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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葵花向日倾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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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清晨,行道树的叶子还是新鲜的绿,气温却已贴近了零度。苏棣棠裹着粗毛线围巾,手插在口袋里,跳下了公交车的后门,瑟缩着挂上工作证小跑进了植物园南门。

她穿的单薄,仿佛只要有围巾在,世界就没有寒冷。可是寒冷,或许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诗人聂鲁达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她是一个园艺设计师,她接受这真相,又不断制造繁华的假象。

她请了一周的假,现在回来。路边的蟹爪菊和波斯菊还是走时摆放的样子,依旧有穿一色校服的秋游学生兴奋地将鼠尾草认成薰衣草,苏棣棠笑着经过他们身边。曾经,她的脸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蓬勃稚气,分不清小叶栀子与茉莉,辨不清山茶与蔷薇。

她想终究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今天的她,只是她稍稍早了一步。

园林办公室里堆积了许多纯白蟹爪菊,每盆花都有自己的编号,在大片挂了鹅黄铭牌的花朵中,空出一盆。它的编号是927。

办公室的宽阔窗户正对着向日葵园,枯萎的花杆成片成片向着同样方向倒伏下去,在阳光下变成焦灼的尸体。就好像那一年她拨开重重向日葵看到的一切炽烈,她宁愿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对她笑。

苏棣棠认识顾骆凡的时候,是在夜店里。她混在乐队里郁闷地做贝斯手,因为主唱邹阳要自己SOLO,她不得不妥协退后,把六弦换成四弦。她看邹阳一个人扫弦扫得心无旁骛,索性不再和声,摸出一根MORE呷进嘴里,又从牛仔裤的*股口袋里掏出五毛一个的绿色打火机点着。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看到一群连校服也没来得及换的高中生拎着蛋糕礼物之类沸反盈天地涌进来。

顾骆凡在其中,并非主角,在玩起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被不幸命中。于是,他就穿着校服,端着一杯杰克丹尼走到了烟抽了一半的苏棣棠面前。

苏棣棠依旧带着郁闷的表情隔着浓密的假睫毛懒散地看着顾骆凡,他说:“一杯酒换一首歌,你看如何?”

他的身后,角落里的男生开始起哄。

苏棣棠接过麦芽色的透明液体,把手里的MORE抬手塞进顾骆凡嘴里,顾骆凡即刻被呛得咳嗽起来。苏棣棠哈哈笑了,走上台前一把扳过主唱面前的话筒,“吉他给我。”

那一晚,她唱的是王菲的《如风》,以假乱真的粤语,唱得很缓,拖慢了节奏,“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而她竟很快又见到他,是一个寻常的放了学的下午。同桌路菡挽着她的手臂走出校门外,说约了喜欢的男生一起吃饭,他们是初中同学。校门外穿临校校服推一辆变速车的男孩冲她们挥起了手,“路菡,这里。”

棣棠顺着声音看过去,清瘦干净的男孩,顾骆凡,她一眼便认出他来。

他们在校门外的兰州拉面的二层坐定,路菡点了牛肉面就直奔一楼的洗手间而去。

顾骆凡看着苏棣棠说:“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你。”

“你怎么知道。”

“校徽。你的校徽是别在裤子上的。”顾骆凡用眼神指了指她的裤脚处,“你在酒吧唱歌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和你有关么?”苏棣棠把茶壶里冒着白汽的滚烫茶水倒进手边的杯子里,端起来晃了晃,而后全部倾入对面顾骆凡的杯子里。

路菡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苏棣棠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盖饭,任旁边两个人聊着关于初中的共同回忆。

苏棣棠默默听着,想那些时候她在做什么?在老师宣布放学加课考试的时候她把数学卷子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对老师说:“没卷子了,我不考了。”拎起书包就走出教室,在这种公然的无所顾忌的对抗中获得存在的快感。

她当然知道老师的电话会打到家里去,当然知道等待她的是父亲的巴掌和砸过来的酒瓶。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没有关于她种种劣迹的汇报,家中那个成日里醉生梦死的男人还是一样要打她。

在母亲离开家去纬度更低更热的南方沿海做生意时,他把所有曾经锁在书柜里的书稿付之一炬冲进下水道的夜晚,她觉得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永远地失去了。

