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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十清晨,天色晦暗,阴云密布,似乎是要变天了。
爱笙于一阵喧闹中醒来,顿时觉得了周身寒冷,她坐起身来,疑怪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帐前侍女面色惊惶,结结巴巴:“公、公主,沮渠达将军他——”
爱笙心里一紧,立刻披衣起身,挑帘出帐。
父王墨卢面色铁青地站在王帐之前,由两个年轻侍从搀扶着,面前单膝跪着墨卢王的所有武将,沮渠达横执宝剑,单膝跪在诸将官之前,朗声陈言:“如今十万士兵已经集结完毕,臣等死谏,愿吾王与公主立即动身,从西北向冲出重围,前往巴音郭楞!”
墨卢王厉声断喝:“你们这是在逼我?你们要违抗王命?”
沮渠达声气不改,义正词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虽然王在军中,但军中一切仍应以将士意见为主!”
“你!”爱笙气极,“违抗王命者死,你难道不知道?”
沮渠达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仰头直视爱笙,面无惧色:“若臣能活着护送王回到巴音郭楞,即以此剑自刎于军前。”
爱笙勉力使温柔如水的音色带上了几分狠厉:“到那时你能用你这一条命换回数万无辜受难的将士的命吗?”
沮渠达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爱笙面前,鹰眼虬髯的他身量高大,气势骇人,迫得爱笙不禁后退了一步,却还是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对他对视。
墨卢王见状不由得勃然大怒,转过身喝道:“沮渠达,你想做什么!?”
沮渠达沉声道:“长生天在上,天佑吾王,君临智彦——公主殿下现在就可以杀了末将来祭拜长生天,让长生天赐福于我军,庇佑我军将士——今日必须有所行动了!”说着,将剑横在胸口,递给爱笙。
爱笙又退了一步,沮渠达伸长胳膊,逼着爱笙接剑。爱笙连连后退,沮渠达步步逼上,二人僵持不下。
沮渠达身后所有将军忽然一齐高声呼喝:“公主请杀沮渠达以祭长生天。”
这是变相的哗变,无论爱笙杀不杀沮渠达,君威必然受损。
正在爱笙左右为难之际,营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声:“有人闯营!”
众人均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一袭白色身影凌空踏来,两三步间已经踩过众将军的铠甲径直到了爱笙和沮渠达面前。
那人猛地一踢沮渠达的胳膊,随后终身一跃,捞起空中长剑,倒转剑锋便向沮渠达脖子而去。
沮渠达大骇,不由得撤开几步,其他将领亦“哗”地站了起来。爱笙失声惊呼:“不,别杀他!”
白衣人动作一顿,旋身缓解了周身力道,翩然落地,立在爱笙和沮渠达之间,却将剑锋横在了沮渠达脖子上。
她转过头来——杨枫灵秀气的眉毛高高挑起,探询的目光移向爱笙,并未出声,只是用口型做出了两个字的形状:“哗变?”
见所等之人终于到来,爱笙激动不已,咬紧了下唇,使劲摇了摇头。
疑惑在枫灵眼中转瞬即逝,她骤然收手,将剑弃置在地上,信步踱到爱笙身后,站直了身子。她一身男装打扮,披着厚实的雪白长袍,头戴毡帽,神情认真肃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魄。
沮渠达惊魂未定:“你是谁?”
这问题实在复杂,枫灵沉默不语,爱笙心绪未平,一时也是没能说出话来。
一声轻笑传来,黄色骏马纵身越过诸位将官横在沮渠达面前,马蹄腾空,险些蹬伤那些反应太慢来不及闪躲的将军。
马上身披红色狐裘头戴兜帽的女子勒住骏马,嫣然一笑:“你们的长生天知道你们有事相求,所以派了她过来了。”
惜琴公主高坐马上,神情倨傲,眉眼弯弯,自带了几分慵懒气度,像极了坏笑着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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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卢王身体大不如前,本是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华发早生。天气本来就阴寒,清早又受了一番气,进帐之后便躺在软榻上咳嗽不已。爱笙在他身边,担心地轻抚父亲后背。
枫灵转身到了墨卢王近前,柔声问候:“最好还是唤军医来,给王叔煮些凝神静气的汤药。”
爱笙点了点头,传唤了军医进帐。
墨卢挣扎坐直了身子,定定望向枫灵,喉间一哽,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就是小殿下……像……像……像极了……”半晌只是说出了这几个字,便老泪纵横。
是像杨岚,还是像乔悦颜,他实在是分不清。
枫灵不明就里,一时间不知所措,轻轻“咦”了一声,立在一旁,尴尬不已。爱笙亦不甚清楚,只取了巾帕来,帮父亲拭去泪水。
好不容易将墨卢王安顿好,让他休息,枫灵拉着爱笙到了桌案前,向她询问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这样……”枫灵面容沉静,陷入了深思,许久,方才又开了口:“其实,只要能保住你父女二人的性命,便是以如此手段突出重围,也是应该。”
爱笙摇头:“不可,如此叫我父女二人活下来是没有问题,但是必然会折损大半兵力。”
枫灵略一沉吟,犹豫一阵,垂首道:“爱笙,让你手下军队投降,我可以带你和你父亲走出重围而不至受侮,也不会伤了士卒性命……”
爱笙急忙答道:“万万不可!如此不但复国无望,更失去了称王的资格!”
