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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杜甫》节选<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059515.jpg"/>黄灿然
1963年9月生于福建泉州。1988年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着有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奇迹集》,评论集《必要的角度》、《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随笔集《格拉斯的烟斗》等。另译有诗集、评论集和小说多部。现居香港。
黄灿然早在80年代中期就已“出道”,是“朦胧诗”以后有影响的诗人,1990年我比较正式地阅读现代诗以来,常能从各种刊物上看到他的名字。1993年出版的《后朦胧诗全集》就收录了黄灿然的17首诗,只是当时我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于坚、韩东、西川等“风云人物”身上,对他的作品不是太留意而已。
真正对黄灿然产生深刻印象已经是1996年冬天了。希姆博尔斯卡(当时译为申博尔斯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还在试刊阶段的《南方都市报》发表了黄灿然翻译的《在一颗小星下》,这是我读到的希姆博尔斯卡的第一首诗,也是这个异域诗人至今给我印象最深的一首诗。我一共见到过三种《在一颗小星下》译本,另两个译者是林洪亮和张振辉。三个译本,黄译最佳,语感节奏都拿捏得挺准,林译次之,节奏不错,最差的是张译,不厌其烦地将原作的长句生拉硬拽地断为两三个短句,并且随意分行,呆板直白,诗意全无。对于诗歌翻译而言,除了要保持原作的韵味,还需注重汉语的语感。一个不懂得诗歌的人去翻译诗歌,其结果只能使诗歌变成产品说明书。
随后,我开始比较正式地阅读黄灿然的作品,今天,我完全有理由以“丰富斑斓”来概括我的阅读感受。中国有很多既能写诗又能翻译诗歌的人,也有很多在写诗的同时又写文学批评的人,但大多数是勉强凑合,比如写得不错但译得差劲,或者恰好相反,翻译水平颇高但创作质量低劣,创作、批评和翻译齐头并进者却不多见,黄灿然是其中一个,也许是最拔尖的一个。
一
1963年9月,黄灿然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罗溪公社钟山大队晏田生产队,取名的时候,家里请邻村一位有学识的人帮忙,这位乡邻提供的很多个名字,母亲看中了“黄灿然”,于是,这个名字与这个男孩伴随至今。晏田村是一个高山里的村子,全村只有十六户人家,人口稀少。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半空中一样。多年以后,黄灿然这样描述自己的村子与外界的关系:“外面的世界意味着下面的世界。”黄灿然自小就喜欢书本,“读小学时,课本一发下来我就赶紧啃读。家中阁楼的旧书也给我翻遍,如冰心、老舍的文字就在阁楼旧书堆中读到。”(余非:《黄灿然访问记》)
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黄灿然的祖母就移居香港。70年代初,黄灿然还在读小学时,家人便从农村到香港打工。从黄灿然*岁的时候起,父亲及祖母一直申请让他到香港,以便多一个人工作,多赚些生活费。而黄灿然对香港这座陌生的城市不感兴趣,加上当局一直没有批准,因此,直到十五岁黄灿然读高中二年级时才与两位姐姐一同移居香港。
到香港后,黄灿然在制衣厂当了五年工人。在此期间,黄灿然过得很不开心,他喜欢读书,所赚的大部分工资都被他用于买书和看电影,与那些不读书的工友们无法找到共同的话题。因此,尽管他工作做得很好,却没有什么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在乏味的工厂里待一辈子。孤独之中,黄灿然曾多次想到自杀。
在香港干了两年多后,1982年,黄灿然回泉州老家探亲,舅舅向他提供了一个后来改变了他人生道路的信息——广州暨南大学很优待港澳生,又不用考政治。
黄灿然决定考大学。要考上大学,必须先学好英文。从泉州回到香港后,黄灿然利用工余时间进夜校学英文。虽然一切都得从A*C开始,但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黄灿然很用功,且进步神速。为了增大把握,在高考前,黄灿然又到广州华侨学生补习学校补习了三个月。
工夫不负有心人,1984年秋天,21岁的黄灿然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暨南大学新闻系。
进入大学后,黄灿然开始写诗,认识的第一个诗人是比他高几届的师兄、上海诗人沈宏非,并加入了沈宏非创办的红土诗社。当时沈宏非刚刚毕业,留在学校里等待分配。现在,我们只知道沈宏非是着名的随笔专栏作家,事实上,在80年代初,他是一个颇有影响的诗人,当年《收获》杂志刊登过一篇评论文章,历数了“朦胧诗派”的领军人物,沈宏非的名字排在舒婷前面。遗憾的是,大学毕业后,沈宏非淡出了诗界,做新闻去了。
在写作之初,使黄灿然受益最大的是老木主编的《新诗潮诗集》和赵毅衡译的《美国现代诗选》。后来,又接触到韩东等人编辑的《他们》,并与王寅和吕德安成为好朋友。
1985年,黄灿然油印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今天没有诗》,两年后,又油印了诗集《某种预兆》,这两本诗集里的部分作品相继在西藏的《拉萨晚报》、香港《大拇指》、北京的《十月》和香港《八方》等杂志发表。大学毕业后一两年间,黄灿然又手抄复印了诗集《总结生活》和《诗六十首》,并开始翻译聂鲁达和卡瓦菲斯的诗歌作品。
1990年,黄灿然开始担任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至今。
二
