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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东京的日暮约莫在四点半光景……
出租车发出烦人的噪音。一停车,车尾就冒出烟来。
这是一辆后边载着炭包和柴袋的汽车,还挂着歪扭的旧水桶。
后面的车子鸣笛了。波子回过头去,说了声:
“可怕,太可怕了。”
她缩着肩膀,贴近竹原,然后把手举到胸前,好像要把脸掩藏起来。
竹原看见波子指尖颤抖,不禁愕然。
“什么……怕什么?”
“会被发现的,会被发现的啊。”
“噢……”
竹原心想,原来是为这事。他望了望波子。
汽车从日比谷公园后面驶入皇宫前广场的交叉路口正中,这条路平时车辆来来往往,此时又适逢下班时间,更是人声嘈杂,车水马龙了。他们的车子后边,停了两三辆车子,汽车从他们两侧川流不息地驶过。
堵在后面的车子一往后倒车,车灯的亮光就射进他们两人的车厢里。波子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波子一身黑色西服裙,左胸前别了一个别针。是细长的葡萄形状,藤蔓是白金,叶子是暗绿宝石,上面镶了几颗钻石。
她挂着项链,还戴上了珍珠耳环。
珍珠耳环掩映在黑发之中,隐约可见。珍珠项链在白衬衫的花边点缀之下,不那么显眼。可能是花边素白,也带点珍珠色吧。
花边质地柔软而美观,一直点缀到胸脯的下方。这使她显得更年轻了。
装饰着同样花边的领子,竖得不高不低,领子从耳下开始波形折叠,随着褶边层层向前堆叠,波形的弧度也愈加圆润丰盈,恍如微波在细长的脖颈四周荡漾。
波子胸前的宝石在微光中闪烁,仿佛对着竹原倾诉衷肠。
“你说会被发现,在这种地方会被谁发现呢?”
“矢木……还有高男……高男是他父亲的宠儿,监视着我呢。”
“你丈夫不是去京都了吗?”
“谁知道呢。而且,他什么时候都可能回来。”波子摇了摇头,“都是你让我坐这种车。老早以前,你就净干这种事。”
车子带着烦人的噪音又启动了。
“啊,开动了。”波子嘟囔了一句。
交通警察看见车子在交叉路口正中抛锚冒烟,也没走过来干涉。可见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波子左手捂住脸颊,仿佛恐惧的神色还留在她的脸颊上。
“你埋怨让你坐这种车子,”竹原说,“可是,你从公会堂出来就慌慌张张,好像要拨开人群逃跑似的。”
“是吗?我自己并不觉得。也许是那样吧。”
波子把头耷拉下来。
“就说今天吧,我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戴两只戒指。”
“戒指?”
“对,因为是丈夫的财产……假如遇见我丈夫,他发现自己不在家期间宝石还在,没有丢,会感到高兴的。”波子说。
这时,车子发出烦人的噪音,又停了。
这回,司机下车了。
竹原望了望波子的戒指,说:
“原来你戴宝石戒指,是准备让矢木发现啊。”
“嗯。可也不是那么明确,只是突然想起。”
“真叫人吃惊。”
波子好像没听见竹原的声音,说:
“真讨厌啊,这车子……准是发生故障了。可怕啊。”
“一个劲儿冒烟呢。”竹原从车后窗望出去,“好像是在打开引擎盖点火。”
“真是辆老牛破车啊。不能下车走走吗?”
“只好先下车吧。”
竹原打开了难开的车门。
这是在通往皇宫前广场的护城河桥上。
竹原走到司机跟前,回头望了望波子。
“急着回家吗?”
