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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年底,每个地方官都要向朝廷汇报一年政务的准备,并向朝廷举荐地方人才,这便是沿袭自汉朝的上计制度。由于关中羌乱,朝廷特许来年年初奉计。毛腾与麴允忙碌半月,终于将文书整理齐整,准备由麴允在过完年后送往京师。身怀六甲的卫铄看到毛腾这般忙碌,也主动为他抄写了许多紧要文书,毛腾欢喜不已。卫铄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吃力,毛腾则一有空就在火炕上陪她,看她读书困乏时帮她念一段书,卫铄见他这些日子也再没有远行,心中亦是欢喜。
孙秀派遣之人也到了漆县,将来信交给了毛腾,毛腾阅毕不由头疼,一把火将来信烧去。卫铄在窗外看见,问他何事,毛腾只得说道:“赵王想让我做赵国长史,我却实在不想离开新平,这可真是麻烦。”
“赵国长史,虽然品秩上比太守低了些。可是却是亲近权贵的显要之职啊。夫君却为何闷闷不乐,还将信都烧了。”卫铄有些纳闷地道。
毛腾坐了下来,缓缓说道:“赵王之人喜怒无常,阴狠歹毒不下楚王。跟着他恐怕没有什么好结果,而我在新平却万事顺意,又能自己做主。俗话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我即便只是个县令,也不想做藩王的陪臣啊。”
卫铄扑哧一笑,靠在他肩旁道:“夫君只怕是想扬长避短,在边地御胡积功。而不是去长安洛阳那种是非地,与一干大小官吏斗智吧。”毛腾将她搂住说道:“还是茂猗了解我,到底是夫妻。”卫铄叹口气道:“什么夫妻,如今都未盘头开面,却怀了孩子,忽然想来真是羞人。”
盘头开面,是古代成婚女子的标志。盘头便是做高髻假发,开面便是刮去脸部周围如额前脑后多出的散发绒毛。毛腾却轻轻摸着她脑后的绒发笑道:“反正我就是喜爱你这点毛发,要是刮得光秃秃还要戴一大团的发髻,那我可就不喜欢了。”
卫铄啐了他一口道:“好不正经,原来你却是个喜欢小女孩讨厌妇人的家伙。还说没对人家王大小姐动心呢,这不一句话劝招认了。”毛腾没想到她还在念念不忘,只得亲了她一口道:“莫在冤枉我了,这次麴主簿要去朝廷奉计,不妨让他差人捎信给令尊,明年没玩就抱着孩子,给你再盘头开面如何?”
卫铄又掐了她一把道:“抱着孩子成亲,那更是羞人呢。都是你害的,让人家左右都不是。”毛腾嘿嘿笑道:“反正害你也要害一辈子,再是羞人也得成婚不是。”卫铄点了点头,这才又叹了口气,笑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又不怕你拖延。就算那王大小姐对你有意,可王家那门第到底太高,她哪能遂意。”卫铄自从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也脱胎换骨一般,少了往昔的忸怩羞涩。毛腾看她虽然对自己放心,可嘴上还是不饶,于是也胆大起来,凑在她耳边呼了口热气,低声说道:“你要再提那王家小女孩,小心夫君我发达了,真把她领进门,专门给你不痛快。”卫铄也知道他只是说笑,握着他的手臂告饶道:“那我不敢了,你也莫要再拿人家成亲的事说笑了。反正总要面对,我呢也懒得出门,又没有三姑六婆婶婶嫂嫂来取笑,就是现在挺着肚子成亲我都硬着头皮上了。你要不喜欢盘发开面,我在家中就这么扎这头发讨好你了。”
“嘿嘿,那我还真是害对了人了。”毛腾亲了她一口,也没有再戏弄她。夜已漆黑,便吹了灯盏搂着她睡了。
新年肇始,许多佐吏都已经回家过年,麴允更是远行回了金城老家。郭文和古祐各送了毛腾猪羊一口,毛腾最喜羊肉,将猪给了宋配侯脱等人。宋配牵过猪去,毛腾不禁好奇道:“麴先生都回家了,仲业好歹也是敦煌大族子弟,怎么就不跟家里人联系联系?”