在2009年4月内部印行的《奇迹集》一书中,黄灿然把自己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的诗歌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并分别以三本诗集作为三个阶段的“成绩总结”。第一阶段是1997年之前的所有创作,这个阶段的“一个特点是某种渐变,包括语言和形式;另一个特点是既注重内心感受(尤其是早期),又探索语言形式,有时两者分离,有时两者混杂,总趋势是追求复杂和深度,但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声音”。
对于这一阶段良莠不齐的作品,黄灿然心情复杂,“即使是现在,我也无法确切判断自己的成绩,但有一个感觉却是明显的,也即有些诗是自己感到吃惊并知道再也写不出来的,它们都是在某种极佳的‘状态’中写的,这极佳有时是指极痛苦或极哀伤或极忧烦;另一些诗,尤其是其中一些字句,则是连看一眼也不敢”。
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的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是黄灿然对这一阶段的创作的总结,该书收录了他1987—1997年间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从更长远的目光看,这个阶段是一种练习,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准确的声音”。
尽管现在黄灿然对1997年前的创作不是很满意,但这个阶段仍然留下了一些令人动心之作,比如《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瘀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苦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勐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那种伤感、悲哀、悔恨、回忆、耻辱、失败、愤懑、反思相互纠葛缠绕的复杂思绪,那种一唱三叹的忧郁表情令人柔肠百结。诗歌有一个中心词贯穿其间,那就是“一生”。人的一生是漫长而又短暂的,说其漫长,是因为在数十年中要经历无数事情,每一件事情都会让你心澜波动或刻骨铭心。说其短暂,是因为所有的过程用一句话就能概括,那就是诗歌的最后一句:“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这泪,有伤心,有喜悦,有悔恨,有感动,还有愤怒……流泪的过程填满了人生的每个过程。
从《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我们可以看到,也许是年龄和阅历的缘故,黄灿然在这一时期的“声音”是感伤和抒情的。
有一首类似题材的诗歌可与《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对比阅读,那就是宋晓贤的《一生》。《一生》中同样饱含着《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的种种情愫,两首诗各有短长,前者因为选取了一些描述性语言场景而显得更生动、形象,而后者的字词之间的音乐性以及对生活这里的揭示则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创作于90年代中期《黑暗中的少女》也是佳篇:
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
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
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亲,一脸忧邑,显然受过磨难
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
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
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母亲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
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这首诗通过对一个在黑暗中整理垃圾的少女的描写,体现了诗人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可贵的是,诗人对这个地位低下的少女给予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平等甚至带着敬意的审视:“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一个收拾垃圾的少女,具有这样的稳重与平静,她不可能向生活屈服。尽管她目前的生活非常贫贱,与母亲相依为命:“她的母亲,一脸忧悒,显然受过磨难/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读到这里,最初的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个少女的自信,是不是因为初出茅庐,不知生活艰辛所致?你看她那作为“过来人”的母亲,就已经“一脸忧悒”。
于是,面对这个不知底细的少女,诗人心绪复杂,既羞愧又有些自惭形秽:“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她母亲一起/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惟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诗歌就是在这种相信与犹疑之间获得了强大的张力。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相对于1992年左右创作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的高蹈,90年代中期的《黑暗中的少女》关注的视角在悄悄转移,它预示着黄灿然后来的创作的“完美转身”。
