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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天生有人便是来欺负别人的。
原州城已开始了戒严,自洪德寨解后一拨民夫而返的刺史府参军方归来,第一个便往刺史府里去寻柴荣,恰逢晚膳时候,将洪德寨外略略方起了个头的战事说个大概,屏风后女郎柴熙宁怅然心下这般地想。
这惫懒的人竟心甘情愿以身犯险引区区二百余孤军敢往莫知的北地里去,可知他的心是热的。
只是,这世间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郎,自手指教他勾过了,这心便都寄在那人的身上,战地凶险,后方里还有李成廷作祟,他都应付得来么?
她是听说了这人连内卫里的杜丹鸾都勾引得心的故事的,以她想来,如今不知在哪里办案的小杜将军,恐怕心里也在惦念着这坏人罢。
唯恐只一人待卫央是无比地相信,那便是周嘉敏了。
寅火率孤军入北地,这本是极机密的事情,便是慕容延钊也只知个大概,小姑娘却得平阳使专人来告知的,她在洪德寨里十分得心,整日里在桃伯的护佑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战时的边城,诚然是她这十来年未曾见过的景象。
知卫央轻骑孤军往北而去时,小姑娘正将精灵般尖尖的耳珠贴在地瓮上听毫无响动的地下动静,桃伯忧道:“高继嗣本是良将,拓跋氏二人也算沙场宿将,还有个动静莫测的契丹,这一支孤军,若真有心成那等大事,恐怕此一去凶险的很。”
周嘉敏撑着瓮沿站了起来,拍拍手里的泥土小脸洋溢着欢快笑容,反驳道:“有甚么好凶险的?卫央哥哥定能全胜而归,不准回头见着了他,便已也是将军哩。”
在她看来,这天下无人敢惹的人,独她的卫央哥哥不放在眼里,自然,这天下无人敢做的事情,也唯独她的卫央哥哥能做到极致。
在她的小心思里,她教人欺负了,自有卫央替她出头,如论到了甚么时候,但凡她心里记着他,那他便必会来见她,这一番去,无非只是出去散散心般的事情,有甚么能难为住他?
以她的话来讲,便是:“纵然那么多的人都不想着要他回来,只要我心里想着,那他便定会回来。卫央哥哥答允我的三五件事儿尚未去做哩,他怎会和你们一样,哄骗我这样的小孩子?”
桃伯能有甚么话来对?
寅火率北上那夜里,小姑娘便回了平阳使阿蛮手书的信笺,她道:“我在盼着三月里快来哩,长安南郊外山坳里的桃花要开了,最是喜欢那样的艳美,往常都是我一个人偷偷跑去,明年定带卫央哥哥同去,你们哪来这样那样担忧的必要?早则下一场雪,晚则桃花快要开时,他定会回来的。”
教平阳瞧见这信笺,一时不知怎样品评,然她心里是知道的,小姑娘已不是烂漫无邪的小姑娘了,她有她的心思,只如今不肯说出来而已,在她心里藏着的,满满的都是期盼,若那可恶的家伙归来,立春之前这战事果真结了,这一遭的山坳里去瞧桃花,那个踢踏着小小绣鞋嘟着小嘴儿气鼓鼓强作叹红怜花的小丫头,这番是真要眉开眼笑了。
这可恶的人,他真能周全归来么?寅火率这上下的将士,能成自家这些年来日夜筹划而不得的轻骑偏师的最初架子么?
平阳不知,她也是做的了偏师之将的,只是按卫央的打算,那样的偏师她可得不来筋骨神韵了。
恐怕也唯有这狡诈又赤忱的人,他筹划里那偏师的灵魂,也唯有他自己做得来了。
阿蛮侍立半夜,见女郎驻笔怅然愀然,往前凑近了些轻声问:“殿下,卫率正他们,如今恐怕已过了大河了。”
注目坤舆图之上,女郎摇了摇头,心下忖道:“若我是他,这一番先劝住锦娘的原本打算,趁机定要混入沙坡头瞧个明白的,却不知他怎样计较。”
正在数日之后,与锦娘子相逢在洪德寨之北山中的卫央正在犹豫不决。
这锦娘子也是个缠人的,将她的歹毒打算戳破之后,哭个大半天没了力气的她竟赖上了自己,口口声声称既她的谋划不好,如今也只好将回归联军里探听动静的籍口盼头都着落在寅火率身上。
倘若卫央不能教她毫发无损回归沙坡头联军营里,一旦我军为联军所乘,以锦娘子的反问便是:“咱们区区几个妇人的周全你卫率正也满满放在心里,莫非咱们的锐士成千上万,你竟忍心一时不查教贼得了手生取了去?”