她为他觉得悲哀,无论他如何打她,她从不躲避亦不哭泣。有些时候,她觉得她明白他的心,他的人生早已在那个夜晚全部结束了,他恨她,恨得理所应当。

她背着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而后再掉转头去伤害这个世界。

苏棣棠的第一把吉他就是来自一场混乱的群架。

那日苏棣棠照常没有考试,吊儿郎当地早早回家,踢着路上的石子,在她遇到顾澍旸的时候,他已经裂着嘴角额头肿痛地被人追赶。也许是他抱在怀里的吉他引起了棣棠的善意,伸手把跑过身边的顾澍旸拉进了复杂的狭长里弄。

顾澍旸或是被这陌生路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懵住,任女孩拉着他倏忽钻进自家的楼道里,而后勐然顿住,喘着气面面相觑。

苏棣棠稳住唿吸说:“他们找不到这,我上去了,你躲一会儿就能从另一边走。”

顾澍旸愣了愣突然喊住她,“你想学吉他吗?我可以教你。”

于是那个未尝被预料的傍晚,她从顾澍旸手里获得那把算是被她救下的琴,而后每天放学去琴行最密集的那一条街和顾澍旸学琴。

那些时候,苏棣棠就像一个小尾巴,跟着他混上一条不归路一般,五毒俱全,百无禁忌。他打架,她包扎,他欠钱,他们一起赚了还,他给她买布丁她就能够高兴一整晚,而这个她其实不了解的世界就是这样,拉帮结派追追打打,她站在顾澍旸身边,就是自动选择与另一些人为敌。比如邹阳。于是渐渐,被抢过台,用酒瓶砸过别人的脑袋,在深夜空旷的街头狂奔而后在路的尽头哈哈大笑。

半年前,顾澍旸去了广州,放下吉他,学了技术。那时他把主唱的话筒交给苏棣棠,说:“我走了许多弯路,你也是,总有一天都会走回来,只是都需要自己心甘情愿。”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对这个世界恨之入骨。苏棣棠目送他推开酒吧船舱一样的门,轻轻拨起吉他。

顾澍旸会给她寄钱,寄到邮局。仿佛是有血缘的妹妹,努力照顾,再无其他联系。那些钱她都完完整整地存进一方红色的定期存折,而后放在一个装糖果的铁盒里,埋在铁轨边的向日葵花田里。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曲曲折折数过去,埋在某一棵向日葵花茎下。

路菡回去上晚自习,于是顾骆凡与苏棣棠同路离开。铅灰色的傍晚,还未初上的华灯,在这个城市洗尽铅华的时刻,顾骆凡忽而停下脚步,说:“上来,我送你去。”说着拍了拍自行车前杠。

苏棣棠看了看他坦然的眼睛,轻轻跳了上去,他歪歪斜斜地载着她一路骑了下去,彼此的手心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来,无处擦拭,无处安放。

她在夜店门口跳下车与他告别,把自己那份饭钱塞进他口袋。

顾骆凡没有推辞,冲她挥挥手。

棣棠在后台迅速换了装而后坐在架子鼓旁边从书包里倒出劣质化妆品开始涂抹。她想有朝一日她的皮肤一定会在一阵风后就迅速地老去,仿佛能够想象出那画面,就好像被吹皱了的一池春水。

“嘿,男朋友挺白净的嘛,人家不嫌弃你?”邹阳走过来捏了捏她的下巴。

棣棠没有理他,专心贴着睫毛。

邹阳皱了皱眉头,凑近她耳边,“妞我告诉你,没有顾澍旸你以为你还能怎么混。”

苏棣棠“啪”地把手边的鼓棒重重摔下去,砸在锣面上震耳欲聋,“你他妈离我远一点!”

邹阳愣了一下,抓起墙角苏棣棠的正品琴琴头扛在肩膀上,“你等着。”

在她第一次触摸到吉他的时候,顾澍旸告诉她,不可以随意触碰琴头,那是对一把吉他最大的伤害。她想如果她真有一把枪,她一定要打飞邹阳的脑袋,就像那一次他拿着棍子追打顾澍旸从而造成了他们的相遇一样。

一切都是意外,她就在这一个又一个意外中学会坦然接受。比如,三个小时之后,她在洗手间把被客人点歌送的酒统统吐出来然后胡乱洗了脸出了夜店,看见顾骆凡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烧仙草倚着单车等在梧桐树下。

苏棣棠接过纸杯,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吃饭就喝酒了?”

苏棣棠点点头,顾骆凡便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领她去马路对面正热闹的大排档,要了一碗牛肉面来。

“你一晚上都在这?”

“嗯。”

“不用学习了?”

