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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觉寺的后山,是一风景绝佳的去处,竹林茂盛,鸟雀成群,微风过处,引魂铃荡起的声响清脆,有如乐音。
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这样逍遥洒脱的生活,他不是不知道其美好,只是他褚琪炎——
并不是乐意享受这样无为清净的人。
他出身乱世,生在皇家,这是宿命,也是不可以逆转的机缘,所以他这一生,注定了要活的光显尊贵,人人艳羡,皇权大位之争,喋血阴谋倾轧,一幕一幕呕心沥血的算计,一次一次死里逃生的陷局,只有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人生才是他身为铁血男儿应该去适应并且享受的生活。
这一生走来,哪怕是屡次涉险,他也从不觉得艰难,只是到了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要昧着良心来借这佛门清净之地来容身——
褚琪炎倒是觉得讽刺。
他闭眼聆听这妙音,耳边和尚们聒噪的梵唱原是叫他心浮气躁,然则那些声音却奇迹般的缓慢淡去,就只有引魂铃的声音清脆如初,在耳畔萦绕不绝。
头顶的天空,从蔚蓝一片,逐渐变得色彩繁杂,景物一幕一幕的变,有帝京之地鲜衣怒马的繁华,有宫廷国宴觥筹交错的荣光,有大江河坝上大雨滂沱的艰险,有一路长途跋涉远走在外那些风吹日晒的旅途,更有多少次匆匆相逢又别过时候那女子占据了满眼目光时候的朝朝暮暮。
“褚琪炎?怎么是你亲自过来了?”第一次楚州之行,他是别有居心,她也心存防备,见他的第一面就蹙了眉头,满脸不耐。
“又是你呃……”第二次再见,她却似是已经懒得计较,策马巡视一遍他押解过去的粮草打车,回眸的时候忽而眼睛一眨,半开玩笑的试探,“不会是陛下派你来查我的吧?”
她是聪明,但是这种太过直白的试探却明明透着凶险,杀机四伏。
他知道,因为彼此的身份限定,她对他,一直都存着戒心,可是随着他往楚州走的越来越频繁,许是习以为常,她便就刻意的不再计较。
有时候他会给她带一点御膳房的厨子新做出来的糕点,她也不拒绝,后来他再去的时候她便将他带到楚州城里最好的酒楼喝酒,从楼上去看街头杂耍板子卖艺。
明明立场不同,明明心存戒备,可她就是这样,什么都明算账的写在脸上。
就是这样一个明快又率真的女子,在思绪最疲惫懈怠的时候,褚琪炎仍旧会想,就算是有机会重来一次,他也一定还是会被她吸引,就算明知道这是红粉陷阱,注定了会是一条愁肠纠结的不归路,只因这前路上面有她,他也一定会再一次的义无反顾。
六年时间,他们之间从不交心,但却彼此熟悉到了超越手足知己的程度。
她能算准东宫满门倾覆,这一场惊天阴谋中他用了多少推手阴招,而他——
也能步步精准,精确的预料到她在这一场明知道是阴谋的必杀局中的每一步路会怎么走,然后步步为营,等她回归,偷龙转凤,再画地为牢,将她完全的收入自己的囚笼之中。
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了解褚浔阳了呵——
可是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刚烈如她,会未必肯于在自己的囚笼中就范吗?
曾经,在她身死,他惨痛决绝的时候,他会告诉自己,那只是个他提前没有估算到的意外结局,可是这一刻,在终于知道这一切都将不可逆转,她与他已经死生不复相见之后——
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否认,其实早在他布下诱捕她的那个局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提前预备了两种结局。
毕竟那个普天之下最高的位置,是他一生的追求,他褚琪炎从来都是个没有弱点可以攻破的人,他是爱重褚浔阳,并且着了魔一样的无法自拔,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人受不了自己的人生里会有这样完全超脱自己掌控的那一面。所以再布下那个陷阱的时候,他其实是什么都清楚明白的——
如果褚浔阳肯于就范,那么,他就还是那个无往不利的赢家,而如果——
或许他对那丫头的迷恋就只是被一叶障目,一旦真的将这片叶子扯掉抛弃,他褚琪炎的人生也不会为此而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这一个必杀局,也是他给自己的心所下的最后通牒,他以为他一直都还是以前的那个他,然则——
是直到那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本来以为是无坚不摧的那颗心,真的是会因为某个人的某句话而崩裂瓦解。
他的雄心包袱,他的鸿鹄之志,甚至于摆在他眼前唾手可得的皇权帝位——
在心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疼痛的再不完整的时候——
那颗已经破败了的心脏,就真的什么也容不下了。
什么万里江山,什么万丈荣光,再强大,他终也是败在了那个女子的面前,他自诩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可是寻她不见,她说不再相见,他能看到的就真的只是两眼空茫。
就算这山河大好,可是褚浔阳,我留不住你,而如果这天无你,我还要这所谓的天下何用?
