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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落上嗣王印鉴的手写和离书,由江北的嗣王亲兵携带着送往邺京。
宋管事拗不过,也拦不住,眼睁睁站在府邸大门台阶上,哀声叹气地看着送信兵驰马而去的背影。
半晌,才转头,禁不住朝一边的冬儿:“你啊你,你主子正当火头上,你却不能也跟着糊涂啊,怎么就不知道劝劝你家主子呢。”
“我家小姐决定了的事,我哪里能劝得住。宋管事不是也一样么?姑爷发起火,您能挡得住?”冬儿无辜。
宋管事说不出话,倒也是,这一对夫妻,看似针尖对麦芒,格格不入,其实脾性倒是差不多,只得道:“罢了罢了,现在只能瞅着皇上那边将两人的决意打回来。”
和离虽然不稀奇,但嗣王不一样,到底是王爵位。
一定官阶以上和持有爵位的夫妇的婚姻,始终掺杂了些政治因素,朝廷不可能袖手旁观,放任自由,终会有些考量,尤其还是御赐婚姻。
请求和离的书函虽是发了,但上面准不准还不一定,宋管事宁可嗣王被京里的贵人狗血淋头骂一通甚至罚俸除禄,也不愿意两人就这么坏了姻亲。
新婚夫妻,成婚还不满月,竟闹出这种动静,即便对于男方,名声也不好听。
怎么对得住老主人临终前的托付!
皇上当初将沈家小姐指给嗣王,是因为亲近沈家,一来可以靠姻亲压制嗣王,一来沈家与江北嗣王亲兵联盟,可共通抵抗外境夙敌,如今,怎么会同意两人儿戏一般跑去和离?
念及此,宋管事自我安慰,嗯,皇上和太皇太后一定不得同意,嗯,一定。
冬儿见宋管事脸色稍稍好转,明白老管事在想什么,摇头:“别人我不敢说,若是我家小姐亲笔书函进京,却有可能成功。”
宋管事险些跳起来,瞪大老眼。
“老管事许是听说过,皇贵妃和我家小姐可是自幼玩到大的情分,就算是对着我家少爷也就是你家主子的舅老爷,皇贵妃私下都会亲亲热热叫一声大哥。皇贵妃是个最念情谊的,将小姐外嫁到江北,天各一方,本来舍不得,再一听说我家小姐嫁到外地孤苦伶仃的,还得受欺负,能坐得住么?皇贵妃若是开了金口,想让小姐回来,皇上的心能不被说动么,太皇太后也最是喜欢皇贵妃的。”
宋管事一愣,早闻太皇太后贾氏如今有孙为大,只乐得含饴弄孙,宫中权柄渐而移交皇贵妃,皇上就不消提,除去早年走水丧生的韩娘娘,哪里还有别人?
如今皇上在民间闺媛间的外号都是大宣孝宗了,指的就是明代那一夫一妻,后宫惟独只有一名张氏皇后的明孝宗。
难道——这一对冤家,还真是没戏了?
王爷,王妃!老奴对不住你们啊。
宋管事无心多说,拔腿就朝内宅走去,指望再劝几句,让沂嗣王将送信的亲兵给截下来。
昨日签下和离书后,沂嗣王再没去主院,赌气宿在了书房这边,叫下人唤了个妾室过来解闷。
美妾使出浑身解数,风月到一半,嗣王似是心情不大好,竟然提前缴了枪。
妾室大惊失色,嗣王一贯精力好得很,怎么可能临阵萎了?还当自己没伺候好,正想再接再厉,加倍努力,却被嗣王涨红着脸骂了回去。
沂嗣王滚床单失败,丢脸得很,自然全都怪在了沈子菱头上,骂跑了妾室后,又把沈子菱骂了一百遍一千遍,然后翻了身,独自睡了一夜。
听宋管事来书房说送信骑兵已经出发了,沂嗣王刚起身没多久,正站在敞开的窗边活络筋骨。
宋管事见主子没什么反应,再忍不住,咚一声跪在地上:“爷,这会儿还没出江北地界,派人去将传信兵拦住吧!这和离书一到,万一贵人们真的同意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了啊——再说了,这次,本来也是爷…,”虽是尤氏害人,但后面是哪个怂恿,宋管事怎能不知道。
沂嗣王一偏头,眼光漂移不定:“你想说是本王错了?”
宋管事也不好明着责怪:“若是溧阳王和王妃锁在西北厢院的遗物全被人毁了,爷会如何处置那人?”