这女子是个真胡搅蛮缠的能手,许是潜伏这些年里心性改变甚大,只消为了胜利,她甚么撒泼耍赖的法子也使得出来,将本就心里不安的卫央纠缠地烦躁不已。
若只是他单枪匹马,前头千军万马里也来去自如无人之地般,然既要成轻骑精骑,这一遭出来便是检验他的预算能不能成的关键。虽他也有满肚子的三十六计诸般兵法,那都是比这时代的真读书人更纸上谈兵的经验,单只这鹰骑的操训练法,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几分能成的底气。
行军至此,整日风餐露宿,军中已有数人染了疾病,忽而体冷如寒冰,忽而火热似灼烧,休说药材,便是每日三餐也不得保障,长此以往,此去尚未见到敌军,这二百余将士都教寒冷困苦先磨杀了大半。
唯一能教卫央稍留些信心的是,这时代的人体质真是强健,甫一上来便冬日里山林中无暖无食地操训,若放在后世,恐怕至此早已瘫倒了一大片,而如今,便是窦老大那厮也只胡须拉碴一派野人的模样,精力却还算充沛。
于是,卫央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后勤辎重无法供应得及时,医药技术不能保证军中有老道的医师随从,他预想中那支红色雄师的具体,那是怎样也学不来了。
既如此,那便该变通一下,如今是该将这群山林里孤独冷饿折磨地眼里都是凶光的野人放出去闯闯祸了。
一味地静默,在这个心理素质不能与近现代人相比的古老军队里,一旦物极必反就再也难将人心收拢起来了。
至此不过只开了个精骑雏形的头,远不是已见了影踪,是该让这些半野人在现阶段的心理承受能力快濒临界点的时候松口气了。
譬如硬弓,初用之时自然不能扯成满月,一次扯开,一次加些力气,渐渐三番五次,必能使适应扯成满月的力量。
因此,卫央在犹豫去不去沙坡头,怎样去。
士卒们都已依着战马睡了,避风处不能生火,只好人与战马彼此取些温暖,寅火率里主事的几人,周快,窦老大,乃至王孙等几个得力的队正也在这里,如今又添了锦娘子一行,他们靠着山壁处,眼瞧着卫央笼着手抱着龙雀在面前来回地愈来愈慢地踱步。
徐涣抱着呼延赞赠卫央的那直刀,他颇喜爱这刀的锋利,暂且借来为己用。
入夜来,卫央只去看过发热发寒的那几个士卒,自此便在这里沉默着来回踱步,谁也不敢搅扰他。
便是徐涣也瞧得出来,这才三五日,寅火率少说也有一半的弟兄已濒临忍受的极端了,再不想个法子,只好这二百余人打道回府,受人嘲笑罢了。
窦老大目光随着卫央的脚步左右挪动,半晌眼也花了,胸膛里恶心的很,便将眼目来瞧周快,示意他先发声问问。
周快皱皱眉,心中甚为踟蹰。
这时的卫央,定在心里有天人交战,轻易打断,怎是好?
然若不问,莫非就这长夜里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下去?
锦娘子也不敢再像往常那样胡搅蛮缠,这半日来彼此接触过了,她方明白了这究竟是要行怎样事的一群人。
她是密营里的老人,甚么样的孤独苦楚没有自受过?然身为密营间谍,总还有保暖,总还有敌营里相互彼此慰藉着的同伴,也还有日日相处下来得心了的寻常的朋友,这一支人马,倘若真要成那前少古人的一支偏师,凶狠的照面便要分生死的敌军,行走在刀刃上的凶险,更是轻兵配军待家眷的思念,那样的孤独黑暗,恐怕不在密营间谍之下了。
这倒是她妄自菲薄了,至少卫央是清楚的,这些潜伏在敌营的密营间谍,他们才是真的英雄。只因无声,所以岁月难熬;只因许永不得见光明,所以愈发孤独。
纵是日前得见光明忘形了的锦娘子,在她心里也不曾以为自己便比沙场里浴血的将士伟大,他们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平凡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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