那张沧桑颓败的脸上,显得几乎狰狞。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吼声,猛提力,聚起全身的力气,向面前的少女扑去。直插脑后的那根钉子没有完全□□去,在死亡前,他还有颤抖喘息、苦苦哀求的力气,而现在,显然,他将力气用在了拼命一搏上。
卫初晗一直警惕着卫明,她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着。如何能松弛呢?她也想放松,可是连第一个人都杀不死的话,之后她该怎么办?
那根钉子,她没有钉得很深。她要等人,她不能让卫明轻易死了。
卫明向她扑来,力气大得将她压在身下。他粗糙的手掐住她脖颈,整张脸在她面前放大。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里,后脑勺黏糊糊的全是血,眼前也漆黑得看不清,却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卫明要卫初晗死!他要拉着卫初晗给自己陪葬!
卫初晗被他掐得,脸色由苍白变得青紫,她呼吸困难,男人的大力气,她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但她早有准备,她颤抖着手,在被他晃得头脑发晕之际,猛抬手抱住压在身上的这个半老男人,一把匕首从袖中掏出,插向了他后背。力气猛提,在男人哆嗦发抖之时,竟一时占了上风,反扑而去,将卫明按在了地上。
她挥动匕首,本想砍向他手腕。但男人动作混乱,流着血,眼珠恐怖地突出,呼吸喘得像拉锯,奋力地来夺她手中的匕首。
一个男人,虽然力气大,但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每一次反扑,都更快地把他推向一望无际的黑暗;一个少女,她没有力气,她也没有跟人争斗的经验,但她凭着手中匕首,凭着自己的冷静,咬着牙与男人缠斗。
屋中的二人,你时而上风,我时而上风,那把匕首被丢开,两人直接用手掐,用嘴咬。恨不得削你骨,食你肉,喝你血!土地上的血迹成一片片,一条条,卫明的反扑越来越弱势,但卫初晗也没有好很多。她发簪早丢,长发散乱,面上血迹不知是谁的。只有一双眼,始终冰雪般寒冷。她必须要杀了卫明,她不能被卫明反制……她布置种种,若在最后一步失败,之前的一切,都会是笑话。
卫明也一样,他十年前就与人合谋,杀了卫初晗。十年前,若死在卫初晗手中,他可活脱脱是个笑话。
谁都想活,谁都想送对方去死。
屋外滂沱大雨,屋内生死交际。那雨声越来越大,敲击着,将屋中打斗的声音全部盖了过去。雨水从屋檐下滴落,屋子破旧,竟从门外低洼渗进了屋里。那么大的雨,在屋中看,也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
这世上,又是否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那是死亡,还是重生?
撞击声,喘息声,滚爬声。身子再一次被按压,剜被砍到,卫明身子一阵阵抽=搐,他倒在灶边柴堆上,身上满是污泥血水。他瞪着眼,想再次站起,脑后那根钉子,在一次次的打斗中,更深地插入了脑子里。他没有力气了,他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了。他就是睁大眼,也看不见卫初晗了。他到处乱摸,只摸到腰上的酒壶,和腰腹间从旧袄的几道裂口渗出的黏糊血痕。他喉中低吼着,黝黑苍老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他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活不过今天了。
死亡前一刻,他竟然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那雨水从屋外渗进来,悄无声息的,流到他身下,与他身上的血混在一起。
世界,原是如此安静啊。
卫初晗喘着气,站了起来。男女的力气终究有别,一个人垂死的挣扎总是可怕。就算她做好了很多准备,也多次被卫明逼到了死亡边缘。幸运的是,她都熬了过来。她忍了下去,并一次次,将卫明逼到了再也没力气的地步。她站起来,去墙角,将自己的匕首捡起来。
回头,她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大睁着眼、双手蜷缩想抓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的凄凉老人。
她漠声,“当年你参与合谋,与卫初晴一起杀我。你可曾想过你有今日?”
