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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关于小五脸上乍然浮现的那种向往别种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凭空捏造出来的。等到孙小六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失踪时,她十分慎重而带着些许怯意地告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说着这话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缝制的湖水绿薄衫子,底下是条墨绿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打照面儿我就开了她一个玩笑,说她像一棵万年青。她没接腔,只说孙小六又不见了,要来家借个电话。
我们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装电话的一家,孙家则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装电话的一家。孙老虎不装电话是因为孙妈妈人有些痴呆之后听不得电话铃,说电话铃一响准有不好的事—也许小六在外边怎么了,也许小三、小四在外边怎么了,也许连军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么了。总之,电话是催魂铃。于是催魂铃便装进我家的客厅了。无论打进来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边没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战场上的死人,我们对电话铃一向不作任何反应。我甚至有一种它从来没响过的错觉。家母之所以要装电话自然不是为了方便孙家—在她看来,电话是方便我从学校宿舍向家人报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却几乎没打过,因为我从来记不得号码。
那天我刚通过研究所里的最后一次资格考,才进门就看见那棵万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拨号码。我靠在对面的一个书架旁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岁或二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不过二十五岁的她的脚趾头特别耐看—它们从拖鞋帮子前端伸出来,一根一根透着粉鲜粉鲜的红光,和彭师母亲手种的一种白蒜蒜瓣儿像极了;那蒜瓣儿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色泽,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儿。我实在想像不出,像这样一双柔嫩的脚哪儿能练得出什么惊人的武功?
可人家毕竟练出来了。就在我那么想一口咬一粒蒜瓣儿地盯着她的脚趾头的时候,她翻手撕下一张小本子里头的白纸,顺势一扬,那纸片登时笔直笔直地冲我飞过来,我脸一歪,左颊捱了一记,像是让一本精装的大书了个正着。
“别瞎看!你可是读书人。”小五淡淡地斥着,仿佛不是正经恼火。
接下来,她又拨了几通电话,不外是央请人家留意,要是有她弟的消息,务必打电话到张妈妈家的这个号码来。说完了,她阖上小本子,整整衣裳裙子,低眉低眼地拍拍椅子上沾的灰尘、线头儿什么的,似乎没有走人的意思。我刚这么想着,她却神闲气定地说:“张妈妈洗头去了,她说我可以在这儿等电话。”
“当然。”我说,把那张打了我一耳光的纸片顺手塞进一本书里。
“这簪子颜色变深了。”小五忽然从她后脑勺上拔下一根晶绿晶绿的簪子。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声,继续往架上找我要带回学校的书。
“你忘了呵?”小五说。
“忘了什么?”
“这根簪子。那年你送给我的。”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盘梳起一头乌亮乌亮的头发。
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园里发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岔开话题,道:“你弟也真是,怎么又不见了。还真准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吁了口长气,把头发拢齐了、簪上,道:“这一回,他也别想再回来了。我爸把里里外外的门锁都换了—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原先我们还会伤心、会担心。到这一次上,连我妈妈都说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们家来磨人的。”
“《聊斋》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说一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还没儿子,便去请教一个高僧,高僧说:‘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我拣好了一袋子书,拎一拎,嫌不够重,又回头往架上抓了几本,道:“这样说起来,小六上辈子还是你们家债主呢。”
“书上怎么这么教人呢?总不能为了怕欠债就不成家,不养儿育女了对不对?”小五站起来,带些挑衅意味地瞅着我。
我知道,她这是个陷阱。我只消再回一句,她就又会祭起村子里姑姨婆妈的那一大套,数落我—而且是听起来十分之客观公正、不带一点私人情感地数落我—是张家的孤丁单传,怎么可以抱独身主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话题绕来绕去,就会甜甜地笑着绕到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女朋友这种鸡巴事上去。我不上她的当,一沉肩扛起那盛书的袋子,道:“走了。回学校去了。”
“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她低着头,一说话身上就散发出那围巾上的气味。我没再说什么,抢步朝屋门跨,只听见身后的小五忽然又说了两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
我停下脚步,脑子里勐一下转出来千言万语—我很可以马上扭回头告诉她:是的。没错。当年我还不过是一只小公鸡的时候很想上你一下。是的。没错。我们一起逛过几回植物园,就跟一对小情侣差不多。是的。没错。我们还真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要说他妈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对。是的是的!我到现在都还忍不住要把手伸进你裙子里去。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们去公证结婚吗?去摆桌请酒、大宴宾客吗?去陪着笑脸听刘伯伯郭妈妈祝福我们早生贵子然后继续待在这个村子里生养一堆野鬼投胎的小孩看着他们长大成人逛植物园以为自己谈了恋爱吗?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美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手艺巧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爱上我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爸认为我卵蛋里埋伏着读书人的种就爱上你呢?
