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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春,土户真河,都播东牙帐城前,当一行人终于抵达此处的时候,男男女女看着蓝天白云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为首的男子满脸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了,周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从前的凛然贵气?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狈,想到长安城中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清洗和屠杀,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从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仪王一系几乎被连根拔起,然后是东宫一系一个个倒霉,紧跟着就轮到了他。这几年来,那些当初认为李璬颇有才名,为人仁善的家伙全都错得离谱透顶,别说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灯,他那些儿子们更是如狼似虎,视叔伯以及堂兄弟们如同寇仇,赫然是赶尽杀绝的势头!如果没有杜幼麟通风报信,暗中护送,他一个人丢了性命不算,还要连累兄弟妻儿子侄!
“阿兄,这里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帐?”嗣庆王李俅这一路奔波,也已经是累得狠了。他问了一句之后,见兄长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却渐渐红了,他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阿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那关在家里如同坐牢似的荣华富贵,咱们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也不再是什么天潢贵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城中一行兵马出来,如同押送似的将他们迎进了城中,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忐忑了起来。按照他的本意,杜士仪既然曾经承诺会保护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规划好行程,派人暗中护送,他应该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数年就将这二十八州经营得欣欣向荣的杜士仪,所以他们这一路是先北上,经朔方直走塞外军道,避开了李璬意识到不对之后的追击。可直到前几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东牙帐城。
按理说杜士仪如果要害他,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可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请贵客一人先进去,主人正在里头等候。”
李伸此次并不仅仅带了妻儿家小以及嗣庆王李俅一家,还有被吓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员庞大,足有百多人。这样一支队伍能够化整为零在夏州会合,随即到达这里,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是奇迹。因此,听到这座可汗宫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的大人物只见自己一个,他定了定神,对弟弟嗣庆王李俅嘱咐了几句,便跟着来人大步入内。
可是,当沿着平整的甬道进入来到深处的一处屋宅,那两扇大门在面前被推开时,他看到的人却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后,李伸就失声叫道:“杜大帅?”
“平原王,久违了。”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温和地说道,“一别五年,重见却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识地往前快走几步,可随即就发觉,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长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仪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护送的兵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仪也不会不知道;那么,他还能说什么,真的在这种时候叙别情吗?
见李伸默然不语,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平原王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伸嗫嚅重复了这两个字,片刻便笑了起来,笑声之中隐含悲愤,“先帝间接杀了我的父亲母亲,而当今天子更是逼得我们无处容身,仓皇背井离乡,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李伸并不是什么抱负远大的人,能够安安稳稳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够了!”
不说央求借兵杀回长安夺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过日子,这样一个答案杜士仪听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若有所思看着李伸,突然开口说道:“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两个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随即认为杜士仪要带自己去见的,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可他跟着杜士仪在这偌大的可汗宫中东拐西绕,就只见杜士仪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来来往往见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为奇,退避行礼。直到接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他发现杜士仪在门前停了一停,仿佛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诧异。等来到杜士仪身边时,他方才听到里间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们应该就快到了吧?”
“郎君,这话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几年都苦苦等了下来,如今不过是多等几个月。”
“即便只有几个月,我也觉得就好比十几年那样漫长!从前你和儿子们都在身边,我只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半点珍惜,君子抱孙不抱子,我甚至都没亲手抱过他们……瑾娘,在岭南孤零零一个人的那些日子,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若没有一线希望支撑,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儿!一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儿孙,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万一他们还没回来,我就先挺不住了怎么办?”
“别说傻话!他们会平安抵达的,郎君的这些儿孙,全都会平安抵达的!”
站在那里的李伸已经有些傻了。说话的一男一女,声音仿佛已经颇为苍老了,可他的心里却觉得约摸有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不但如此,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简直惊心动魄,让他无法置信。他下意识地往杜士仪看了一眼,见其终于伸手轻轻推开了那虚掩的门,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猛然间颤抖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内中之人。
然而,心头那渴望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里相依而立的两位老人身上。就只见他们满头发丝已经白了一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偻,脸上亦是皱纹密布,可他仍旧把他们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起来。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浑身如遭雷击,脚下仿佛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颤抖,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士仪跨进门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记得,上一次近距离见到杜士仪,还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见想要废太子的时候,其他都是那种只能打个照面的朝会。此后,自己被废,于岭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后更是辗转来到都播避祸,尽管杜士仪来往此地多次,可他没有机会再与其相见过。如今在此时此地再次相见,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尤其是杜士仪仍然叫出了旧日称呼时,他甚至感觉到,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长安深宫之中。
还是薛氏反应得更快。搀扶着李瑛的她稍稍收紧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态,这才尽量从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篱下之人,不敢再当杜大帅如此称呼。”
听到那老妇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无任何怀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态,熟悉的口气,除了他记忆中的母亲,还能有谁?可是,他记忆之中那个常常愁眉不展,却依旧英气勃勃的父亲,怎会变成如今这苍老的模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几步上前之后,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两个称呼。
“阿爷,阿娘!”
哪怕是被庆王李琮收养之后,他也只称呼过他们父亲和母亲!在他心目中,阿爷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应对杜士仪不期而至的造访,可遽然听到一声这样的称呼,他登时忘记了这个难题。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是一个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的男子赶上前来,就这样伏跪于地,他一时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面色沉静,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身躯一晃,险些站立不稳。他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见薛氏亦是脸色苍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薛氏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步挣扎向前,来到对方面前时,他方才弯下腰去,按住了那双肩,随即挪动双手,渐渐捧起了那尘灰密布,尚未来得及擦洗过的脸。四目相对时,他盯着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许久,这才发出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哀痛的呻吟。
“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连儿子都认不得的一天!”
见李瑛腿一软,竟是就这样跪坐于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泪流满面,没来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个趔趄。可听到丈夫这痛苦的声音,她感同身受,颤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着面前那张自己也完全不认得的脸,老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是二郎吗?”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使劲点了点头,这才看着李瑛说道,“阿爷,是我一路紧赶慢赶,实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认不出来。不但我来了,四弟,还有其他兄弟们,大家都来了,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孙子孙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还好好活着,一定会欢喜得发疯!”
“是啊,我还活着,我从来都没想到挣扎着活到现在,竟然还能见到儿孙满堂的一天!”李瑛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泪痕犹在的他突然笑了,揽过李伸的头,让儿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这里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女远在数千里之外,却一生难见!”
薛氏使劲擦了擦眼泪,这才笑着说道:“一家人终于团聚,这是好事,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让杜大帅看到了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却发现杜士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她终于隐约明白,为何当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瑶李琚能够从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来到了这塞外之地。如果说都播怀义可汗是收留他们的人,那么,让他们能够有机会重见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仪!
一家人再次团聚,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李伸还惦记着外头的兄弟子侄,当即对父母告罪了一声,兴冲冲地打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可这一次,在外头等候的换成了一个精悍的侍卫,对方把他带到了安置他们这好几大家子的客院,请他和其他人一样先沐浴更衣,并解说晚间会设宴款待,这才悄然离开。直到把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热水里,李伸方才渐渐有余力去思量今日这重聚背后的玄机。
当李伸将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动和惊喜过后,也有人和他一样,心情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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