卫明咧嘴,露出一个凄惶的笑,很是苦涩。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人了,却仍努力偏头,向卫初晗的方向看去。他眼睛看不见,脑中却可以想象出,白衣少女的一眉一眼,他都想象得出。他呆呆的,“姑娘……”
卫初晗站在窗口,望着屋外迷离大雨。她握住方才打斗中受伤的手腕,漫不经心道,“你与卫初晴合谋,定然是她许了你一些好处。可是这些年,你又混得如何呢?我听说你并不得她看中,被她赶到这个地方养老。以前的老人几乎都死了,你害怕她也杀掉你,就装疯卖傻,让自己沉迷与赌坊和酒坊间。只有你表现得无害,她还会放过你。当年杀了我,想来你也是为一个更好的前程。事实上,你却并没有得到啊。”
“姑娘,混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卫明低声,“当日卫家灭门,你只听你父亲的话。你父亲让我们保护你……可是谁又不想活呢?明知是死路,若非逼不得已,谁又心甘情愿走下去呢?是,大部分人都心甘情愿地护你。可我只是一个车夫,我的忠心有限……我知道你觉得夫人……是初晴姑娘阴狠恶毒,可是如果不是她的狠毒,四面追兵,走投无路,到不了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要死了。我们又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只有你死了,官府人松懈了,我们这些人才能活下去……”
“她是替代我而活。”
卫初晗望着屋外的雨,她皱眉,摸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她伸出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渍。她一手鲜血,这是和之前雨夜杀人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自保,这一次,却是真正的,自主的,夺人性命。她把手伸到眼前,手上那血,却是怎么也冲不干净。
恍惚间,想到少时父亲宠溺地抱着她,“咱们小狐,这一生,爹都会保护好你的。爹会让你干干净净,一生光华。”
卫初晗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
“谁又说得清呢?她替代了你的身份,却也承担了你的业障……一切都是命,谁说得好呢?”卫明呆滞着,临死之余,他有很多话想说。可他也说不了太多,这些年,他苦熬着,就是为了活下去。可是到今天,反过来看自己的一生,又觉得可笑。只是活了下来,可是活得又算什么呢?妻离子散,却迫于卫初晴的压力,他只能糊涂度日。他怕啊,他一直怕卫初晴清扫当年知情之人,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被夫人随便安排个罪名杀了……心里有鬼的人,即使夫人一直没动手,他却一直怕了这么多年。
他活下来,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他喘口气,“幸好……姑娘你活了下来,你还活着,老爷终于放了心……我也没有错到底……”
“我活下来,靠的是我自己,又不是你。见到我爹,你依然无颜面对。”
“……罢了,一切都是命……”
卫明惨笑一声,他努力地瞪大眼,视线依然乌黑,看不见卫初晗。他只听到卫初晗的声音,时远时近,“是啊,一切都是命。十年前你们杀了我,十年后注定死在我手中。在你们对我下手之前,我从没有杀过人。本来,我这一生,都不会碰匕首之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却日夜离不了它。”
“谁想杀人呢?我也没杀过人,但我现在不是做的很好吗?这么自然,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卫明张口,喘气声更剧烈,“姑娘,我的老婆和孩子……”
卫初晗回头,看着那个垂死的人,漠然道,“关我什么事?我想不想饶他们,看我心情。但这个答案,我却绝对不会给你。也许你现在心安理得,还觉得我杀了你,是给了你解脱……可我偏不给你。你去死不瞑目吧,到地下,你慢慢猜,慢慢等。看你的妻子孩子,什么时候下地狱陪你……不,你见不到他们。你这样的人,和他们怎么会到一处?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生死了。”
“姑娘!”卫初晗冷酷无情的话,成功让卫明重新挣扎。他的这次挣扎,却不是寻找机会反杀卫初晗,而是伸着战栗的手,吃力地撑着身子,爬向卫初晗,向她求救,“他们是无辜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姑娘你放过他们吧……”
“那你去做一件事,”卫初晗伸手,指着窗外。绵绵大雨中,她站在窗前良久,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看到飞奔而来的侍卫江城。她说,“你爬出去,告诉江城,杀你的人,是你的夫人,是卫初晴。她在清扫老人,清扫当年的知情人士。”
一瞬间,卫明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吊着这么一口气,卫初晗却始终不给他一个痛快。他之前以为卫初晗不给他痛快,是因为他们让她不痛快,于是死亡,卫初晗也不给他痛快。他现在才知道,卫初晗耐着性子,跟他说这么多话,不是为了给他解惑,不是想听他的悔悟,而是她在等人。
她在等江城!
卫初晗要杀他,她当然会做好准备,知道自己跟江城一直有联络,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怎么就知道江城会在今天的这个时辰来呢?卫明自己都不知道江城什么时候会来看他啊。但是到了这一刻,卫明也懒得去想了。想清楚又如何?不还是死呢?清楚地死,糊涂地死,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他现在唯一的意义,是相信卫初晗的话,用自己的死,给自己的老婆孩子一条生路!
于是那口本来该散的气,又被他提起来,一步步,艰难地爬向门口。他爬过柴火,爬过泥地,爬过扔在地上的锄头和酒壶。他眼睛看不见,但这是他住了多年的地方,胡乱摸着,留下身后一路血渍,他也艰辛地爬到了门口。
而在同一时间,卫初晗不再多看。有洛言做例子,她清楚习武人的五感可以强大到什么地步。江城没有洛言武功高,但卫初晗不敢冒险去试一试。在卫明向门口爬时,她就向后门奔去,跌跌撞撞,捂着受伤的手腕,想从后面逃离。
之后每一步,都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
不管卫明会怎么做,江城都会看到他的死亡。卫明死在外面,定会惊动邻里,然后就是衙役。在满城衙役追寻前,卫初晗必须要逃掉。她不能给自己身上惹下麻烦,她可以让人猜测杀人的是谁,却不能在今天,让人看到自己。
快,快,快!每时每刻,时间都在杀人!绝对不能输!
