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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马威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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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太太心里还是愿意的,毕竟容家不一般,汉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这回也是借着金墨的光,这孩子是个旺家宅的,临走还给家里姊妹留条道儿。老太太想到这里又淌眼抹泪,伤心起来止不住声儿,掖着帕子心肝肉地哭起来。

述明垂着脑袋叹气,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泪,紧走几步上前说:“事儿已经来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以往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死个孩子不值什么,是她自己没造化。您别上前头去,前头有银子盯着,我才看她办事,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儿子让她上后头来。”

老太太道:“别插手,全凭她安排。眼下经点事儿,日后宫里行走就不怕了。”正说着,另三房的媳妇进来,一时住了口。

述明是佟家长房,底下还有三个兄弟,在各处做官,三个媳妇都是上三旗的人,有规矩,家里人见面也都客客气气的。进门先对大老爷行礼,述明还了一礼就打帘出去了。

帘角撩起来,带进了雪沫子,檐下灯笼照出一片凄惶。木鱼已经敲起来了,笃笃的,敲在人天灵盖上似的。三个媳妇并排站着,不得老太太的令,谁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妇们赶紧开炕柜取褥子垫在她身后,轻声安抚:“老太太节哀,逢在上头没办法,您要仔细身子,好些事儿等您拿主意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们大嫂子怎么样了?”

二太太说:“我们刚打那边过来,这会儿人已经醒了,三丫头和四丫头在跟前照应着呢。”

老太太闭上眼睛,嘴角直往下耷拉,“可怜见儿的,凤凰一样捧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你们大伙儿都瞧在眼里,能帮衬就多帮衬着点儿吧!”

三个媳妇忙应是,三太太问:“陀罗经被怎么办呢?老太太看要不要进宫请个恩典,入殓时好用上。”

陀罗经被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宫里通常得是贵人以上品阶,王公大臣需请旨奏报,等上头发了话才能安排。满人多信佛,据说这种经被能使罪灭福生,免除一切冤孽魔障。丧家希望亲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门道的,都要想办法向主子哭求,以得特许。

老太太却有些犹豫,“她小孩儿家的,僭越了,没的叫人说嘴。我看免了吧,多做几场法事超度也是一样的。”

越是家业大的,越是要谨慎。佟家几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知情识趣,从来不干落人口舌的事儿。既然老太太发话,众人没有不从的。这时候门上丫头打起了帘子,外面有人迈进来,老太太抬眼看,来的是颂银,后面跟着几个仆妇,手里托着素服。

“请太太们更衣。”颂银蹲了个安,令仆妇上前分派。长辈们是不给小辈穿孝的,只换上元缎的氅衣,拆首饰插通草,就是礼节了。

老太太支着引枕道:“你阿玛和你说过没有?接三最要紧,要大办才好。”

颂银道是,“已经吩咐下去了,楼库、车马、箱子、经棚、焰口座……一应都分到各人头上了,请阿*放心。”言罢顿下来,接过丫头手里的眉勒递上去,又小心翼翼说,“我是头回经办这个,不足的地方要请阿*和太太们提点我。大姐姐的轿车上我让人加煳了两个跟妈,到那儿好有贴身的人照应。”

老太太听了,紧皱的眉头方松开,伸手说来,颂银提着袍子偎在她身边,她摸摸那光滑的脸盘,一下下捋她乌黑的发,“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轻,我也怕她在那儿不适应,多跟两个人好,万一结了亲,有嬷儿指点,姑爷不敢乱来。”

颂银直起身子,一双莹莹的大眼睛望着祖母,“先前来了一位中堂,就是为结亲?”

老太太点头,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后就是接班人,现在该手把手的教导起来了。她今年十四,满十六后随她阿玛正式进内务府当差,历练得多了,到时候就不憷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对二妞的关怀少了点,现在仔细打量她,才发现这丫头出落得一副标致的好相貌。老太太有了岁数,一辈子阅人无数,对女孩儿的评断有自己的一套讲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闹饥荒似的,担不起福泽。银子的身板正合适,不显得胖,也不过分单薄,少女玲珑的曲线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像怀里揣着宝贝,架子好,有底气,能端着。然后是五官,面如银莲,明眸皓齿,鬓角和鼻梁生得也极磊落,单看这眉目身条儿,就不比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主儿们差。

幸好佟家用不着参选,否则包衣出身要当十年宫女,委屈坏了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托,爱不释手,告诉她,“那人叫容蕴藻,是保和殿大学士。你知道大学士吗?朝廷里共有五位,保和、体仁、文华、武英、东阁。其中保和殿大学士最尊贵,容蕴藻前边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国舅爷薨逝后二十年,没人能坐上这位置,当今万岁爷敬重容蕴藻才学,特别高看他,加封了这个官衔。容中堂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个月刚没,年纪和你姐姐很相配,他想来攀门亲,好让他们在地底下做伴儿。”

大家听了都有些意外,这是瞧准了的,人咽气就过来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候着死讯。颂银看了老太太一眼,“阿*的意思呢?”