许是头脑中充斥的各种记忆太过繁杂,渐渐地,就连引魂铃的声音入耳也叫人觉得聒噪的无忍受。
褚琪炎出于本能的想要抬手将它挥开,却发现挥出去的手臂竟然只扫到虚空。
那引魂铃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最后无计可施,他便只能死命的堵住耳朵,但依旧是于事无补。
褚琪炎就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乱飞的记忆片段也越来越密集,他只能闭上眼来逃避。
这种喧嚣又叫人难以忍受的状况完全的沉浸在了黑暗中,他的整个意识也在逐渐的幻灭消散。
这种境况也不知道是持续了多久,当他脑中思绪回笼,又略清明了些许的似乎,耳畔仍是有清脆的细碎的铃铛声在响,但和尚们梵唱往生咒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偶有一两声的鸟鸣似乎却离的远了些。
“殿下的这个情况实在是不妙,公主,老臣就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了,需要备下的还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又透着模糊。
这个声音,明显的不是东行和尚。
还有,他口中所谓的公主是谁?
他禇氏一门,不是全部被李瑞祥屠戮殆尽了吗?是什么人做了皇帝?而且东行和尚也明明说他中毒太深,根本就没的医了,怎么他还没死吗?
褚琪炎的心里生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状况,然则眼皮沉重,全身更是骨骼僵硬,根本就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给本宫闭嘴,不准诅咒我皇兄!”耳边那老者的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不知道是因为暴怒还是因为伤痛,她的声音哽咽,甚至能听出明显的颤抖来,却又刻意伪装的强势刚强,“你是太医,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太医,皇祖母要你跟我来,就是为着替皇兄治病的,我不管皇兄他是生了什么病,反正你一定要医好他!”
这女子的年纪应该不大,但是声音依旧陌生的很。
当初在南河王府,他唯一会加以颜色的就是与他同是嫡出的姐姐褚灵韵,但是褚灵韵的性子狠毒又自私,恐怕就是他死,对方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这少女明显不是他认识的人,她说是皇兄是谁?很明显的不应该是他。
有史以来的头一次,褚琪炎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虽然他一力的想要睁开眼确认眼前的情况,但却是怎么都办不到,徒劳的挣扎了半天,隐隐的就又开始觉得头疼,不知不觉间就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梦境中。
这一场梦,又做的筋疲力竭,而下一次等他再次隐隐恢复了神智的时候,是因为管管复苏,感觉到干涩的嘴巴里被人强行灌入了某种辛苦非常的液体。
那东西味道实在太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
而同时——
耳边还是有细碎的铃铛声在响。
被引魂铃的声音折磨的近乎崩溃的褚琪炎再难忍受,在那恼人的铃声再度朝他逼近的时候,他便恼怒的大力一挥手。
“砰——”的一声脆响。
原本正坐在床边给他喂药的少女手中汤药被掀翻在地,因为褚琪炎这一下的爆发力实在惊人,她也是被推了个踉跄,仓惶的站了起来。
褚琪炎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动了,浑身大汗的翻身做起,有些迷茫的大口喘着气。
“呀——”那站在窗前的少女低呼一声,突然抬手捂住了嘴巴,看着他,满眼都是一种他实在理解不了的表情。
像是惊慌,像是无措,但没什么畏惧,又似乎——
是带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惊喜。
她这骤然抬手的动作有些仓促,房间里就又扬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声。
这中间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褚琪炎是被那引魂铃的声音折磨的近乎崩溃,他的目光冷厉,带着浓厚的煞气往她腕上扫过去一眼,声音嘶哑又低沉的命令道:“扯下来!”
那少女的右边手腕上戴了一只重金打造的镯子,上面点缀了几个铃铛,这已然不是引魂铃了。
那少女也是被他这神情骇住,脑子里还来不及反应,已经下意识的褪下了镯子。
这时候,屋子里回荡的鸟鸣声犹在,褚琪炎不耐烦的循声望去,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此刻置身的这间屋子很大,不管家居摆设都十分的精致讲究,但却似乎是主人家有意为之,并不十分的张扬。
此时斜对着大床的那扇窗子敞开,窗口外面恰是对着一片竹林,外面艳阳高照,大概是主人家没有驱逐它们的习惯,偶尔有觅食的鸟雀竟然会胆子大的跳到窗台上。
这里的无论房屋构造还是屋子里的陈设,似乎都和自己以前熟知的地方略有不同,这——
到底是什么地方?