卫初晗从后屋逃跑,卫明艰难地推开门,爬过门槛。门推开一条缝,铺天盖地的雨袭向他,他抬头,感受到天地的凉意和无情。他喘气低微,哑着声喊,声音却很难发出来了。
江城得到九娘的通报,恰好府上女主人不在,他与管家说一声,就出门来寻了。虽然疑惑九娘已经离开了顾府,听说已经嫁人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青城。但是九娘也没有理由害他,况且有武功在身,因为九娘也是卫家灭门案后活下来的人,让他本能觉得是自己人。自己人惊惶说卫明不对劲,江城立刻就赶去了。
奶娘已经死了,含珠是卫初晴的人,绝对不可能背叛。从当年那事后,活下来的,还剩下的,就只有江城和卫明了。江城一直为卫初晴做事,想博取卫初晴信任;这些年,他其实也不清楚卫初晴到底信不信他。不过这也无所谓,因为卫初晴始终没有斩草除根的意思……毕竟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人就这么点儿,在顾家,当着顾大人的面,卫初晴不敢把事情做绝,唯恐顾大人从中发现端倪,察觉她不是卫初晗。
而九娘,不正是利用卫初晴的这种顾忌,当面在顾大人那里犯了错。卫初晴不想九娘走,可有顾大人看着,她只能让九娘离开。
九娘也走了……这个府上,还剩下的,就只有卫明了。江城心里害怕,如果卫明也出了事,如果卫明也死了……卫初晴,她真的要把所有人,都斩尽杀绝,才算完吗?
一步错,步步错。一日担忧,便一生担忧。无论卫初晴如何对他们这些旧人,好也罢,不好也罢,心里那根刺,却是到死之前,也不可能□□了。他永远不会信任卫初晴,就像卫初晴,永远也不会信任他们这些旧人。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年,在逃亡路上,就此死了呢!
飞奔在大雨中,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江城想到了很多。他到了村子,熟练地找到卫明的住处。这么大的雨,他总不会还在酒坊喝酒吧?视线才看到茅屋,他就察觉了不对劲。当即提速,更快地奔过来,将爬了一半、腰磕在门槛上的卫明扶起来。他看到卫明一身鲜血,头发黏腻,抬起的脸,满是污渍,苍老不堪。
“卫明,撑住!”江城扶着人,想带他就医。
手却被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一把抓住,对方吃力地抬头,瞪大眼。卫明使尽了全身力气,几乎是吼出来,“卫初晴……是卫初晴!卫初晴……”
“卫明!”江城喊一声,这个醉鬼在用力喊了几声“卫初晴”后,头歪了下去。他好像终于得偿所愿,闭上了眼。一身是血,卫明嘴角却露出一个笑,在风雨中,在血腥中,显得那样诡异。
江城将手放在卫明鼻下,察觉他呼吸已经没了。当即起身,目光往四周一寻,踏步进了屋子。卫明刚刚闭气,那凶手,定然还没有逃远……就算卫明临死前喊“卫初晴”,但谁知道他是想说卫初晴杀了他,还是想说去找卫初晴呢?
江城破后屋而出,向凶手追去。他侍卫出身,武功不是普通人可比。就算卫初晗已经为自己争取了时间,但她又怎么知道江城如此冷血又冷静,在卫明身死后,江城连伤痛片刻都没有,就向她追了出来。
少女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雨中,寒风中,侍卫循着痕迹,一路追踪。
咚咚咚,是谁心跳声如鼓,想慢也慢不下来?这是一场猎物和猎人之间争夺时间的赛季,在最后一刻到来之际,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还真的是不好说呢!
江城在风雨中追踪,远远的,他看到了一道白衣身影。年轻姑娘仓皇奔跑在雨中,只留给他一个在拐角处一转的背影。他目光猛地一僵,胸口如被重锤敲重。卫初晴!果然是卫初晴!
他和混日子的卫明不一样,他日日能见到卫初晴。他对卫初晴的背影,太熟悉了!
怎么回事?
卫初晴不是去赴宴了吗?卫明这么一个小人物,也值得她亲自动手?不,卫明不是小人物……能从那件事后活下来,成为活下来的几个人之一,卫初晴当然不会把卫明当作小人物。
所以,她借着赴宴的机会,就骗了自己的眼睛,亲自对卫明下手?
不……她若是想杀卫明,为什么现在才杀?以前卫明在顾府的时候,她的动手机会不是更多吗?既然非要杀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现在?
重重顾忌,重重疑虑,让江城脑子里乱哄哄的。被自己一直害怕、却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击中,让他茫然无措,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下一瞬,他又很快回了神。不管如何,就算是卫初晴亲自动手,他也要追过去看个分明,问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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