枫灵抬起头,看向爱笙,认真问道:“爱笙,复国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
爱笙望向枫灵,温婉的脸庞俏丽而从容,反问道:“为何不重要?”
“就算是重要,它有重要到让你抛弃安逸生活,将自己的、至亲的性命押在这战场之上?”枫灵不解,语气便强硬了起来。
“少爷,你出生得比爱笙幸运,你没有亲眼目睹过至亲的死,所以你不知道,你不懂,这种痛……”爱笙惨然一笑,忽的头脑晕眩,身子一晃,枫灵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了她。
“哟,让本宫帮忙军法处置那些将军,你们这是在忙些什么呢?”监视着试图哗变的诸位将军们绕着营地跑了十圈的惜琴入了帐——依着军法本是该杖责五十,无奈非常时期,不好叫诸位大将负伤——她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不动声色地到了爱笙和枫灵中间。
爱笙强撑着力气稍稍离开了枫灵,撑着桌案落座:“少爷,你担心我,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我不可能放弃,不可能为了活命而跟你走。哪怕我死在这里——也必须和主力军共存亡!”
惜琴眼睁睁看着枫灵本是自然半握的拳先是握紧,又放松,继而又一次握紧,不觉心中暗暗一叹,自己把脸转向了别处。
枫灵向惜琴看了一眼,见她故意不看自己,一时沉吟了起来。
大帐里一时静寂无声,只有帐外风声如吼。
没有人先开口。
“嘶,这干冷干冷的地方有什么好,犯得着为这样的地方打仗么?”惜琴抱着胳膊搓了搓臂膀,又跺了跺脚。
她是标准的,极怕冷的,江南女子。
枫灵将雪白外袍解开,加在了惜琴身上,却被她抖开:“再厚实的衣服有什么用,还是需要火源才能暖和过来——你啊,还是好生穿着你的衣裳吧。”
帐中所有的炉火都在墨卢王王榻旁,惜琴自然地走了过去,毫不避嫌地坐在王榻前的凳子上,伸出手来烤火,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地自言自语:“说到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什么感受,怎么想的,要怎么做,终究要自己来决定。”
枫灵愣愣看着她被火映红的面颊,渐渐的,面部僵硬的线条转柔,嘴角也柔和地向上弯了弯。
她轻轻到了军案前,垂首瞧见了厚厚的一沓奏疏密函,将手按在其上,眉头微蹙:“这是所有的军情线报?好,我且看一遍,再做定夺。”
爱笙抬头望向她,眼中全是讶然。
枫灵报以一笑,轻声道:“爱笙,我只帮你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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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灵伸了个懒腰,将最后一本军报看完,拢袖起身,轻轻搓了搓手掌,悠然合眼,在头脑之中绘着整场战事的布局。
晨光从帐帘缝隙处射了进来,叫枫灵不觉疑怪,看了这么久的军报,天还是亮着的。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整整一天一夜。
给她掌灯、送水、送吃食的爱笙此刻正在炉火旁撑着头合眼小憩,惜琴也在爱笙专门腾出来的军帐中安眠。
枫灵将爱笙轻轻推醒,嘱咐她入帐休息,爱笙昨日一边陪着枫灵一边与她讲解战局,也是没能好好安睡,此刻见枫灵虽是熬了个通宵却依然神采奕奕的模样不觉诧异,便轻声要她也去休息一下,自己回帐睡了。
元月,在南国,应该是已经现出了几缕春意来才是。
可是,这里是西北,“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华夏西北,烈烈寒风在肃杀的军营之中穿梭呼啸。较之昨日,竟是还要阴寒。
枫灵眯起困倦的眼,好不让寒风钻进眼睛里。
许多将官已经起床,带着自己手下的兵士在营地训练。