是的,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我知道,只消我一回头,这些话就连个*也不如地放不出来了。偏偏就在此刻—感谢家母的德政—电话铃响了。小五就近也自然得像个女主人那样抓起话筒“喂”了过去,接着仍然像个女主人那样“请问您是哪位”了一下。然后,她皱起眉头,极其不敢置信地把话筒朝我一递:“怎么是找你的?说他是什么‘老大哥’。”
张翰卿。我老大哥。人在荣民总医院,入院的原因—该怎么说?医院的说法是“后脑蛛网膜破裂大量出血”。电影公司道具组助理的说法是“给片场的灯砸的”。老大哥自己的说法是“他们到底是来了”。
我背着不只十公斤重的一个大书袋,转了三趟车,又在七弯八拐的医院通道里转了半个多钟头,直想着:别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经死了,那可不值。好在老大哥非但没死,精神还畅旺得很,一见我的面,像背嵴底下松了根弹簧,登时板着腰,直挺挺地坐起来。
“你没告诉叔叔、婶婶罢?”老大哥顺手摸了摸包在头顶上的一张好似渔网般的罩巾。
我摇摇头,放下书袋,道:“他们正好都不在,我妈洗头去了,我爸大概又是去看晒图,没别人知道。”
“那好。”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帘子拉上,掀开薄被单,将医院给换上的那条长裤褪下一半,露出里面一条满渍着汗斑污垢的棉布内裤。眼见他又要脱掉内裤的模样,我赶忙摆手制止:
“你要上厕所我扶你去,干吗的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拨翻拨翻,从内裤里侧掏出一截布卷子来,勐地一抖。我赶紧闭住气息,已经来不及了—兜头扑脸拂过来一阵熏鼻的酸臭味儿。老大哥居然还把那有如半条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递,低声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这个。你给老大哥说说,这上头写的是个什么意思?”
“我连硕士还没拿到呢,什么博士!”我退开一步,见那布卷子一旦展开,上头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笔写满了一堆字。
老大哥许是看出我嫌厌那布条肮脏的表情,于是生起气来:“嫌什么?弟弟!孬好香臭咱都是一个家门儿里出来的—你爷爷也是我爷爷,我老子还是你大爷;你嫌我脏,我还嫌你净呢!这布条子可是事关重大。老大哥已经走投无路,找不着托付的人了。弟弟你再不帮忙,就是成心要老大哥的命啦!”说着,右手忽地一运劲,往天灵盖轻轻按了两按,随即拉开一尺,继续说道:“我这一掌拍下去,天灵盖就碎了。弟弟你看着办罢!”
我当然不能看他玩儿这个,当下从他左掌之中扯过布条,细细读了两遍。越读我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连忙把布条扔还了他,道:“这一定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写得出来就去当博士了。”老大哥小心翼翼将布条再摊摊平,铺在他大腿上,道,“你给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正待说,帘子给掀开了,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年轻小伙子探进个脑袋来,道:“师父!您有个朋友来—”
“叫他外头等着。”老大哥吼了声,年轻人立刻闪身出去,老大哥有些不耐烦地朝那晃动不已的帘子摆了摆手,道,“我道具组的助理,没礼貌—现在的年轻人都没礼貌。”
我可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扭头掀帘子朝外奔,抢到病房门口拦住那助理,问道:“老大哥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给片场的灯砸的。”助理低头嗫声答道,“也不是我们的错啊!灯明明锁好的啊,它就是掉下来了啊!”
“医生怎么说?”我追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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