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第四部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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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不再是波尔坦斯基,而是一个塞内加尔大学生,酷爱美国以及在他故国的假期,女护士不再是漂亮的波兰女郎,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印度阿姨。郝斯皮塔尔大夫还是老样子。坚实,沉默寡言,值得信赖。

他在两个高他一头的年轻助手陪同下,来到术前术后治疗室。他过来巡视了八张床中的三张,它们被一道带花的帘布围住,那帘布沿着一条挂在天花板上的轨道灵敏地滑动。

今天,你不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我们会比上一次导入更多的支架。时间会更长。至于其他,过程还是老样子。”

病人不吭声,在蓝色的皱纹大褂底下*露着身体。民主的**把它带回到婴儿状态。

你了解过程。微型的摄影头进入一条主动脉,走向心脏地带,传回影象。圆球膨胀开被堵塞的动脉,然后完成清理,再引入支架。”

修复!Plum*ing[1]!这个医院里一天就做三十例,一个月就是八百。整个美国则有好几千。就像修汽车那样。

郝斯皮塔尔瞧着病人。

我们使用Taxus Express 2。珍贵的金属,带有一个保护性的外膜,以预防以后的沉淀。Paclitaxel-Eluting Coronary System[2]。让我们充满信心。”

带轮子的床。电梯,18层,9号室,房门大开着。女护士是韩国人。杯子里是玫瑰色的药汤。手和脚不得动弹。助手,教授,电脑。走!

现在,屏幕在背后,病人再也看不见小蚂蚱啃吃血管中的垃圾,但他看到了女护士、医生、助手。突然,一针扎下。靠左,胸口处,左侧。再来,再来。细腻的触手,深深的针。痛苦。烧灼。微妙的,延续的。氧球扩张着动脉的管壁。圆柱的引入。病人闭上了眼睛,试图把精神跟肉体分开。

睡觉,戈拉教授,终结将在梦的绿水之中找到你,一个老小孩,满脑子无意识。眼下,痛苦只是无意识的尾声。

Taxus,”澳大利亚人说,Express 2。”

一种细腻的、敌对的爪子。病人紧咬牙关。一个月之前的那次经验只是一个微妙的圈套,用来欺骗一下他的警觉,现在,这真的是终结了。

Taxus。Express 2。”

女护士俯身看了看打开的抽屉,从中拿出另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亮出药管。

时间缓慢下来,以秒记数的长久的膨胀。顽固的痛苦切断了被俘者的唿吸。极端的折磨。

Taxus。Express 2。”

他闭上眼睛,磨了磨牙齿。他不是佛教徒,他受折磨的肉体和精神没有分离。他数着那在他如刀割裂的心中形成一种缓慢沉淀的一秒秒时间。

怎么样?”

大夫在对谁说话,对上帝,对死神?由电脑重新焕发的青春魔力自有其法则和话语。

怎么样,教授?怎么样?”

嗯……就那样。不好也不坏。”

用不了很长时间了。十分钟,兴许二十分钟。”

这么说,大约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闪疼进展着,长长的刀刃,胸口被一大块花岗岩石板压垮了。两手和两脚被束缚在皮铐子中。天花板下降了,一种花岗岩般的巨大压力压上了胸口。空气的洞,窒息。

Express 2。”

毕竟,他有没有叫喊!美国人尊重对疼痛的控制,但同样还有疼痛的表达。一种野兽般的叫喊:住手!住——手!中止折磨,这是病人的权利!死神,这个老婊子,在寻开心,它知道,凡人的反抗是很愚蠢的。

Express 2。再来一点点,戈拉教授。我知道这很艰难……但不会再拖太长时间了。”

一小时,两个、九个小时,这都不再算数了,这神圣的十分钟甚至都成了一段永恒。他不能再叫喊了,他疲竭了,他错过了取消跟梅菲斯托斯的契约,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连一秒钟都坚持不了啦,半秒钟都不行,一点点都不行。

行了,行了,我结束了。”