“不,不要紧。”
司机把一条长长的旧铁棍捅到炉膛里,稀里哗啦地转动。大概是想把火弄旺。
波子低头俯视护城河的河水,像是要避开别人的眼目。竹原一靠过来,她便说:
“今晚,家里大概只有品子一个人。我回家晚了,那孩子会噙着眼泪问:您怎么啦,上哪儿去了?不过,她只是出于担心,不像高男,是在监视我。”
“是吗。刚才你谈到宝石戒指的事,可真叫人吃惊。宝石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家的生活依然是全靠你的力量维持嘛。”
“是啊,虽然力量微薄……”
“真是不像话。”竹原望着波子有气无力的样子,“你丈夫的心情,我实在不理解。”
“这是矢木家的家风呀。结婚以后,一天也没有变过,已经形成习惯了。你不是老早就知道的吗?”波子继续说,“也许结婚前就是那样子。从我婆婆那辈起……公公早死,是靠婆婆一个女人家供矢木上学的。”
“可现在情况不同啊。再说,战前他们是靠你的陪嫁钱才得以过上宽裕的生活,现在不能同那时的情况相提并论。矢木应该很了解嘛。”
“这我知道。不过,人嘛,各有各的悲哀。矢木常这么说。过分悲伤,在其他事情上就难免会熟视无睹,也会干出一些不得已的事来。这点我也深有同感。”
“真无聊。矢木悲伤些什么,我不知道……”
“矢木说:日本打败了,他的憧憬幻灭了。他自己就是旧日本的孤魂。”
“哼,这个孤魂嘟嘟囔囔地企图对波子养家煳口的辛劳视而不见吗?”
“岂止视而不见。东西一少,矢木就惶惶不安,手足失措。因此他监视着我。就连零花钱他都抱怨。我曾想,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矢木是不是打算自杀呢。我很害怕。”
竹原也有点毛骨悚然。
“于是你就戴两只戒指出门,是吗?矢木并不是幽灵嘛,你可能是被什么幽灵附身了。身为父亲宠儿的高男对父亲卑怯的态度,不知是怎么个看法?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吧。”
“嗯。他似乎很苦恼。在这点上,他同情我。他看到我工作,就说他要停学参加工作。这孩子一贯把他父亲看作学者,绝对尊敬,要是怀疑起父亲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太可怕了。不过,这种话,在这种地方,已经……”
“是啊,改天平静下来再洗耳恭听吧。但是,我不忍心看见你刚才害怕矢木的样子。”
“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我的恐惧症经常发作,像癫痫或歇斯底里……”
“是吗?”竹原半信半疑地说。
“真的。刚才一停车我就受不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波子说着抬起脸来,“晚霞真美啊!”
天空的色彩也映在珍珠项链上。
一连两三天,上午放晴,下午薄云轻飘。
真是名副其实的薄云。日暮时分,西边的天空,云彩融进了晚霞。暮霭夹着薄雾幻化出美妙的色彩。是由于云彩的关系吧。
黄昏的天空,雾霭迷蒙,仿佛罩上一层淡红的轻纱,驱赶着白天的热气,带来了秋夜的凉意。晚霞黄澄澄的,恰好给人这种感觉。
黄澄澄的天空,有的地方特别红,有的地方成为浅红,还有少数地方是浅紫、浅蓝,五光十色,互相融进晚雾之中。雾幕眼看着缓缓地低垂下来,云彩迅速飘逝了。
皇宫森林的树梢上,只剩下窄窄一条细长的蓝色天空,像一根飘带。
晚霞的色彩,一点也没映在这蓝色的天空上。黑黢黢的深沉的森林,同红彤彤的停滞的晚霞之间,划了一道鲜明的界限,那细长的蓝色天空显得遥远、静谧而清澈,哀婉动人。
“多美的晚霞啊!”竹原也这样说道。这不过是重复了波子的话。
竹原惦记着波子,他只是想,晚霞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
波子依然凝望着天空。
“往后到了冬天,晚霞就多了。晚霞能令人回忆起童年的往事,不是吗?”
