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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苦旅惊魂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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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四等舱客房里六张床:一对沈阳旅行结婚返程的情侣,两位出差长春的技术员,五床的军属大爷庆贺孙子周岁后回丹东,蒋乐生被称为“六床”小伙。

大家很快熟悉了彼此身份和旅行目的。“六床”却不说话——坦承他是流亡者?背井离乡去北大荒逃生?

军属大爷热情健谈。“六床”被问不过,只说原来在厂里教书,现在工厂下马了。去向只说哈尔滨换车再向北。老头一听瞪大眼睛:啥?还向北?那可是北大荒!小伙我不吓唬你,就你这小体格,去那地方够戗。眼下三九天,零下三四十度哇!

他的夸张表情和粗门大嗓吸引了众人,老头兴致大增:满洲国那会儿,我被小鬼子抓劳工去那旮修铁路,那雪!好家伙厚处一人高,浅的地方齐腰深。吐口吐沫不落地就结冰。传说男人小便须拿棍儿敲,要不家伙什粘上走不开,这话虽有点悬,但那地方大冬天确实怕人。我亲眼见过冻死鬼的模样,还救活一条人命!

新娘被“家伙什粘上”的话羞红了脸,上海的技术员惊得张开大嘴。老头连说带比划:有一天我赶爬犁拉枕木,远远看见雪地上蹲个人。我吆喝马停下一看,地上有堆马粪,那人浑身上下雪白全是霜,两只手在马粪堆上抓挠,见了我呲牙咧嘴嘿嘿笑,嘴里一个劲说:火,火,快烤火。

军属大爷象说书的,紧要关头停下喝口水:当地人讲,快要冻死的人神经错乱,拿什么都当火烤,不知道哭光会傻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甩他两耳光喝道:胡说!烤什么火!跑!跟我跑!用梢绳栓住他的腰,一头拴爬犁腿上一路小跑。——不把身上血跑热了,人救不活。

老头加快了亲身经历的述说:屯子边住一户无儿无女老俩口,跟我一样也是好心人。我们仨把冻死鬼衣服扒了,打来井水帮他擦身,折腾个把小时才恢复知觉,“哇”一下哭出声来。人冻伤了要用凉水“缓”,把骨子里的寒气“缓”出来才有救,记住没有“六床”小伙?老头叮嘱蒋乐生,似乎此去北大荒他不冻死也得冻伤。

轮船航行到江海交汇处。水面现出一条分界线,一边橙黄色长江水,另一边海水湛蓝晶莹,灯塔点点随波浪起伏上下跳动。更远处两艘舰船似动非动,烟囱拖着长尾巴,像天幕上的剪影。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大海!

你这样宽广廖阔。除去宇宙太空,世间何物如此无边无垠?万顷波涛直铺天际,哪儿是你的尽头?任凭古今豪杰伟人,在你面前也只是烟波一粟!

你这样博大深邃。海纳百川气度非凡,将尘世间美与丑、善与恶、荣与辱蓄并兼收。在你怀抱里,污垢积淀为化石,腐朽净化为神奇。

你这样永恒悠久。浪花是你美丽的眉眼,波涛是你的脉动呼吸,巨浪滔天是你的咆哮。人类争斗越千年,血肉横飞萧索秋风,有几多太平盛世?只要这个星球存在,大海将永不枯竭,精卫填海只为弘扬不死鸟精神!

面对大海,蒋乐生一吐瘀结胸中的闷气。他张开双臂奋力扩胸,吸入丝丝带咸味的海风,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夕阳把海面染得金黄,浪花轻轻拍打船舷,桅杆上旗帜猎猎作响。汽笛欢快鸣叫,向擦舷而过的船只致意。啊,生活原来这般美好!

