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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正确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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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宫廷里,妃嫔有喜也是很正常的事,和管事的说一声,六局一司把记录都给严密合缝地对上了,然后就可以开始享受孕妇待遇了呗。到了日子,若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一般总有点好处拿。这都是定下的规矩,处处都有前例,孙贵妃遣人来通知太后也可以说是按规矩办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那按规矩来办就是了呗。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永安宫是没有领导在的。其领导现在等于是去坐牢了,虽然说待遇得到了改善,但也因为两人会谈后只取得了改善待遇这么一个结果,出狱的旅程可以说是很不顺利。而小吴美人还只是个美人而已,品级低到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太后请安。

虽说她出身低,品级低,可怀了皇帝的子嗣,如今这个身子是金贵的。如果让她继续住在永安宫里,小孩子不懂事,没个靠谱能做主的妃嫔看着,万一自己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这是很大的损失。可如果要从自己身边派人过去,或者是定期让小吴美人身边的人过来请安呢,虽然不是不行,但这也有点太给她脸面了。太后昔年,连太孙婕妤的体面都素来是不轻给,说那什么点,庄妃、贵妃、惠妃三人品级不高了?没有怀孕的时候了?也没有给过这样的特权,此时亦是不想破例。

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在于来报信的那是长宁宫的人,小吴美人又是长宁宫出去的。这里面蕴含着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隐秘吧。

太后翻阅了一下小吴美人的月事记录,不免微微冷笑,“真是把人当傻子看了。再想回长宁宫,不能正大光明提出来,非得拿肚子里的孩子开玩笑?那是皇嗣,可不是她一个人造出来的东西!”

报红、报病,因为都和侍寝的机会有关,不可能出现乱报现象,小吴美人近一年的月事都很稳定,断报月事也是很精准地在两个月前,中间是漏了一个月没报的。如果不是这几个月宫里太热闹,尚寝局的人早都要向尚宫局那边沟通去要太医了。但即使如此,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吴美人又不是傻的,对一下两个月前承宠的那几次时间,她自己不知道往上报要太医,非得要在年节里去长宁宫吐上一把?

惠妃不管事也没渊源,庄妃坏事,皇后更是不可能,小吴美人在老上司宫里发现有孕的,若是乘势提出想回长宁宫养胎,太后不好拦——永安宫现在是不方便了,只要皇帝点了头,小吴美人就能从风雨飘摇的永安宫,回到蒸蒸日上的长宁宫了……

这宫里就是不能想太细,知道得太多。到了太后这个身份,想要知道什么简直太容易了,看人也就自然看得很透。小吴美人这样的为人,是有点败坏老人家的心情,令她略觉恶心。

“不是有了身孕,也许还未必愿意回去呢。”皇后并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就势留下伺奉太后午饭了。“不然,要冲以前喂鸟的丫头叫声姐姐、妹妹,只怕心里未必能转得过这个弯……”

“封了个美人,倒是觉得自己高贵了?”太后对小吴美人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咱们宫里连你们的出身也就那样呢,她不服气罗氏,倒也生个儿子啊。”

说了几句淡话,到最后还是要来处理小吴美人的养胎问题,太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吩咐乔姑姑,“指派南司药过去照顾吧,让她看仔细点,别由着产妇的性子,仗着有个孩子肆意折腾,到最后这最重要的孩子还保不住。”

“是。”乔姑姑自然不会有二话的。

南司药也是宫里有体面的老人了,伺候过多少个妃嫔生产,要压制住单单一个小吴美人,不是什么难事,可若还加个能把她退掉的孙贵妃,那就力有未逮了。皇后静等了片刻,见太后没有什么别的说话,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老人家对孙贵妃,实在也是束手束脚的,能用的手段,着实是不多。

正想着,却见太后唇边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笑意竟是半点都没带着晦暗,反而颇有几分惬意。

“不过,那小蹄子一番做作,倒也未必是在帮孙氏,说不定弄巧成拙……就看大郎是怎么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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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确也很快收到了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当下自然是一阵喜欢。四女一儿,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他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多一些的男丁,来分担皇长子身上承受的压力,以及独子带来的风险。

不过,再一细听这太后原样送来的消息:在长宁宫发觉有孕。这最初的欣喜过后,皇帝也不禁沉吟起来了,这长宁宫最近的动静,是不是多了点儿?而且,怎么都还偏偏和孕事有关?