《诗人回家》一开篇,就是一句劝诫:“是重新习惯回家的感觉的时候了,诗人”,随后,诗歌从物(家具、卧室、窗外的景物)、人(妻子、女儿)逐渐过渡到精神层面,让我们知道,无论身体和灵魂漂泊多远,“即便你有流泪的辛酸和不能流泪的悲哀”,总会有一种牵挂蕴藏心间,总会有一个空间静静等候。无独有偶,《倾诉》也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倾诉,逐渐转变为劝诫,涉及了智慧与美丽、世俗与世故、清高与单纯、艺术与生活等的关系,谆谆之言,既动人又发人深省。这首诗首发于黄灿然的油印诗集《某种预兆》中,骆一禾不知从什么地方读到(该诗集黄灿然没有寄过给骆一禾),便将它发表在80年代后期的某期《十月》上。
还有《他们将成为一堆骨头》:“你将供养一叶盛放的玫瑰,/像一摊水,当它们绽开春天的笑容/吐纳芬芳的唿吸,它们也要消亡,/并且也要成为一堆骨头。”对生命的鲜活与短暂的思考进入了哲理境界。长诗《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则具有了双重意义,艺术手法可圈可点,在情感寄托上也另有深意。在这首诗歌里,黄灿然模仿了布罗茨基《挽约翰·邓恩》的方式,低吟了一首缓慢而深沉的挽歌。此诗可以当作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向一个历经苦难的高贵灵魂的献礼。
应该指出的是,黄灿然这个时期的诗歌除了以上佳作,也有少数作品充斥着平白的絮叨:“哪里有狭窄/哪里就有我的宽敞;哪里/有枯燥,哪里就有我的繁茂/哪里有羊肠小道,哪里/就有我绿色的光明的前景”(《游泳池畔的冥想》);还有的过于放纵内在的激情,使情绪缺乏节制,过于顺畅而缺少回味:“我要包容的事物岂止这么多/我要诉说的对象比我还要逼迫/我给软弱的语言增加压力/我要推动的方向比你的守望还要沉默”(《我要包容的事物岂止这么多》);而《献给妻子》一诗的结尾两句:“繁重的工作就是我的情诗/所有的成果全部献给你”,情感虽然真挚,但却不大像诗而更像决心书。这几首诗被选进了《1998中国最佳诗歌》、《岁月的遗照》等选本,并被有关论者引用、赞赏,我宁愿相信编者是一时看走了眼或者是“友情支持”。
三
1997年,黄灿然完成了长诗《游泳池的冥想》,他觉得应该结束这一阶段的创作了,而新的方向尚未出现。他写下了《中国诗人》的前四行:“生于中国,听命于汉语,/很晚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身为中国人,很晚/你才发现自己是汉语诗人”,以及《城禁—给陈东东》的前八行:“国家机器一心想拿你去镶嵌/它的臃肿,仅仅因为它知道/你是一枚钻石,照耀它的缺陷;/它派人按着你的头要你求饶,/仅仅因为你不介意他们也有尊严。/你不是一颗螺丝钉,它早知道,/只不过它还想多尝一遍/知道得太迟的味道”,随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下去。半年后,黄灿然偶然打开电脑档案,看到这两首未完成的作品,“突然来了一股气,就把它们完成了”。
当时,黄灿然对这两首诗的感觉还不错,但仍然不如自己所期待的满意。不久后,这两首诗被朋友拿去广州给另几个诗人读了,得到的反馈令黄灿然吃惊,“他们都说好,而且那种反应不是一般的好,他们的意思大概是,这是一种新东西。而我当时觉得,这算什么呀,我还可以写得更好—但我当时并没有发现这是新东西”。
这两首诗,开启了黄灿然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这个阶段从1998年开始到2005年结束,历时8年,主要成果收录在2009年出版的诗集《我的灵魂》中。在黄灿然看来,“这是一个较成熟也较稳定的时期,也是无论我自己、朋友或读者都较重视的时期,可以说已找到那个更准确的,同时也更宽的声音。这个时期的特点是情绪性、即兴性、语言挥霍和炫耀被清除出去,转而倾向于客观性和距离感,早期的朴实亦被重新肯定,但这朴实已因阅历和一直以来的语言磨炼而得到加厚和深化。内心感受成为主导,但这内心感受是个人与人人相通的结果,他人即自己,自己即他人。道德、美学、世界观都能够较清晰地表达出来。”(《奇迹集》“自述”)由此可见,黄灿然对这个阶段作品的珍视。
当我赶到将军澳医院,
在矫形与创伤科病房见到父亲,
他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
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包着白纱布;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
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
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
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由于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
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
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
当我成家立室,搬出来住,
我跟父亲的关系又再生疏,
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
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
便叫母亲来听,尽管我知道
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
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
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亲密的时刻》