老太太摇摇头,“这事儿谁也拿不了主意,得听金墨的。她要是答应,开了个通婚外八旗的头,对底下这些妹妹们有好处;她要是不答应呢,也没什么,咱们佟家依仗的是皇上,和容家联姻不过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可惜。”

颂银心里有点厌恶,觉得这容大学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没反对,她也不好胡乱说嘴。

“大嫂子知道吗?”二太太说,“她的意思怎么样呢?”

老太太是个比较专制的人,在她眼里媳妇的意见并不重要,只说:“我也是刚得的消息,她先前厥过去了,就没让人往她跟前报。大老爷请人占卦去了,有了结果再告诉她吧,眼下她这样,知道了更伤情。”

正说着,丫头隔帘叫二姑娘,“外头置办的寿材进胡同了。”

颂银忙应了声,低低道:“阿*,我去迎一迎,这还要‘转空’呢。”

所谓的转空也是一种仪式,新买的棺材不能空着进家门,叫“不进空材”。进门前要依制往里放钱财杂粮,这种小细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纳罕的。

四太太隔着玻璃往外看,奇道:“银子以前也没办过这个,怎么瞧她样样在行似的。”

老太太想了想,“大概上回跟着大太太奔过一回丧,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这孩子过目不忘。”

颂银从上房出来,屋里燃炭盆,很暖和,到了外面起风下雪,冻得浑身打摆。丫头给她拿手炉来,她捧着上前院,大门上两个穿绿驾衣、戴小毡帽的杠夫正等候,见她露面,在槛外扫袖打千儿,“给姑娘请安,材到了。”

颂银说好,吩咐管事拿金银锞子填进棺材里,数了数杠夫只有八个人,转头问:“出殡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说是,“老爷吩咐了,不叫张扬。大姑娘年纪小,六十四人的大杠怕她经不起。”

颂银叹了口气,十八岁算早殇,做这么大的排场已经是破格了。她让到一旁,看那些杠夫抬着棺材送进院子,因为是没出嫁的姑娘,不能把灵设在堂屋,只能停在边上的屋子里。她略站了会儿,阿玛从耳房里过来,边走边交代底下人,“瞧瞧容家在没在门上留人,说一声,大姑娘点头了,让他们家赶紧筹备起来。”

颂银站在一边问:“阿玛的卦占完了?”

述明点头,满脸的憔悴,“都问明白了,她答应。我就知道,她人走了,心还惦记家里……”

颂银鼻子发酸,哭得太多了,两只眼睛疼得厉害,只得忍泪劝谏:“阿玛别伤情,大姐姐知道您疼她。您留神自己,额涅那儿还得您多安慰着点儿。”

述明说知道,又看她一眼,灯下长身玉立,十四岁的孩子,个头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叮嘱她,“别熬整宿,这还没到最忙的时候呢。回头上屋里迷瞪会儿,外头让人盯着,到五更再起来。”

她应了,阿玛转身进了垂花门,雪愈发大了。

颂银没回自己屋里,在前院厢房凑合睡下了,一夜打磬,当地一声,悠悠荡出去十万八千里。第二天起身,脑子晕乎乎的,刚擦了牙洗完脸,仆妇进来通报,福身说:“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要入殓,二姑娘看看去吧。”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鸣钟,卯时刚过,天还黑着,“老太太、太太来了没有?”

仆妇说:“后边各房的人都走动起来了,想是马上就要到的。”

她听了赶紧穿上素服,芽儿从盒里刮了玉容膏,揉开了胡乱往她脸上擦,“大冬天的,别吹坏了肉皮儿。”

她也顾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门,想想好些事要办,心里总有大石头压着。到了外面冷风一吹才定下神,问水红绸子准备没有,那是要铺在棺底的。还有垫背的铜钱,都让人摆好,准备得差不多时老太太带着太太姑**们来了,出花儿死的人,至亲也不敢靠近,都远远站着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挣着说,“让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儿”,阿玛不让。已经这样糟糕了,不能再有人折进去了。

颂银和让玉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怕她太过悲伤,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等金墨大殓一完,颂银就让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摆了摆手,“让我在前头坐会子,好歹送一送孙女。”

颂银没办法,唤了主事来,“请老太太和太太们到抱厦里休息。”又对老太太说,“我这儿看着他们布置灵堂,回头灵桌前还要设奠池,都筹备妥当了,亲友来了好行奠酒礼。”