十分钟……就十分钟。但是,不,又是一秒钟,二、五、八秒,行了。

很艰难,我知道。五个支架!困难的位置,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啊。”

大夫脱下他那被汗水湿透的大褂,把它扔在一边。**着结实的上身,他就这样走出了手术室,一点儿都不难为情。

长了小胡子的小瘦个把轮床推向电梯,然后进了568号房的门。一个明亮的房间,被一片帘布一隔为二。每一半都有一张空床。金属床头柜,电视,记录血压情况的屏幕,朝向内院的窗户。

我听说过程拖得很长。两个半小时。实在是很多!五个支架。你本来就已经有两个了,现在一共有七个。一次根本的修复。”

他听出了嗓音。波兰女人的深沉音调。从另一个世界中逃回来后,他忍受不了日子的美好。

根本的修复不把肉体和脑袋分开……电脑显示出血压和脉搏,尿壶,血管中的注射器。

试着睡上一觉。伤口会疼的。这叫做Angio-Seal Vascular Closure Device[3]。创口会逐渐封闭,阻塞将在九十天里被肉体吸收。是不是还得再补手术……不,将不会有必要了。无论如何,会在离那地方不到一厘米处打一针。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叫人的按钮就在床头柜上,需要的话,就叫我。”

闭眼。他无法动弹,此外,他也不想动。好好睡一觉,这就是他的希望。淘空了所有的能量,眩晕,昏沉,不可触犯的睡眠。麻醉,昏迷。永恒。

从邻床传来的声音是一种真正的丑闻。病人,他妻子,他女儿,他女婿。他们轮流说话或干脆同时说话。

我是比尔·麦克凯勒。凯勒家族合作公司,新泽西。很有名的,我知道的。一个月前,我在新泽西接受了一次手术。还得重新开始。因此,我到这里来了。我是蔡斯大夫的一个朋友。约翰·蔡斯,皮肤病学家。主任。皮肤科主任。所有人都认识他,我敢保证。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我妻子今天夜里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知道,我知道,规章制度,也是有例外的。一把扶手椅,是的,她就在一把扶手椅中睡。行,我给蔡斯打电话。”

比尔神经质地向他妻子解释说,约翰已经答应安排这些了,他应该说到做到。跟约翰尼怒气冲冲的谈话,这之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拿来一张沙发床。声音低不下来。他们讨论着两个星期后将在明尼苏达举行的一次婚礼。飞机票,礼物,着装。

波兰女人带来了新药,一种治胃烧灼的药水。还有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你忘了这本画册。今天早上。在治疗室。你可能很需要的,假如你睡不着觉的话。跟安眠药配合着用,兴许很管用。”

哈丽娜微微一笑,露出了跟波兰的雪一样白的牙齿。

你希望我把电视打开吗?这样兴许会让你换换想法?”

不,这不会让他换什么想法的。麦克凯勒先生的女儿女婿走了。妻子静默无声,丈夫打着唿噜。戈拉寻找安眠药。

他深更半夜中醒来。他本想睁开眼睛,但他做不到。他隐约发现一丝光从大街而来,透过窗户,他很想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皮沉甸甸的。

屏幕上,一局象棋,半杯酒。暗色的液体,很大的泡沫。边上,罐头:可口可乐。世界之局!彼得成了一个明星,新世界喜爱明星。病人没有睁开眼,他的眼皮像墓碑那样沉甸甸的。声音,骚动,有人掀翻了棋盘。王、后、象在地上无情地滚动,来到房间中磷光闪闪的角落:

来一点,来一点,往左。再来一点。你得醒醒。”

他的脑子很难清醒过来,他辨认出了哈丽娜鸟儿般的咕咕声。

来一点,我们只是把你弄醒一点。”

他抬高了枕头,用腰身把它稍稍往高里挪了挪。他终于睁开了自己的老眼皮,看见她了。

你的血压很高。血压又增高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监视着显示器。总显示器,它连接各个房间的屏幕。”

屏幕上,彼得不再跟梅菲斯托斯下棋了。人们看到绿色的曲线和绿色的数字。惊恐的旋风,简短的气息。在胸膛左侧,敌对的零件。血压爬升了:20/9.9。值班医生跟一个中国女实习医生,以及一个高大的棕发女助手出现了。是的,我们要打一针。”注射器,又是两个注射器,为了抽血。

针对血压,你吃了什么药来的?”