褚琪炎此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明明是置身于一个前所未见的地方,内心深处,他居然也不觉得怎样的陌生。
这个情况,实在是诡异。
他眼前站着的少女只有十二三岁的摸样,个头还没长起来,看着有些瘦弱,五官生的不差,清秀可人,只是胆子小了些,看着他的时候,那神情有些怯怯的。
褚琪炎拧眉看着她。
他这人天生的气场强,尤其是心情不好或者发火的时候,只冷着脸不说话就能把南河王府的管家都吓的腿软。
那少女明显也没想到他突然醒过来竟会是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被惊吓的笑脸苍白,眼里蓄了泪珠欲坠不坠。
名门望族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几乎千篇一律都是这样,褚琪炎一直都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见到女人露出这幅神情就觉厌烦。
这边他才要发作赶人,不想那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却是突然喜极而泣,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他。
“皇兄!”她的声音带了很重的鼻音,听起来满腹委屈,但明显更多的却是惊喜,“你终于醒了,前两天太医跟我说——跟我说——”
她可能是觉得说那样的丧气话不吉利,就赶紧改口,“好在你还是醒过来了,如果你真要有什么闪失,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想着这连日来担惊受怕所受到的惊吓,少女就更是觉得这一刻的可贵,抱着他又哭又笑。
褚琪炎本来是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她的,但是看着她真情流露,听着她这些肺腑之言,自己就又放佛堕入迷雾之中,脑子里的思维持续的利害,只听着这少女聒噪的嚷嚷,一时间竟然忘了动作。
*
南华朝中的崇明帝党政年间,朝中极不得宠,从十二岁起就被发配到了南仓封地的二皇子风启?
这是南华崇明帝当政的第二十个年头,换算起来,就刚好是西越的光武十四年。
骤然清醒过来的褚琪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只勒令侍卫将他搀扶到了书房。他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借助引魂铃引渡,又请了东行和尚那样的高僧做法指引,最后怎么居然没能回到西越,而是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华,并且还强占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
这个人似乎是患有宿疾,原本生了一场重病,大夫和他的妹妹繁昌公主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的太医都一致的表示可以准备后事了,可是莫名其妙,气若游丝的吊了几天之后,今天午后他睁开眼的时候就到了这里。
因为这个身体的身份敏感,历来皇室之中最不乏的就是勾心斗角和各种的细作渗入,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的留下任何把柄给人抓,于是醒来之后,他一个字也没多问,直接叫人把他带到了书房。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这身体的本尊既然是位皇子,哪怕只为了对外做做样子,书房里也一定要有各种史书典籍,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足够他找到一些线索了。
然而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得了佛珠的慈悲之心眷顾,南华的这位二皇子虽然是个不得宠的病秧子,但是本身却是个博闻强记的书呆子,他书房里的藏书丰富,叫人叹为观止不说,更走运的是——
这人居然有随手记录生平的习惯,平时不管是大小日子,只要不是病的下不来床,他都会对自己一天所做的事情有所记录,并且这个习惯,是从他十岁左右,刚刚从一场大病当中醒过来之后就养成的,整整十二年而从无间断。
如果以后他要冒用这个人的身份来生活,那么为了不露马脚,这些——
就都是他保命的法宝。
只是这个时候,这些却不是最棘手的,褚琪炎独自坐在黑暗中,沉思了整个下午,最终还是一筹莫展——
他回来的这个时机不算差,刚好是在六年前他筹谋要和东宫褚易安父子正式展开交锋的前夕。
在回来之前,他还没有时间思考的太多,但是这一刻,一切迫在眉睫,他却不能再逃避。
现在的他,不再是褚琪炎,他也不确定现在在西越朝中享受万千宠爱的褚浔阳到底还只是六年前的那个她,还是和自己一样,得了引魂铃的庇佑引渡归来的那一个,而同时——
他更不确定,自己现在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的这个身体的状况极差,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枯坐一下午,就已经身心疲累,几乎随时都会晕倒,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千里跋涉回西越去找褚浔阳,完全是不可能的。
何况——
就算真的见了面,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不知道曾经的那些过往,就绝对不可能接受那些所谓的曾经,而如果她和他一样,那么——
也是见面成仇,不死不休的!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个时候,他都是不可能和她见面的。
可是——
就算见不得她,也没办法弄清楚现状,他也总该做点什么的,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的无所作为,就这么枯等下去吧?
褚琪炎心浮气躁的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还是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你的。
外面的院子里灯影晃动,打在门口的窗纸上几个影子。
他知道,自从他下午过来这里之后,那个叫做繁昌的小女孩儿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只是他的脾气差,不叫人打扰,她就不敢过来窥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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