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播送大风警报。。。。。。

半夜里风力迅速增强。波涛汹涌如暴怒的马群,追逐着嘶叫着撞击船舷,在探照灯半影里,凝成墨绿色琉璃群雕。巨浪在甲板上跌得粉碎,发出阵阵惊天巨响。

他赶紧回到床上躺下,头顶天花板在旋转,食物在胃里翻腾,一股股胃水倒返,逼近喉咙再吞咽回去。他闭上眼不敢动弹,身体失重似的没着没落。

“咔嚓”一声巨响,船头高翘船体立起来。沈阳新郎手把床栏,护住呻吟的妻子不使滚落地上;上海人占据洗脸池哇哇呕吐,开始吐晚餐食物,后来吐绿色胆汁。蒋乐生和军属大爷蹲在地上,捧着空餐盒大口呕吐,房间里一股酸臭一片狼藉。

天亮时风暴停了,大海恢复了平静。是哪位神奇画师,将天际鱼肚白染成橘黄,染成橙红,染成壮丽的火红?万道霞光蒸煮湛蓝的海水,托一轮红日冉冉跃出海面。人们纷纷拥上甲板,观赏难得一见的日出美景。大自然象性格多变的老人,昨夜滥施淫威,早晨已风和日丽,似乎知错认错,还人们一个慈祥和善面目。

“长河”驶进大连港。旅客互道珍重匆匆作别,重新选择交通工具奔向目的地。

蒋乐生挤上一辆标有“码头——火车站”牌子的公共汽车,问讯处一打听,晚六点有开哈尔滨的慢车。他加入中转签证的长蛇阵,在联票背面加盖标明车次座号的蓝印。

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检完票随潮水般人流挤上车。车厢里水泄不通,连过道厕所都塞满了人。幸好在上海托运了行李,否则很难挤上车。

列车驶离大连,他又困又乏却不敢睡,生怕装大米的提包和二胡被人顺手牵羊。甘井子、瓦房店。。。。。。列车象体力不支的老人,走十几分钟停下喘口气,稍歇片刻再接着跑。过了鞍山进入夜间运行,下车的人多上车的少,拂晓前有不少位置空着。车厢温度骤降,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呵半天气融出一孔透明,看见外面冰雪世界。

前半夜还不觉太冷,此刻浑身冰凉上牙嗑下牙,搓手跺脚也不转暖,清水鼻涕不觉流进嘴。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是否如军属大爷描述的冻死鬼?

天亮了,太阳染红右侧窗户上霜花。车厢里几乎全换成沈阳上来的新面孔。他见身边座位空着,便取下装大米的提包当枕头,二胡盒子夹在腋下,两手抄进衣袖睡了。从登上小火轮算起,离家四天没好好睡一觉。

列车在白雪皑皑的东北大平原上走走停停,第二天傍黑到达终点三棵树。

冰城哈尔滨果然名不虚传:地面上树枝上电杆横担上,公共汽车顶棚电车长尾巴上,所有建筑物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人们戴皮帽穿厚大衣,脚上毡靰鞡或大头鞋,手伸进独指棉手扪子,走起路与大衣相互摩擦,发出忽擦忽擦的声响。

蒋乐生挎着提包,腋下夹二胡盒下了车。扑面朔风噎得他喘不出气,手立刻冻麻了。没走几步摔两个跟斗,布鞋底下生出了冰疙瘩,难怪一步一滑跪倒爬起。

候车室里人山人海。两个检票口正在检票,前面的人流刚移走,后面的人潮立即填满。有限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孩子哭大人叫各地口音都有。空气里布满浓烈的烟草味。

蒋乐生来到行李处提行李。工作人员说你买的水陆联票,行李至少晚到两天。

他开始了漫长的候车室蹲守。这里拥挤嘈杂气味难闻,但有暖气不挨冻。

苦守一天两宿没挪地方。饿了啃带馊味的南瓜饼,渴了就对着龙头喝口自来水。几天不脱衣服睡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突然觉得腋窝里有东西爬,针戳一般剧痛,胳膊上随即串起一溜疙瘩,痛痒无比。

邻座是个穿光板皮袄的北方老汉,两只手也在身上抓挠看样子很难受。少顷捏出个小虫,大拇指甲对着一挤,解恨地骂道:叫你他妈的咬!蒋乐生问是什么东西,老汉恶气未消:臭虫!妈拉巴子这椅子缝有臭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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