“我在旁边的肯德基看书。”

苏棣棠“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什么,埋头飞快地吃起面来。以前,她与顾澍旸总是在夜场结束后一起在路边大快朵颐再回去。而他离开之后,她因懒惰舍弃了晚饭,每天忍着胃绞痛缓慢而艰难地爬上顶楼,摸索着开门。空洞房间里回荡父亲的鼾声。那个瞬间,她想,他或许是希望某一天她走了就不再回来,再也不出现在这个家里。

而这个晚上,她带着被食物和热饮填塞的胃回到家里,蜷缩在床上的时候,心仿佛也是一样平缓而温热的。

打开闹钟,闭上眼睛,想起夜风里顾骆凡骑车载她在寂静的夜晚公路上,梧桐树茂盛的气味在夜里悄然蔓延。他说:“苏棣棠,我早就认识你。”

他记得堂哥顾澍旸去广州之前指着钱包里一张乐队的照片,上面有个面无表情的坚瘦女孩,抱着一把缺口民谣吉他,没有耳环没有手镯,素面朝天,“她也是今年升高中,如果你们进了一个学校,替我留心一下她,我怕她会吃亏。这一行太乱。”

“你可以让她不要做了。”

“没有撞过墙谁也不会听劝的。”

他留心过,留心过开学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新生名单,留心过那个不太清晰的面孔,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就渐渐放下这件事情。直到那天他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心即刻一沉,纵然她面上敷满浮夸妆容,他依旧认出了她来。

一日早自习,苏棣棠照旧拿了路菡的作业飞快地抄,路菡忽而说:“我初中时候就喜欢他,他是班长,开学第一天被老师点名任命,从一堆懵懂的孩子里站起身来,干净又好看。棣棠,我从现在如果更努力地学习,两年以后一定可以和他考同样的大学,去同样的城市,有同样的未来。这不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苏棣棠抄作业的笔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胃骤然紧缩了,微微地纠结,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她推说自己不舒服,提前结束演出,收拾好东西。

邹阳喊住她,“妞你烟忘了。”说着将她落在架子鼓旁边的绿色MORE丢给她。

她把烟塞进书包里,理了理头发出门,完全是一个刚刚下了自习的普通高中生。肯德基就在五十米外,她循着那暖黄光线走过去。

她一眼就看到顾骆凡的车锁在路边,而后透过明亮玻璃看到男孩坐在窗边的单座上奋笔疾书,旁边叠着厚厚一摞参考书。在这一瞬间,她心里的喧嚣全都骤然退去,而她自己仿佛也于他拉开了空洞而遥远的距离。她不懂的事情有很多,最明白的事情就是无常。若有开始,就有结束,如此简单,又是何必。她看着他,节节倒退,甚或节节败退,几乎退进身后凄惶的夜。

顾骆凡勐然抬头,看见贴着玻璃窗的女孩,愣了一下,连忙收拾了书本推门而出,接过她的书包挂在车头,她说:“今天不饿,直接送我回家吧。”

那一晚,她尝试了很多方法没有睡着,于是索性让自己更清醒,用冷水洗了脸,枯坐在床上。摸出烟盒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光脚踩过早已陈旧的木质地板,拉开猩红色窗帘。为什么别人都能够看到未来,我却从来不知道明天,究竟在哪里。

于是第二天她的黑眼圈着实吓到路菡,“回头骆凡看到肯定吓死了,以为你通宵看书发奋努力呢。”

顾骆凡看到她的黑眼圈确实皱了皱眉头,说:“你本来就不漂亮再熬夜会更难看。”

苏棣棠突然扔下筷子,抓起书包,踢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们惯常吃饭的兰州拉面。

路菡愣在原地,嗔怪顾骆凡说话过分,顾骆凡结了账,说:“反正吃完了,走吧。”

当他骑车追上苏棣棠的时候,伸手拉住她,“上来。”这个时候,这个早熟的女孩不过是个暴躁而直接的孩子,有不可理喻的天真,也许,这就是缺陷。顾骆凡最初以为自己会是拯救者,现在明白自己只能跟她一同沉入泥沼,一起等待救赎。

情绪极坏的棣棠一晚上喝掉许多酒,而邹阳似乎有意灌她,下了班拿色子找她摇,她便和他赌起来,四四六六地越喊声音越高,酒也越喝越多,却停不下来。

邹阳习惯性去捏她下巴,“你究竟有多少量?”

她略微吃力地甩开他的手,只是摇头,不说话。她觉得身体和意识仿佛隔了什么,渐渐分崩,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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