都是治人惯了的劳心者,要琢磨起来,难道连自己的后院还会那么迷糊?皇帝寻思了一会也就想起来小吴美人以前都是住在长宁宫里,说起来,好像和孙贵妃处得挺好的,毕竟都是潜邸旧人,以前照面的机会不少。

小吴美人闺名雨儿,在皇帝身边也是伺候了多年,她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片子,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皇帝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虽然多么宠爱说不上来,但好感肯定有,不然,这么多宫女里也未必就临幸了她这一个。在他的印象里,小吴美人是个很藏拙的人,虽然话不多,但很有眼力见,服侍起人来一直都很有眼色、很到位。可惜就是——怎么说吧,毕竟是干粗活的宫女出身,文化水平还是比较有限,和皇帝有点说不到一块去,两人在一起,除了一些很家常的家常以外,也聊不出什么来。

大概也就是这个模糊的判断了,雨儿要是个性强烈得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至于这些年来还只是个没上册的美人。但就凭借着这模糊的印象,皇帝觉得她也不像是糊涂到那种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非得要去长宁宫吐一下才明白的。这些年来,宫里只有徐循身上发现这样的事,那也是因为她月事实在不规律,皇帝心底对宠妃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有印象的。不然一般的女子,哪个不是先停经,后扶脉,等确定有孕了才开始害喜?

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大概也能想起,小吴美人每个月从侍寝盘上消失的时间好像都是很固定的。皇帝心里就先把这件事的偶然性给否决了,他也是有点好奇地在想:雨儿何必要如此做作呢,故意去长宁宫来这么一出,是孙氏安排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有心?

什么事都怕琢磨,自己家里琢磨琢磨也有这么多门道呢,皇帝一面也是觉得有点无聊——就这么几个女人,互相作来作去的能作出什么花招啊,一面,也是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他半开玩笑地想:该不会是担心孙氏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掉吧。

怎么说,现在是有了皇长子了,对孙氏来说,永安宫里若出现一个皇嗣,也许是不稳定的因素。就算玉女本人不这么想,也架不住别人会这么看待贵妃……底下人为了讨好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吴雨儿有这样的担心,当然是很小家子气,但也不能说是她自己太会瞎想。对这种小家子气,皇帝还是应该要予以鼓励的,这总比随随便便把孩子给折腾掉了来得好。

如此看来,长宁宫、永安宫之间的对立,在众人眼中已经是严重到这个地步了。皇帝暗暗皱了皱眉头,头一回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对母亲的话语,心里不禁是多了几分信服——虽然是自家的后院,但也是需要用点心思,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不然,家宅乱了,糟心的终究还是自己。要不是他前阵子根本没想这么多,小循现在也不至于住到南内去。而且,一住进去,居然还乐不思蜀,不想出来了。

既然已经是打算把自己的后院做个课题来研究了,皇帝的心情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了片刻,便吩咐马十道,“传我的话,令雨儿在永安宫住处好生养胎,六局一司各派女史前往照料……”

他瞟了马十一眼,“永安宫现在空虚无主,我意思,该提拔个管事的宦官,你看,让谁过去好?”

皇帝和徐循关系的变化,没有人比马十更清楚了。他乍着胆子道,“若说有谁是又忠心、又能干,又和咱们渊源深厚,又有照管这孕妇经验的宦官,奴婢斗胆,一时间是只想到了原来永安宫的管事,就是您身边的柳知恩……”

“噢。”皇帝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这么一批人被他关在永安宫里过了年的。“他们现在都还关着呢?”