奠酒礼是旗礼,在灵桌前拿素稠围一方案几,上面设个锡盆,有客祭奠,斟一杯水酒,客人双手往上举举,把酒倒进锡盆里,这就是奠酒礼。老太太见颂银办事周详,嘴上不说,心里熨贴。总算长房不缺人,痛失继承人的哀伤尚可以减轻一些。

及到天光大亮时都吹打起来,铙钹唢呐响彻云霄。颂银忙过一阵子才打算歇歇腿,又有人来报,说容家请了媒人,上府里过大礼来了。

人在棺材里躺着,媒人上门来了,其实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好在未到接三,亲戚朋友还没登门,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别人看在眼里,背后说嘴。不过颂银不大愿意理会这个,“报给老爷和太太吧,这事儿我不管。”

仆妇听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厦里通传去了,让玉站在一旁看她,“怎么不管呐?这也是大姐姐的事儿。”

颂银抬头看天,“料着没什么要张罗的,大概就是递个庚帖过定。阿玛先前问过大姐姐的意思,说愿意,既这么顺理成章,等下葬的时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让玉掖着两手叹气,“我记得上月二太太做寿,大姐姐私底下还和我们打趣,说将来要找个能扛会提的女婿,没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没了,女婿倒来了。”

姐妹两个卷着袖子擦眼泪,颂银擦得颧骨发烫,拿手当扇子扇起来,便扇边说:“我可不能哭了,颊上生疼。你帮我看看,破皮了没有?”

让玉扒着看,颂银的皮肤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远看近看都是粉扑扑的。别人每月领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没有这项开销,一盒膏子全解决了,很省钱。

让玉牙痒痒,凑手掐了一把,“没破,就是有点儿红,给腌渍的。”

她垮着肩又叹气,“好在没在太太**们跟前,要不哭起来更没完了。桐卿呢?”

让玉朝抱厦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额涅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儿,说害怕,叫姑**拿烟袋锅子敲了头。姑**骂她没良心,自己姐妹怕什么的。”

颂银想起金墨弥留的时候,大家站在远处瞧她,她内热得厉害,脸烧得很红。皮下痘出不来,都挤到一块儿了,看上去有点浮肿,和原先比起来可算面目全非,难怪四丫头害怕。

“人活着讲究漂亮,死了谁还顾得上!”她长吁短叹一番,外面雪沫子撒盐似的,被风吹进来,扑在脸上冰凉。她看着人来人往,抚了抚手臂跺跺脚,“天儿真冷!”

让玉说:“前儿我看你那嬷儿顶着一脑袋鸭毛从你房里出来,你又薅鸭毛了?马褂做成没有?我知道有拿丝棉填塞的,就是没见过用鸭毛的。你可别乱折腾了,那东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这么着我真和你分院儿了。”

颂银没当回事,“多洗两水就没味道了,等我回头给你做个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让玉最容易收买,许她点好处果然不吭声了,难怪阿玛说三丫头不能进内务府,进去准是个巨贪,这话批得很有道理。

颂银偷闲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最后没能逃脱,还是给叫进了花厅。

其实非让她去,是有用意的,因为容绪不在了,交换庚帖由他们家二爷容实代劳。佟述明的意思,不单是死了的孩子要结亲,活着的只要合适,也可以发展一下。叫她去,是为了让她先过过目,心里好有个底。

颂银进花厅的时候容家人还没到,述明让她坐,“你额涅眼下没主张,只好偏劳你。容蕴藻说了,不拿纸活儿煳弄,那些聘礼,你要照着礼单上一样一样比对好,越是这种亲,越是马虎不得,没的委屈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该给她的妆奁别少,全让她带去,老太太问起来,也好有交代。”

颂银道是,又和阿玛说起送三的细节,问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径怎么安排,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声:“回事!”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说:“人来了。”

颂银跟出去迎接,领头的容大学士一袭青袍褂,后边跟着一熘家仆,抬着十几抬白绸妆点的箱笼进门来。见了述明先拱手,热络地叫了声亲家,“您是我的恩人,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里头请吧!”

容蕴藻进门来,错身见个姑娘冲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两眼,“这是二姑娘?”

述明说是,“家下事儿现都由她帮着料理。”

容大学士不能像太太们似的可夸一句能干孩子,只是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颂银很有礼,上门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么喜欢人家的做法,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当着客人的面刷洗杯盏,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说一声:“请中堂喝茶。”

容蕴藻颔首,“谢谢姑娘。”虽然并不怎么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对佟述明教养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如此一来结完亲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起码这位姑娘就很看得过眼,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将来给了容实,不算委屈哥儿。

容大学士还得客套两句,“昨儿得了消息,把家里老太太高兴坏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办妥当。时间仓促了点儿,不尽之处还请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结亲,万万不要见外才好。”边说边在人群里查找,却不见容实身影。半晌收回视线,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紧,先换了庚帖再说罢,怎么不见容实?”