他喃喃道:科扎尔50毫克。他们给了他一片白色的药,科扎尔100毫克。

平静下来,睡一觉,我们过一个小时会过来看的。”

哈丽娜朝按钮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曲线很快有了变化。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19.1/9.2,19.4/9.3。

哈丽娜俯身,很认真地,拿给他喝的。

检测说明,酶的比率过高。你得在这里多留一天。”

现在,人们就是这样做分析的?瞬间之中?谁作出决定让病人在医院多留一天,而全然不顾种种经济措施?除非情况严重,不然,人们是不肯多花钱的。我们是一些号码,一些账户,仅此而已,”那位苏维埃人早就说过。

哈丽娜重新俯身,抽了一次血,整了整枕头。

一切都会好的,血压下降了,情况好转。”

是的,我看到了,18.9/9。是一次下降还是一次错误?”

哈丽娜笑而不答。病人也笑了,他本该请她给他讲一讲她是如何来美国的,还有为移民开设的英语课,小巧玲珑的墨西哥人,上了年纪的中国老太太,胸脯高耸的巴西女人,在葡萄牙餐馆做厨师的第一份工作,学习救援的夜校课程,跟海军军官暴风雨般的恋情,去德克萨斯的第一次旅行,她那从罗兹而来的兄弟。

病人笑了,很疲劳,他没有力气要求什么,或倾听什么,他只满足于波兰女子的微笑。

清晨四点。一到六点钟,骚动就开始了,有人来量凡人的体温,有人来查房,有人送来早餐,上午的巡查,这魔术师郝斯皮塔尔。

酶的比率好多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多留你一天。没有理由担忧。今天,你将参加关于未来几个月以及来年的指导性会面。药物,急救,饮食习惯,锻炼计划,定期检查,等等。”

复活之课,外加种种其他特权。

接下来的那一夜,痛苦减弱了,血压平稳下来。

一切都将很好,”郝斯皮塔尔大夫宽慰他。你已经变年轻了,但还不到开青春玩笑的地步。还得注意饮食习惯,适当锻炼,定时服药。”

病人瞧着他,找不到什么话可回答。他更希望这澳大利亚人能把他当邻居来接受,无论爱德华·郝斯皮塔尔住在哪里,他都承诺做一个审慎的邻居,他明白那样一个魔术师的担心和疲劳,每天都得几十次、几百次地从一个痛苦的心脏转到另一个,坚定,明确,带着微笑,不,他不会打扰他的,他只希望跟这个心脏病学的上帝维持一种保护性的邻居关系。这就是他期望的,仅此而已,这就够了,这会减少他的惊慌和孤独,是的,为什么不接受,即便是他的孤独。他会搬家到任何地方,只要能住在郝斯皮塔尔家附近,作为沉默、隐身的邻居,紧靠着这个更年轻、更敏捷、更有用的兄弟,而他,奥古斯丁·戈拉,却从来都不曾这么年轻、敏捷、有用过。

我想对你表示感谢……”

不,不,别这样……昨天,艾尔薇拉本来要送你回家,跟上一次一样。今天她过不来。我对看门人说了,他将会为你叫一辆出租车。他会开车送你到出租车站,并会请司机帮你进家门。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什么时候想给我打电话就给我打电话好了。”

在家里,在孤独的床上!……他很满足,他固定住了彼得,在国际象棋棋局前,在地球之夜的屏幕上,他成功地跟他清清静静地说了话,低声低语,如同对一个亲切而又迷惘的表弟,他成功地让这位迷惘者惊讶和激动,彼得中止了棋局,也跟他谈了起来,腼腆,屈从,如同跟一个更年长、更睿智的表兄。