“是啊……”
“冬天虽然寒冷,我却愿意在外面观赏晚霞,常挨家里人说:要感冒的呀。啊……我有时也想,自己喜欢凝视晚霞,是不是也受了矢木的感染呢。不过,我打孩提时起就是这个样子。”波子回头望着竹原说,“说也奇怪,刚才走进日比谷公会堂之前,看到四五棵银杏树,公园的出口也有四五棵银杏树吧。这些树并排屹立,都相差无几,但凋黄的程度却因树而异。落叶也有多有少。如此看来,树木也有各自不同的命运吗?”
竹原沉默不语。
“我在茫然地思考银杏树的命运的时候,车子就嘎哒嘎哒地停住了。我吓了一跳,害怕起来了。”波子说着望了望车子。
“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修好的。就是要等,站在这边,人家该瞧见了,还是到对面去吧。”
竹原向司机打了招唿,付过车钱,回头看时,波子已经穿过了马路,只能看见她那迈着轻盈而矫健的脚步的背影。
对面护城河尽头的正前方,麦克阿瑟司令部的屋顶上,刚刚还挂着美国国旗和联合国国旗,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可能正好是降旗的时间。
而且,司令部上空的东边天际,晚霞已经消失。薄云也飘散在遥远的天边了。
竹原知道波子容易感情激动。他望着她以矫健脚步走路的背影,心想,波子自己所说的“恐惧症发作”大概消失了。
竹原也到了马路的对面,轻声地说:
“这样轻盈地横穿车流,不愧是舞蹈演员,训练有素啊。”
“哦?你在取笑我?”波子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也揶揄你一句,怎么样?”
“嘲笑我吗?”
波子点点头,然后把脑袋耷拉下来。
司令部的白墙,倒映在正前方的护城河上。窗里的灯光映在水中。但是,房子的白影是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间,水上仿佛只留下了灯影。
“竹原,你幸福吗?”波子喃喃地说。
竹原掉转头,一声不响。波子绯红了脸。
“现在你不再这样问我了吧?从前不知这样问过我多少次。”
“是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已经有二十年没问了。这回,轮到我来问你啦。”
“就拿这个来取笑我?”竹原笑了,“现在不问也明白了。”
“从前你不明白吗?”
“那个嘛,我也明白,过去我是故意问你的。对幸福的人,大概不会问‘你幸福吗’。”
竹原边说边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我觉得你结婚,是我的错误。所以在你结婚以前,以及结婚之后,我都问了。”
波子点了点头。
“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西班牙女舞蹈家来访的时候,你婚后第五个年头吧。一次在日比谷公会堂偶然相遇。你的座位是二楼前排的招待席。同你在一起的还有芭蕾舞伙伴和你的丈夫。我却在后边的座位上躲起来。你一发现我,就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之后就不曾移动过。我说,这样做对你丈夫和朋友都不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吧。你却说,请让我坐在你身边,我会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就这样,你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散场。”
“是这样。”
“我感到吃惊。矢木有点介意,不时回头张望我们这边,你还是不过去。那时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波子放慢脚步,忽然站住了。
在皇宫前广场的入口处,告示牌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公园是公共场所,请保持园内的整洁……”
“这里也是公园?已经成公园了吗?”竹原看见厚生省国立公园部的告示牌,说。
波子望着广场的远方。
“战争期间,我家的高男和品子,还是小小的中学生和女学生,他们经常从学校到这儿来运土、割草。一说要去宫城前边,矢木就用冷水给孩子们净身。”
“那时候矢木是会这样做的。这宫城,现在不叫宫城,而称作皇宫了。”
皇宫上空,淡淡的晚霞与灰色融在一起了。东边的天际反而残留着白昼的明亮。
细长的蓝空,仿佛给皇宫森林镶上了一道边,尚未完全黑下来。它带着铅色,显得更加深沉。
三四株挺拔的松树高高地伸向那片狭长的天空,在落日的余晖中,勾勒出墨色的松姿。
波子边走边说:“天黑得真快啊。从日比谷公园出来的时候。国会议事堂的塔还染着桃红色呢。”
国会议事堂早已笼罩在晚霞之中,顶上的红灯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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