容蕴藻道:“早起值上走不开,已经告了假,这会儿正赶来呢。”

侍卫处的人,行动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随意,述明对容家两个儿子都有印象,大儿子没什么可说的,天妒英才了。小儿子呢,今年十八,在上书房伴着二阿哥,前不久抽调干清门,升了头等侍卫。历来内廷侍卫都需要辉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栋梁都从这群人里头选。容实以前在粘杆处顽劣,后来进了内廷,几次相见都很恭勤有礼,看样子心长实了,错不到哪里去的。

“也是凑在上头了,叫哥儿费心。”

容蕴藻忙说:“是他哥子的事儿,原就应当的。这么着,庚帖容后,咱们先过过礼。我也不太懂这个,请了专给人说阴亲的先生保媒。这里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回去也张罗起来,迎了大姑娘的灵位,通告容绪一声。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进容绪墓里头,他们小夫妻在一处有了伴儿,我们当爹妈的就踏实了。”

述明点头,“是这话。”阴媒递礼单过来,他转手给了颂银,“别忘了跟来的人一应都要打赏。”

颂银应个是,不声不响提着袍子往外去了。

所有聘礼都放在院子里,喜事拿红绸妆点,白事配的是白绸,所以看上去凄凄惨惨,没有半点热闹的气象。她低头看了看礼单,金银玉器,喜饼盒子菜,倒是诚心诚意来结亲的。可是人不在了,礼数再周全都是空的。她垂着两手,站在担子中间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觉得没了依仗。本来缩在后头挺好,现在事事要她扛起来,心里很有重压。所幸容府上办事稳当,除了一份总的单子,每个箱笼里另有报单,核对起来不费事。

她擦了眼泪叫人揭盖子,边上丫头替她打伞,她捏着礼单报读,“福寿如意一对、羊脂白玉压发一双……”底下嬷嬷核准了,说个有,看完一箱就查点另一箱。统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着活人的事儿办的。

天冷,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冷风直往袖笼里钻。颂银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热气,隔着茫茫的一团白雾,见有人绕过影壁进来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爷吧,戴着红缨结顶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边上还描着金钩纹,瞧着十分贵气考究。哥儿俩的相貌应该是差不多的,颂银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见到容实,就能猜着容绪是什么样了。可惜那领上狐毛出锋长,遮住了脸的下半截,只看见英挺的两道眉,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她心头蹦了蹦,不明所以,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起先实在怕阿玛光图联姻硬说好,坑了金墨,现在看过了人,大致有个数,回头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话。

不过这人长得真不错,就是瞧不见嘴,看不清脸上轮廓。她掖袖立在一旁,他从她面前经过,大约发现她在看他,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回眼一顾,视线停在她脸上,“你是述明的闺女?”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觉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没有礼貌照样令人不喜。容家求着要结亲,亲事成了,他哥哥讨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见了也没有直唿她阿玛名字的,他算怎么回事?述明叫得还挺顺熘。

颂银不太高兴,赌气说是,“我是述明的闺女,你是容蕴藻的儿子?”

他分明愣了下,不由细瞧她一眼,不过没再逗留,转身跟着小厮往花厅里去了。这时嬷嬷核对完了,轻声说:“回二姑娘的话,都清点过了,不差。”

她嗯了声,“那些随行的人,每人赏钱两吊。把礼单送老太太过目,就说一切顺遂,请老太太安心。”

婆子领命去了,她转头看花厅方向,心里不愿意再见那个无礼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还得她代姐姐接下来。她吸了口气抬腿上台阶,进门见阿玛和容大学士都愕着,有点不寻常。再看那个容实,脱了端罩,露出里面石青色的曳撒来,肩头是四爪金龙,膝襕上横织云蟒,竟然是个黄带子。

颂银吃了一惊,他是宗室的人,看来她先前认错了,他并不是容实。

她有点慌,惶然看她阿玛,述明颤巍巍扫袖,扎地打了个千儿,“家下正举丧,不吉利得很,王爷怎么来了?”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位是镶黄旗的旗主,当今圣上的胞弟和硕豫亲王。难怪直唿她阿玛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么?可她刚才还和人抬杠来着,现在想起来简直没脸透了,说他是容蕴藻的儿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爷。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较起真来,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头皮发麻,不敢抬眼,只听他慢吞吞道:“今儿侍卫处有考核,容实走不开,托了我,我来替他一回。”

容蕴藻诚惶诚恐,搓着手说:“这事儿怎么能劳动王爷呢,原就不是什么喜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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