无论他从哪里来,来自内华达,从吉娜·蒙特威尔第,塔拉的那位开心的姨妈那里,还是来自犹他州大水附近长途村的那个有九个老婆的流亡者,摩门教徒亚历山大·约瑟夫,或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戏剧艺术课,戴着温斯顿-塞勒姆卫理公会的面具,再或者来自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海岸巡逻队的海鹰[4]舰,它前来拦截2500万磅北美大麻,还有一万磅可卡因,无论他是从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的哪一页中跳出来,彼得都在2001年9月9日那天晚上,很自然地,在纽约搁浅了。

他没有忘记,他的表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好几个月以来,就为他在位于48街和第8大道拐角的广场宾馆中保留了一个房间。为了拿到神奇的绿卡,9月11日星期二,他跟由戈拉教授聘用的律师定了约会。他将进入新世界的新人行列,他将不再有理由隐于荒野。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在世贸中心的约会,他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他跟戈拉教授分享的这个秘密,任何可能导致一种类似帕拉德罪行的可疑的星辰重合都被排除了。

突然,8点46分,疯狂的时刻。赫洛斯塔图斯集团:19把匕首在世纪大表演中。世界上所有的电视都追随着飞机以及机上的乘客,还有19个死亡天使,飞向拯救。

彼得试图走出地铁,到歇斯底里的地带中。地铁爆满。紧张的、又聋又哑的、无耻地开着玩笑的人们,很难唿吸。阿拉-尤萨玛-奥萨马的信使们,在地球的各个屏幕上,回顾起神圣与永恒的天堂。地铁停了。车厢密不透风。不,他没有发现任何追踪者,任何嫌疑者。一些被俘的躯体,彼此紧贴在一起,根本无法互相支撑。他们中,就有大卫和爱娃·加什帕尔。

十,十五分钟,二十,三十分钟,大卫和爱娃贴挤在一起,并排,在车厢深处。分秒如时日那样长,四十分钟就像是几个世纪。梗塞可能发生得比这要快。

几分钟之后,地铁又重新开动。

***

小心谨慎的动作。敷布保护了切口,伤疤是绿的,有些发紫,皮肤会重又变成苍白的。

一开始,短距离缓慢的散步。第二个星期,一些容易的体操运动。逐渐地,日常的操练。每天做半小时。或者,更长距离的散步,四十分钟。在不同时间里测量你的血压。把结果记在一个本子里。一个月之后,我们会对病情作一个评估。”

散步很简短。惊慌的推力,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充满毒素。变得陌生的肉体。

模煳的信号。很难制住脑袋中的感应,肉体走向溃败。最初的警报,通常还是虚假的,令不安情绪陡增。头脑被蒙住,被粘住,上哪里找解药?快,快,救护车。邻居郝斯皮塔尔不是一个邻居,他看到自己只是个plum*er[5],心血管的简单修补者。心脏病应该跟救护车的普遍形象连接在一起,这瞬间的和完美的干涉。

那是血压计的数字,而不是孤独的夸张,就如伊齐认为的那样。数字,在这数字和号码的时代,波尔坦斯基同志教导我们说。

他不会去打电话给巴尔-艾尔。他要去剪指甲,这是他要做的事。大睁着眼睛瞧那血压计,它只是在他脑袋中记数。教授,谁将为你剪指甲呢?你将无谓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一劳役之中,最终,你将无法避免厄运的那一秒:你把剪刀尖扎得太深,指甲,指头,你衬衣的袖子沾上了鲜血。一股流畅的和狂热的鲜血,很难止住。

要避免流血。你的药物利于血液的流畅,很可能,我们无法止住血,你会感染。感染很严重,它会伤及心脏。有过致命的例子。”

