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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锦棠没穿病号服，一身休闲装扮，半躺着，腿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正用笔记本在开视频会议。他瘦了一大圈，红疙瘩倒尽数褪去了，脸色仍旧不佳，而且很少见地拧紧眉头。
见到陈静言，许锦棠惊喜地睁大眼睛，几乎是立即笑了，薄薄的嘴唇张开，却没有声音。他很快结束工作，阖上电脑，由护工把小桌子撤走。
“静言，utoe！”原来他讲话得用手堵住喉咙上的管子，才能发声。
“对不起，我来晚了……”陈静言见到他那个样子，完全笑不出来，眼睛有点发酸。
“it’sok！我没事，都叫eric不要告诉你了，”许锦棠坐起身来，又打手势请陈静言在沙发上落座。这时护工端来热茶，又给许锦棠披上外衣，才退出去了。
“听说是为了上次那个昆曲会馆的事……”
她发现自己在许锦棠面前，总是不能自在。虽然从小自闭惯了，见到陌生人难免紧张，但和盛桐一起就轻松得多。想来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缘分深浅的吧。
“设计师改了三稿，发展商都不满意，我也觉得我们还没找到inspiration。瞧瞧，你带了什么书来？”
陈静言坐下时将大部头的《红楼梦》放在小几上，这时便拿起来递给他，“我是想，也许这里面写听戏的段落，也许会有些帮助。”
“老师你忘了，我几乎还是个文盲呢。”许锦棠努力地想开个玩笑，声音却没从前响亮，效果也大打折扣。
“我是打算讲给你听的。”陈静言低头飞快地翻书：
“比如这一段，贾母就说笛子要远远的，隔着水声慢慢地飘来，才好听。所以他们挖了个大水池，池子对面立一水榭，上有屋檐，戏子们在屋檐下轻歌，声音便贴着水面，悠悠地飘到对面观众坐的木栈台上，别有一番婉约韵味。古人说的‘浮波而起’，大概就是形容这种声音效果。”
许锦棠指着床头的一叠资料，看来他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sothat'sit！拙政园就是这样，听曲的留听阁与唱曲的三十六鸳鸯馆之间，隔着水池；网师园的濯缨水阁、月到风来亭之间也一样。”
陈静言继续翻书，“昆曲唱的是园林中的景与事。比方这一段，林黛玉听《牡丹亭》的游园唱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还有《西厢记》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扶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唱的都是园中之景，园中之情。”
见许锦棠点头，陈静言接着说：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放大一点来看，整个园林都是昆曲的舞台。所以，理想的昆曲舞台，应该是花影、树影、云影、水影、风声、水声、鸟语、花香，还有曲声……一切有形之景、无形之声，相映成趣，交响成曲。”
这一回，许锦棠久久没有说话。他双手在胸前交叉，低头沉思着。
陈静言又翻到一页：
“《红楼梦》还有这样的描述，‘陋室空房，昔时笏满床，荒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中国园林自古就是歌舞宴乐的最佳场所。
“昆曲表演可以‘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雄会万师’，苏州造园也是移天缩地、以少胜多。叠山、理水、建筑、植物无不如此，更胜者采用了意象化的符号表达。
“我上次看云锦别墅并不泥古，倒是很写意的中国风……”
许锦棠听得心神激荡，讲话就有些喘，“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中国文化的传统，就是讲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静言阖上书，“今天你累了，需要的话，我明天再慢慢讲给你听吧。”
“明天你还来看我吗？”许锦棠身体前倾，上衣掉了也浑然不觉，淡色的眼眸里透出光来，看得出满心的喜悦。
“我……明天来拿回这书……”她摩挲着书皮，没来由的红了脸，“再见。”
这一回，她从他身边逃开的速度，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