“确实是都还关着。”马十心底一松,语气却还是那样平稳,“没您的话,谁敢让他们出来么。”

皇帝笑了几声,顺口道,“那就让柳知恩出来管事吧,让他格外多照料照料雨儿,别让孩子出事了。”

马十利落地应了一声,见皇帝不再说话,便退出去忙活了。皇帝在心底记住了几件事,正要再拿起奏本来看,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虽说对母亲很是尊重,但皇帝心里也是明白母亲的心机的。一个女人在宫廷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出了大力把丈夫扶上了皇位,在那样危机四伏动辄得咎的宫廷环境里混出来了,岂能没有一点手段?这手段不是说简单粗暴的逢迎拍马、欺上瞒下,而是说太后对于人心幽微之处,恐怕认识得要比他更多。回头想想,自打母子俩一番恳谈,他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虽然看似是自己的意志,但走的似乎都是于太后有利的方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事和什么事都不一样,说不上是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就看你怎么想而已。皇帝现在也是终于把这些女人的心思给大致搞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也知道她们都需要他的匡扶,可以说,他的心思倾向哪边,哪边就是赢家。太后、皇后、贵妃、庄妃还有形形j□j侍妾般的嫔妾们,她们的意愿说到底根本无关紧要,就和天下人一样,都得服从于他的心思……

再加上这形形j□j的保密方法,各种密谈、漏风、揣摩、收买、出招,掺和上数以千计的宦官、宫女、女史,这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打架,倒像是群雄逐鹿,局面太复杂了。连皇帝站在这样的高度,可以说是掌握了许多信息,都没法把局里的人给看清楚。你说孙贵妃居心叵测,也许是一早就打好了借腹生子,一步步上位为后的主意,那为什么不说太后和皇后早有了默契,宁可抬举庄妃,把孩子放到庄妃身边,也不愿给孙贵妃养呢?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机,有些事,诛心不诛行,有些事又是诛行不诛心。皇帝现在想的不是这些几乎都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了,他想的是:那天他和徐循吵架,两个人密室独处,守在门外的马十又肯定没听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架,是自己误以为庄妃心思深沉有心成为继后,过去泄愤,庄妃也许回嘴,两人发生摩擦,完了以后庄妃直接就被关去南内。

太后如果按这个思路来劝,她不可能说出“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这句话。事实上,这也是皇帝消气的重要原因,站在徐循的角度来讲,她一直都是反对玉女收养皇长子的。也是因此,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赏识,若是忽然反复了态度,以后她在这宫中还如何能立足?还有谁会看得起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虽是女子,亦不能不讲气节。皇帝也是想明白此点,才恍然自己前一阵子都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于说,哪怕那天马十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太后,她也很难这么笃定地用这句话来劝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经完整听人复述过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按着这条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现,就实在是透了疑点。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现得那样淡泊,又何须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会设法为她说话的。

而徐循身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是他觉得不舒服的,让他觉得她没那么柔顺,不能照着他的意思来的。但亦有很多东西,令皇帝都觉得宝贵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几样品质。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边的红人没几个简单货色,从伺候他起居的马十,为他批红的王瑾,他的内阁大学士乃至六部高官们,所有人都起码有很多张面孔……他们给他看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皮,而他却能看穿许多人丑陋的真面目。

男人们、宦官们争,是因为争到了高处能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好处……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宫女们争,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些包围着他的虚假感到厌倦。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又还有多少机会去听到一句真话,还有多少人,会以真诚的自己对他?

这种伴随着权力而来的孤独感,在权力的顶峰自然感受得最为深刻。他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去猜测别人,也不必让别人来猜测他,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放下权力这个手段,踏踏实实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觉到他自己还是个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愿去深想,更乐意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做家翁,真当他傻?皇帝毕竟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弱点,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净土,在这世上为他独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还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再度认清这么一个事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都不够真诚。最终还是要猜测、揣摩枕边人的心思,往恶里去猜测所有人的用意……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忽然间有几分理解了祖父的脾性。

在权力的高峰盘踞得越久,对人性也就会越来越失望。亲如父子又如何,三个儿子的心思,老人家心里怕不会不清楚。

然而,最烦恼是,虽看得透,但感情依然存在,即使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们付出感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这真心也许已经被人轻蔑地践踏,但皇帝依然有种极为难受的冲动——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他不愿再追究下去。孙玉女也好,徐循也好,甚至是皇后,他都不愿去挖掘她们可能存在的丑恶一面,他情愿事情就这样含糊下去,即使被骗,都依旧被骗下去。他情愿相信他的妻妾们大体都是好人,从没有人口是心非、阴谋诡计……

就算皇帝自己已经很难把自己称作一个完全的好人,即使他夺走过许多人的生命,放弃过许多正义、公平,纵容过许多邪恶,但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因为他是他而爱他,而并非因为他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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