专治刀伤和感染的新孢霉素!你找不到膏药和橡皮膏,你从来就找不到什么东西能替代它们,能拿来玩躲猫猫游戏。新孢霉素夫人和橡皮膏先生开心地玩着丢三落四和漫不经心。你们都钻到哪里去了,这帮子破坏者?胡言乱语,就是这个,不再成了,就像我们那样,必死的凡人:今天诞生,明天消逝。哎,成了,我找到你们了,在那里,在毛巾当中。人们还以为是加什帕尔,大胖子,爱开玩笑者,以他的捉迷藏游戏,我就在那里,不再是处处都不在。

血压:18.9/9.4。后脖子沉甸甸的,肉体返回到了脑子中。到处响起警报,肾,肠,尿道,循环系统,唿吸系统。呜咽,痉挛,不知道打击会从哪里给你来一下。你想睡觉,熄灭在睡眠中,被伟大的调度员所遗忘。

消化不良,抽筋,灼伤。肉体的新时期是不是要在诊所中度过?这里一个火花塞,那里一个关节,减振器疲劳了,汽化器漏了,油泵老了,刹车老了,机体老了。危险并不来自心脏。通道中该清洗的都清洗了,该焊接的也焊接了,马达焕然一新。肺正常运作,苦行僧浮士德的支架扩展了动脉,血液在咆哮。

突发性,是心脏病者的特权,大危险和大特权。一下子,喀啦一响,完蛋,人们给你送来安宁。

戈拉走向长沙发,突然又停住。渴望睡觉又害怕睡觉。一种犹豫战胜了另一种对立的犹豫。他剩下来能做的,就只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安,直到他重又找到诊所的民主宝座。他就是在那里质问晚年以及由它来加速的懦弱。天亮着,天还亮着,然后将是黑夜,然后是第二天,如同在圣经中。血压计变得很亲切,一切如同肺、胃和脑子之间的对话。病人注视着警告,它们的增多。白天和黑夜的血压,数目,数目,波尔坦斯基同志,数字的柱子衡量出日常的心电图。

戈拉重复着:这不是害怕。不,这不是害怕,而是不确的侮辱,是推延的虐待。我是那样一种肉体的奴隶,我对它早已不抱希望。它背叛了我,它发狂并搬家到了脑子里,它到了那里我可就弄不出它来了,没有用的,伊齐劝我别那样,不可能让它从那里出来的。好吧,我就回头再来说说悼文,《戈拉的悼文》。再讲述一下一次什么都不说的死亡,这将会带回来宁静,而宁静会降低血压和焦虑。

平静的下午。他安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电脑。蓝色的屏幕,第一批字母。白色的,清楚的,整洁的,熟悉的,如同以往。

窗外,灯泡般的太阳,永恒寓居其中。高高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空中,还在这里,近处,在窗子的方框中,在红色的地面上。

迫不及待地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字母、标点和问题活动起来,然而他还是没有动。键盘让他变得腼腆。他抓住放在桌上左边的那本大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最后一次,彼得叽里哌啦地对那个摩门教徒和他的妻子们说话。然后,跟一个负责海岸缉私的海军中尉说。然后,时间就那么过去了:悼文作者的第一次血管成形术,第二次血管成形术。彼得重又置身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在巴克商店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电视中。巴克先生光着膀子,只穿了短裤和长袜子,撕破的旧篮球鞋,没有鞋带,手很大,黑黑的,满是油污和灰尘。在科罗拉多州,他浏览了巨大的飞机墓地,四十年来一直就是J.W. 达夫飞机公司的产业。随后,阿拉斯加的北坡镇,有80000平方米的冰川和苔原,包括巴罗镇和七个更小的城镇:美国石油日产量的20%就来自那里。镇长,如同他所管辖的80%居民一样,是因纽特人,谈到了季节性的捕鲸。明海尔·加什帕尔真的来到了那里吗,在因纽特人中间,或者,他哪里都不在?