《亲密的时刻》是黄灿然“第二阶段”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受到普遍好评的作品之一,它创作于2001年,写的是儿子照顾病重父亲的情景。
诗句非常简洁,内容也很有层次,没有晦涩难懂的地方。首先,“我”赶到医院病房,看到父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受伤的右手包着白纱布。然而尽管重病在身,但父亲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威严,任凭母亲如何劝说,都不愿意做手术。母亲只能求助于儿子,让儿子劝劝父亲。
有趣的是,儿子“只劝他两句,父亲/便签字同意了”。这意味着一直作为家长的父亲的权威性遭到了消解。结果的顺利,就连儿子也感到惊讶,于是有了关注周围环境的兴趣。心情喜悦,看到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第三层从“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开始,到“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结束。诗歌由“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引领,进入回忆,“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没有机会见面。“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由于时间、空间与情感的隔阂,“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而当儿子成家立室,从家中搬出来住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父子的感情又受到波折,生疏了起来。甚至两人感到无话可说,“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便叫母亲来听”。尽管如此,父子之情仍在,而且深厚:“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这种无言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最后一层,顺理成章地牵扯出后来更“亲密”的细节:父亲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父亲解开内裤,安放尿壶,我看到自己生命的根……在“我”看来,“这是神奇的时刻”,令人感动得忍不住“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诗歌平实而朴素,对大多数读者而言,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在内容上,讲述的也是日常琐事,没什么大道理,但实际上它又新鲜而深刻,诗人在对平凡生活的书写中,讨论了现代生活中的父子之间微妙的感情。对其中深意,评论家程一身在《阴影中的灿烂前景》中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一对父子,一个新鲜的生命和他的创造者,这时候儿子还小;一对父子,一个衰老的生命和他的继承者,这时候儿子已经长大。父子之间‘亲密的时刻’只可能发生在儿子童年和父亲晚年这两个阶段,至于其他时间,父亲与儿子不是相隔万里就是彼此对峙。……随着儿子逐渐成长,父子之间几乎不再发生身体接触。儿子长大成人后要照顾一下父亲(这时的父亲往往重病在身,生活不能自理)。无数父子就是这样生活的,所有的差别仅在于少数父子偶尔感到了亲密的时刻,大多父子却从不知父子之间的亲密为何物。……给父亲喂饭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帮父亲小便同样使儿子感到了父子之间的亲密,正是后一种非常的亲密让诗人感到了内心的狂喜和由衷的礼赞,并促成了此诗的诞生。因为这里包含着诗中的第二个戏剧性冲突,即儿子不仅看到了父亲的身体,而且看到了父亲的阴茎,这彻底突破了传统的父子伦理观念。在传统的父子伦理观念笼罩下,儿子被禁止看见父亲的身体……而《亲密的时刻》的作者却以极大的勇气突破了传统的禁忌,他如实地传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维护了他心目中的艺术真实……”程一身的分析,很有道理。而这种在世俗生活细节中挖掘出真理的写作,体现了一个诗人高超的洞察力。
创作于1999年的《你没错,但你错了》也是这个阶段值得重点关注的作品:
由于他五年来
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
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
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
两天换一套衣服,
一星期换三对皮鞋,
两个月理一次头发,
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
体态也没怎么变,
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
看上去也没怎么变,
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
除了偶尔不同,例如
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
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
一些“大减价”的横幅,
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
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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