墨卢王军身着青色铁甲,青中带黑。其实智彦**一向以黑色甲胄为主,然现在名义上的智彦王是墨翟王,故墨翟王军尽皆一袭黑甲。墨卢王无奈,只能以青黑色替代。
中原帝王,向来以中央君王自尊,士兵所用甲胄颜色自然是土色,灰黄色调,与土地颜色一致。中央天神后土,地载万物。
三军对阵,颜色倒是不少。
经过一处空地时,旁里的士兵正在石灰围起的圈子中练习角力,这是祖先蒙古留下来的格斗游戏。
军队就是军队,哪怕深陷重围,该有的训练,一样都不能差。时时将自己调整为备战状态,听从号令,才是士兵的天职,至于那些布兵排阵,兵法诡道,都交给长官去做便好。
枫灵好奇地驻足观看,见到墨卢王手下的士兵个个魁梧健壮,身量健硕,格斗技法娴熟,不觉暗叹。
如此的精兵,饶是哪位将帅,都不忍抛弃吧。
“咤!”耳畔传来一声断喝,枫灵好奇踮脚向里看去,见到昨日那个鹰眼虬髯的精壮汉子赤【】裸着上身,将一个士兵摔出了圈子之外。
沮渠达——匈奴人的名字,在匈奴西逃了千年之后,还能听到这样的名字,真是难得。
沮渠达在凛冽的寒风中浑身冒着白雾一样的汗气,朗声大笑:“你们这帮羊崽子,一个个不中用的,干脆一起上来!”
他手下的士兵还真是听话,居然十几个人一齐冲了上去。
沮渠达闪身,退避,自十几人的缝隙中穿来穿去,叫他们不能成阵将自己合围,反而仗着身子灵活。到了士兵们的背后,将他们一个个过肩甩出,落在了圈子之外。不过瞬间,一气呵成。
一地壮实的士兵被摔得心服口服,可站起身来仍是不服输地上前要再挑战。
沮渠达哈哈大笑,余光里却看到了一袭白色棉袍的枫灵,霎时鹰眼睁开,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枫灵道:“你,过来!”
枫灵不动,摇了摇头:“我不会。”
沮渠达不屑地“哼”了一声:“没用的小白脸,看你那副单薄的样子也不像有力气的样子。你沮渠爷爷不和你比角力,只要你能用你的中原功夫让我出了这个角力圈,我便算你赢了我!”
枫灵看了看那径约两丈的圈子,又是摇了摇头:“不,我的中原功夫没法让你从这圈子里出到圈子外面来,但是可以让你从圈子外面进到圈子里去。”
“哦?”沮渠达疑惑地扬了扬眉毛,哈哈大笑,“好狂妄的小子!圈子外面地方千里,我若是跑得远远的,你就算精疲力竭把自己累死,也不可能把我赶回这圈子啊!”
说着,他跨出那圈子,鹰眼直视枫灵,似笑非笑:“来吧,让爷爷我从圈子外面进到圈子里面去。”
枫灵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沮渠达急了,忙喊道:“喂!小白脸,你就这么认输了?”
枫灵驻足转身,疲倦的眼里也是温和的笑意:“我不是已经让你出了圈子么?我赢了。”
沮渠达一愣,骤然明白过来,转身看了看在自己身后的石灰印,愕然无语。
这算是什么中原功夫?
枫灵一路行回王帐,仍是精神奕奕,任凭干冷刺骨的风直往领口钻,刺激着疲惫的神思飞速旋转。
她的眼中闪着着精明而确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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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一,申时,天色冥冥,暗红色布满了天空。
“放屁!真是可笑,你是说,明明知道对方的兵力五倍于己,我们还要再兵分五路,这分明是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烤熟了往别人的嘴里送!”沮渠达拍案而起,怒骂道,“我就知道你虽然长得一副漂亮模样,有些小聪明不假,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
即使是王帐,炭火也并不比其他营帐旺盛,枫灵拾起墨块,轻轻敲碎了砚台上薄薄的一层冰,冰凉的手指因寒冷而略微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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