“灭他全家。”沂嗣王老实道。
宋管事叹口气:“可不是?听冬儿说,那匕首是沈老将军送夫人的礼物,自小到大都带在身边的,夫人父母仙逝得早,与祖父兄长感情至深,如今远嫁外地,一辈子许是再不能回京和见亲人,就靠这私物睹物思人,一解乡愁……尤氏此举,同毁了溧阳王夫妇遗物惹爷恼火,又有什么区别?其实爷同夫人都是至孝之人,这一点实在相近,何必闹到这个田地。”
沂嗣王没说话。
宋管事只当有希望了,却见他瞥向门口一个管事婆子。
那婆子刚从外面跑过来,看到嗣王的目光,一怔,据实禀:“主院那边……没什么动静,昨儿派冬儿姑娘过来递了和离书后,夫人洗漱后,跟往常一样,看了会儿书,跟冬儿姑娘闲话了几句,就睡了。”
“老宋,你看,她一个妇道人家,给丈夫抛下和离书后,都安心得很,毫无难过,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难道本王还得辗转反侧,纠纠结结么?”沂嗣王一笑,笑意不知道是怒还是死了心,“她从头到尾,从来没将本王放在心上,本王在她眼里就是个屁!本王又何必热脸贴她冷屁股,拦她前程。”
宋管事一呆,再没说话,却又忍不住微微触动,主子几时竟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想法,还是对着个女人。
新进门的夫人,对嗣王还是有些影响力,可惜爷不自知罢了。
晚间,冬儿打发主院的下人下去,独自进了里间,看见那张四脚衣柜敞着,窗边落下一袭身影,小姐将第一天来嗣王府单独收起来的匣子搬出来了,将卷轴等物拿出来,正捧在手里,用丝绸一边蘸水,一边一件件地擦拭里面的东西,脸颊微垂,每个动作都仔细无比。
冬儿看着小姐专注的模样,就跟没出嫁前,还在将军府时一样,脚步缓下来,轻叹一声:“和离书都写了,还要这些干嘛呢,丢了算了。”
沈子菱被她惊动,侧脸过去:“越来越没规矩了,进来都不知道出个声。”说罢,将手里的东西收进匣子,抱回了柜子,上锁的一霎,背影顿住。
冬儿听见她声音飘来:“……刚听外头婆子说,荷馨苑几道缺损差不多修好了,我是想整理一下再搬过去。这么大一堆东西,就算丢,也得找个地方吧,慌个什么,等京里来回音了,回去的路上,再丢也不迟。”
哪是没地方好丢?只怕还是舍不得吧。这匣子,到底承载了小姐作闺女时的梦想和热情。
“小姐……”冬儿到底有些不忍,“不如算了吧,奴婢知道,这样可能会没面子……这样吧,就叫奴婢去求求姑爷,将信兵追回来,奴婢听宋管事的意思,姑爷之前也是因为太生气了,其实还是很后悔的……”
“说的什么话。”沈子菱声音一脆,顿了一顿,又坚决起来:“他会后悔?他求之不得才是。要是真想留我,还用旁人跑去劝?”
冬儿说不出话了。
能嫁给自幼崇敬的偶像,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小姐倒是做到了,只是没料现实和梦想有些距离。
若一辈子都遇不到沂嗣王,兴许小姐心里还会留个美好的念想吧。
冬儿知道,若沂嗣王不是小姐少时仰慕敬爱的楷模男子,也许小姐就这么得过且过算了,正因为小姐对沂嗣王抱了太大的期望和幻想,如今才失望越大。
“信函送出去了吧。”声音淡淡,打断冬儿的遐思。
“早上就送出去了。”
“嗯。”沈子菱转过身时,神色已恢复如初,只小声问:“他还在书房那边?今天歇在书房吗?”
冬儿撇撇嘴,嘀咕:“姑爷那边早上差人来打探您这边的情况,您又打听他的情况……有什么不能当着面好好说么?非得传来传去。累不累啊。”
沈子菱正色:“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差个下人去书房那边说一声,就说叫他过来主院睡,荷馨苑也差不多修好了,我今晚上就搬过去。”
冬儿出去后,宋管事在外面正等着,颈子都伸长了,一看冬儿出来,忙上前悄声:“怎么,夫人这边怎样?”
“怎样?”冬儿苦笑,“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就算后悔了,这回也不好下台了。只能看京里的贵人能不能着人劝和罢!”
宋管事扼腕。
尤氏忤逆主母事件的当日,沈子菱带着人和陪嫁的一些携身物事搬去了荷馨苑。
书房里,沂嗣王听她派人来传报可以搬去主院歇息,没说话,夹在指间的案卷却皱了一皱,末了,才寡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转告夫人,劳心了。
荷馨苑,帮忙搬迁的下人们散去,入了夜。
沈子菱摸摸廊庑的一扇窗,稍一用劲,窗架子抖了两抖,掉下几片碎屑,沉默片刻,开口:“这能住?”
“就是说要您别那么急着搬过来吧,总得叫王府匠人们先查勘几天,看还有没有缺漏处,小姐偏生这么急。”冬儿拔腿要走,“奴婢跟宋管事说一声,找几个匠人过来加固一下,再查看一下还有没到位的。”
“算了,无所谓,窗户而已。”沈子菱喊住她,“过都过来了,难道又搬回去吗。”说罢,身子一转,逛起新环境。
虽没男主人起居的主院宽阔奢华,却也不遑多让,典雅别致,样样具备,毕竟是一府主母的居所,院子靠近西北处,离原先住的正北处主院隔着几个月洞门和数条回廊,来回也不算太远,一盏茶的功夫。
鼻腔下有异样的味道飘过来,微甘略酸,嗅着怡人又提神,沈子菱循着味望过去。
左手边的粉墙外有修剪得很齐整的绿枝桠探墙而过,枝头缀着青色莓果儿,被浅红色和白色的花瓣包裹着,宛如娇羞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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