戈拉手拂画册。蓝色的手套,在桌子边上。突然,唿吸被切断。他尝试着恢复正常的唿气和吸气,如同人们教他的。脑门和太阳穴满是汗。战栗。他发抖。在房间里,血压计。小小的声响:19.6/10.2。巴尔-艾尔或露或郝斯皮塔尔或彼得或警官莫菲或死者迪玛,某个人应该前来救援垂死者!

时间晚了,即便是诗人奥萨马·本·拉登也休息了,没有人可以叫。伊齐!

叫救援,我的老兄。你不会整整一夜都忍着这么高的血压。911。你知道这号码。小伙子们不会迟缓的,他们会来照顾你,还没到目的地,他们在路上就会开始给你护理。到医院检查过之后,你对他们说给我打一个电话。假如是一个医生的话,他们会这样做的。不是出于兄弟情谊。而是出于害怕。是的,是的,让他们给我来一个电话。并不严重,但不要等。你在生命中已经推延得够多了。现在,要谨慎,这是最紧要的。”

病人在担架上,左胳膊上还连着血压计。他吞吃了甜丝丝的药汤,然后是阿司匹林,救援者*着他智慧的脑门,劝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急诊室。挤满了那些想拖一段时间的候补者。两个值班医生。一个满脸雀斑的金发女子,丰满,贫嘴,一个泰国女子,苗条而又寡言,婴儿般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戴了一副并不比一枚顶针大的眼镜。问题和回答,心脏病的故事,总是很高的血压。病人没有发烧,尽管出汗并颤抖。在救护车上,他颤抖,现在依然。小小的不停的战栗。

他们给他抽了一点血,又带他去了放射科,还给了他两颗粉红色药丸,还有一杯水。长了雀斑的爱尔兰女人很着急地要清算这一病例。

没什么特殊的。如你能证实的那样,你的血压下降了:14/8.5。分析结果很正常,透视和心电图也同样。你可以走了。这里总是有出租车来的,你会很快找到一辆。你的运气很好,你将在自己家过夜。”

是什么引起的发作?”

丰满的女子没时间解释。她朝天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手。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那位泰国同事把他的出院单给了他。

到了某种年龄,这是会发生的……总会有些失常,但化验、透视、心电图,一切都很好,吕蓓卡已经对你说了。”

啊!吕蓓卡,爱尔兰人也向圣经借名字用。

总之,是年龄的关系!到了年龄就得引起重视,它迫使你,迫使你……

其实,无论什么年龄,”年轻女郎补充道。

两个星期后,重又发作了一次。梦见露。丝绸白褂子。她精心地削着蔬菜的皮,她准备着覆盆子、樱桃、葡萄酒。活人的欢快平静,精力集中,感觉敏锐。绿色丝绸的宽松长裤。长裤之上,是一件麻布上衣,透明,无袖。凉鞋上只有一根索带,光脚穿。身材苗条,富有弹性。安达卢西亚女人窄窄的脸。只要有人一碰,她的身体就瑟瑟发抖。她扔掉凉鞋、裤子、小小的内裤,一片枯叶。阴唇,鬈曲的毛丛。她的睫毛跟她的嗓音一样颤抖。带电的手指头牵住了俘虏。目光迷茫,投向远处的绿树,*和嗫嚅,召唤着囚徒。

突然,胸口一个重负。他唿吸困难,汗水从额头、太阳穴流下,一阵阵凉意入侵到腿脚、手和胳膊。他颤抖。他脖子疼,焦虑在增大。脖子和双手湿漉漉的。冷。他颤抖。

血压计愤怒了:20.1/11。电话:911。救护人员,医院,检查。结果很好。两个小时之后,血压掉了下来:14.3/9。

我在时间分发者手中抽得了中奖号码,波尔坦斯基同志:温度,红血球,白血球,血糖,胆固醇,就连胆固醇和血糖也学乖了。无法再要求更多了,这都是一些好分数。

后来几次发作时,他不再打电话叫救援了,他服用一片抗压药和一片安眠药。

必须有一个精神科医生,伊齐决定。他从来没有看过精神科医生,并不期望一种被人称为平衡的冷漠。他的中学同学宽慰他说,他不会被一些冒失的问题,也不会被一些沉重的治疗所困扰,更不会化身为鬼才知道的什么超级活跃的幽灵。

斯蒂芬·凯勒先生个子很高,干瘦,头发花白,沉默寡言。病人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准备要忏悔,他仅仅只是想要那些能起作用的药片,就这样。

精神病科医生笑了,一种无疑是赞同的微笑。

问题在哪里,有什么情况?”