宋配叹了口气,这才说道:“阿母出身卑贱又过早离世,父亲也从没把我当儿子待过。我十三岁时就跟着货郎逃去了略阳,如今哪有脸再回去。日后能跟着府君扬名立万,教他们请我我才回去。”
北方士族由于受儒家礼制影响,对嫡庶之分都非常严苛。就像王济的庶子王卓,由于没有嫡出的兄长而沾沾自喜,甚至还看不其跟他同样是庶出的同族长辈王浚。宋配这般说,恐怕家中嫡出的兄弟也有很多了,不然也不会遭到那般冷遇。在边塞颠沛流离,以一个大族子弟的身份先做严舒僮仆,又做了西平的小兵。
宋配说道家事,也不禁有些黯然。不过毛腾也对正史中张轨建立的前凉政权比较熟络,清楚记得在十几年后张轨制霸河西,就是靠了宋配、汜瑗这些河西的汉人大族。而那个时候宋配恐怕已经从族中的庶子奋斗成为宗主了。看来不论出身如何,起点再低,还是一句老话,真金不怕火炼。
可毕竟有族人为依托,有家族作为后盾,总比个人奋斗要简单得多。就像三国时期的刘备和曹操,曹操虽然不是袁绍那样高门士族,可曹家也是谯郡的地方豪强,起兵之初就顺利得多。而刘备只能靠着亡命之徒关羽和猪肉贩子张飞,起事就困难多了。
毛腾思索片刻,回到家中,看到家门口一群小孩蹦蹦跳跳。戴了假发发髻的卫铄在板儿的搀扶下,给街上的小孩散发着一些琐碎零食和花纸碎布头,小孩们欢呼雀跃,卫铄一脸的慈爱,已经隐然有些成熟妇人的作态了。
“府君来了!”小孩们似乎有些畏惧毛腾,纷纷跑开。毛腾从衣带里掏出一些琐碎的小钱,一把扔了过去道:“府君给你们送岁钱,赶紧回家吃肉去,吃得白白胖胖长大了为国效力。”
汉朝时虽然就有了岁钱的习俗,可多数都是士族家中送给小孩的一些钱币状的饰品,可没有真给孩子们送钱的。毛腾这一撒,小孩们顿时欢呼起来,纷纷拾起地上的小钱给毛腾磕头,然后各自蹦跳回家。毛腾哈哈一笑,走到卫铄旁边,忽然看到板儿,于是又掏出一些小钱塞给她道:“快立春了,府君准你回家看看爹妈,回头再给你些赏赐,这是岁钱。”
板儿不敢去接,只是低着头道:“阿娘被羌人抓走了,阿爹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没有家了。”毛腾登时语塞,忽然就想起了沅儿,将钱塞在她手里,说道:“你可有怨恨你阿爹?”
板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哽声说道:“我不怨恨,阿爹不卖了板儿,我们父女都要饿死。可是卖了板儿,阿爹有了钱就能多活几天,板儿也有府君和夫人收留没有吃苦……”她说道后来,忍不住哭了出来。卫铄连忙摸着她的头道:“板儿莫哭,以后要是寻见你阿爹,教他也来这里干活,好不好?”
板儿带着眼泪感激地给卫铄磕头下跪,毛腾忽然想起了朝廷刚制定的禁止人口买卖的新政策,不由地暗道:“原以为这是能抚恤百姓的善政,可从板儿的机遇来看,那些不知底层百姓实情的朝中大臣,处于人道之心制定的这项政策,其实是害了百姓啊。”
开年的第一天,太守府门口人山人海站满了围观的百姓。差役们按照当时的习俗在郡府大门口用泥捏了一头耕牛,侯脱脸上涂着各种奇怪的颜色扮演着句芒神,拿着拇指粗的柳树枝朝泥牛一通鞭打。毛腾在西平时也见过,知道这换做“打春”,不过在洛阳一带这又唤作“鞭春”,都是一种源自汉朝劝课农桑的官方习俗。毛腾还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在老家农村,老年人都把春节叫做“打春”,虽然早已没了官府差役或者公务员之类的来抽打泥牛,可这个奇特的称呼却从汉朝一直流传了下来。
毛腾站在郡府大门的台阶上,身旁的文吏大喊道:“鞭牛打春,正月正!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涉负冰,冬日将行!”文吏刚刚喊完,周围的百姓都纷纷跪下朝毛腾磕头,接着侯脱也将泥牛抽打成了一块土疙瘩,毛腾清了清嗓子,喊道:“打春完毕!”
差役们都很熟练地散开,周围的百姓都纷纷抢捏了泥牛身上的一把土欢喜地离去,不一会儿郡府门口的泥土疙瘩几乎被捡得精光。捡到牛身上的土的百姓都异常高兴,这头泥牛身上的土撒到自家地里据说就能保佑丰收。
几个差役连连说笑,说到底是太守府的牛神,还没片刻时间都被抢光了,要是漆县县令府的牛神恐怕只少要抢上好半天呢。侯脱还没洗脸,张牙舞爪地在街口吓唬小孩玩,结果被小孩拿着柳树枝抽打追赶。看到官民其乐融融,毛腾也倍感欣慰。
初三一早,挺着大肚子的卫铄并没闲着,在板儿的搀扶下整理着木匮上的文书。卫铄本来对文书就有一种偏执般的喜爱,缓缓用手巾亲自擦去文书上的灰尘,板儿则在一旁帮着收拾。收完了文书,卫铄掏出钥匙打开了木匮,又将太守府的虎符擦拭了一遍,看到毛腾进来,轻缓地说道:“夫君,这么紧要的东西都蒙了灰尘,你也真是太懒了。”
毛腾哈哈一笑,说道:“新春佳节,自当好好休息才是,这些以后收拾也不迟嘛。”卫铄轻叹一声道:“你啊,真是少人管束。新年肇始,万物复苏。自当一切都要干干净净如新的一般,哪有将去年的灰尘留着的。”
木匮上还有一封新来的信笺,毛腾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卫铄却伸手就撕开了,毛腾怕是孙秀兄妹的信赶紧冲到她身边,一看却写着“荥阳上计史毛班”的字样,这才松了口气。坐在了她身旁道:“茂猗你还是好好休养身子,这些琐事还是莫要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