教授承认说,他曾经有过一种日历性的发作。对方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补充说:两次血管成形术。恢复得缓慢,不确切,偶尔还有恐慌。血压高,战栗,大喘气,唿吸时断时续。

斯蒂芬·凯勒继续不吭声。啊,是这样!病人明确说,他只要很小的剂量。甚至,微不足道。

大夫微微一笑,似乎赞同他所听到的一切。他开了一种名字很好笑的药。

属于百忧解这一族的。”

百忧解?我听说过关于神奇的百忧解的可怕故事。我的一个女学生服用了百忧解,她的忧郁转变成一种持恒的微笑。一丝笑容,一个鬼脸。简直能把总统的贴身保镖吓死。”

最小的药片含量为0.50毫克。我们就从四分之一片0.50毫克含量的开始。我们将慢慢地来,一边来,一边看看会发生什么。同意吗?”

同意。下一次门诊时,剂量增加到了0.25毫克。寡言少语的门诊要付费300美元。跟巴尔-艾尔不一样,凯勒大夫每一次都很快地接电话。

剂量一直增加到了最低比率。然后,发作,焦虑。后脖子疼痛,发抖,出汗。凯勒开的药方减少了剂量,然后,他改了药。

病人接受了一种新药方。他久久地瞧着方子,既没有去药房,也没有回来找凯勒。

体操将代替药片。巴尔-艾尔大夫曾建议他上一门三个月的课。体操再教育。十分钟的热身,然后,三种不同器械,每种十分钟,最终再来十分钟操练作为总结。坐公共汽车旅行从郊区一直到约克大道,然后返回。精力集中了,疲劳减少了,白天围绕着这一消遣来安排。体力恢复,尊严增加。

试验于八月末告结束。庆典时,所有的参加者全都承诺,每天做三十分钟体操,或大步散步一小时。

荒漠的时刻,幽灵重现。麻布上衣,透明。凉鞋,*脚。柔软的身体在月光底下。安达卢西亚女人的脑袋,目光热切。她扔掉凉鞋、长裤、内裤之类,她把病人的手拉在自己那又窄、又长、又细腻的手中,把它握紧。睫毛跟嗓音一样颤抖,手指头颤抖,触了电一般。

你的青春,那是什么样的?”她问道,眼神专注,贪婪,却已然疏远,转到了绿色的大树丛中。短短一瞬间,足以清醒过来。她又在那里了。热烈的目光,手指头已达热带中心。

一个月后,戈拉回来看精神科医生。新诊室,四个秘书,有电梯,有卫生间。头发花白的凯勒大夫令人信任。另一种药片。小剂量,开场白。正常的剂量产生了一种正面效果。他增加了四分之一片。病人似乎已经找到了他的药和他的剂量。他睡得很稳,不觉得累。他又恢复了阅读和悼文撰写。

他接受了自己心脏病患者的身份:早上混用六颗药丸,晚上饭后两片。

饥渴的他,立刻就汲取了生活能给他的一切。书籍和树木,脸庞和美食,河流,露的手套,椅子,电脑,汽车,冬天的森林,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游廊中的猫,电话,蓝色的毛巾,可笑的鞋子。他丢失了反抗的能量,荒诞的变成了喜剧的。短,行程很短,闹剧性地摸索被称为传记的产业。他准备好了作一回顾。

他推开黄色卷宗,把手套拉到近处。他把它们分开来摆放到眼前,左手的在左边,右手的在右边。他把双手放在那上边。手比手套要小一些,但他还是无法戴上。他的手比露的手要短一些,但又更宽些。如若他硬要把手套戴上,他也不会感觉到她那又长又细巧的手指头的尖。

他把双手贴在这两个手套上面,左手在左手套上,右手在右手套上。他的手掌应能覆盖露的手。皮肤在战栗。磁场,联合。透过窗户,他瞧着森林。他的双手在两只重新复活的手套上。

郝斯皮塔尔大夫给了他机会重新感受这一神奇的接触。

***

如同赌彩,他赢得了一种缓期。戈拉从彼界和坟墓的岸边被拉回,遗弃在边界,学会平静,安详,冷漠,灰烬的颜色。

新的游戏:早上做体操,晚上散步。测量血压,吃药,去代替了巴尔-艾尔大夫的摩西女士那里瞧病。艾尔薇拉每星期去他家两次,为他料理家务,避免他不得不去餐馆吃饭,但他周末还是得光顾餐馆。

一个电话对话者在第二次血管成形术之后突然重又出现了。

喂,你感觉怎样?好多了吗?”

我坚持让他给我讲述了手术的细节,他为什么多住了一夜医院,还有他血压歇斯底里般的多变。

他似乎被他经受的打击击垮了。我还得把他的注意力从疾病中转移开。

你还记得学院中的革命吗?”

是的,当然,”戈拉喃喃道。

我那时刚刚来到。你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你对我解释了这些报复性瘟疫的机制。周而复始,你说道,人们需要道德的幻觉。阳台上的演讲,占据行政部门的出入口,罢工的赌注,好战的口号……对某个刚刚摆脱了共产主义天堂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可笑的戏仿。”

我得知,戈拉除了艾尔薇拉不再见任何人。他变得腼腆,对自己的身体很不自信,他说。我尝试一种躲闪,很高兴他接受了这一游戏。

我一直保留着报纸剪报。一次以前不算是强暴的强暴的丑闻。革命。审判。女学生的赔偿。”

我在自由的荒漠中的最初几年……我发现,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囚禁绿洲。宗教。修辞学。仁慈。面对上司和银行账户的奴性。挫折。人们只是渐渐地才明白到这一异常的经验。

那个高个子褐发大学生,蒂姆?他前来为特蕾莎定一个会见。蒂姆和特蕾莎。而且,那头鹿……”

鹿?什么鹿?”

蒂姆猎到了一头鹿。他有武器携带许可证。那是在狩猎季节。因此,是合法的……当他剥鹿皮时,丑闻才算爆发。他把猎物带到了学院,在其他同学的帮助下,在房间里就剥起鹿皮来。被叫到院长那里后,蒂姆表示了道歉,但他要求对那个以前强暴特蕾莎的家伙同样采取明确而严厉的惩罚措施。”

蒂姆目前在圣塔菲领导一个保卫移民权利的组织,特蕾莎结婚了,有了三个孩子,她的侵犯者是华尔街的律师。你当初希望我把这件事的每个细节都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好让你更明白你从此居住的是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今天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帕拉德会不会是一个探子?”

我猜想,戈拉的眼睛一定抬向了天空。

假如他曾经是,人们就能证实。假如他只是可能会那样,那么……我们就是在猜测。很多人本来不会是,最后却是了。是否应该推断出,他可能会是什么,什么时候会那样?哪怕没有任何人猜测,甚至包括他们自己?我们不能忘记,什么时候,为什么,还有如何,他们变成了他们本不会是的那一切。”

请原谅,我猜想,现在不是跟你说这些的时候。”

嗯,怎么不是?是的。”

这让我担忧,你瞧。是我的错,我没有摆脱老毒药。咱们应该谈一谈美国。”

是的,这将更有意思。我们的故事看来会很有意思,仅仅因为它们都很怪。”

行。我再打电话吧,答应你了,说一些开心的事。”

我将很高兴。再也没有人给我来电话了……”

他是不是真的很开心,这我不敢保证,但我已不再因为这些含沙射影而自感有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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