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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思道是昨天夜里才到达北京的。自从在南京会见李卫,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钦定的“中隐于市”,老实听从雍正安排,是唯一的自全之道。想摆脱朝廷羁绊放舟江湖笑傲风月是办不到的。安置了家眷后,急急赶往北京,先去十三贝勒府拜会允祥。允祥却在丰台,直到深夜才见了面,两个人谈到天蒙蒙亮才矇眬了一会儿,因知年羹尧今日入城,便和允祥同乘一乘大轿前来观礼。当下允祥听邬思道为年羹尧下此断语,不禁吃了一惊,疑惑地凝视了邬思道一眼,说道:“瘸子又要危言耸听了!年羹尧这一功,其实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如今圣眷还在我之上。你知道么?”
“十三爷,你只说对了一半。”邬思道若有所思地看着百官由左掖门鱼贯而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一点不假,年羹尧如果兵败,八爷就召集八个铁帽子王,逼皇上逊位;仗打得温吞水,后方财政不支,八爷不但扳不倒,还要造乱,他是战胜将军,皇上就是英武圣主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说年羹尧圣眷在你之上,十三爷就大错特错。圣上是用你安内,用他攘外,外患既去,他一点不知收敛,怎么会有好下场?”允祥听着这话,心里一阵阵发寒,许久才道:“等他面圣下来,我们和他聊聊。”邬思道猛地转脸望着允祥,目中灼然生光,断然说道:“十三爷,要聊你们聊,我是绝不见年羹尧的。我是奉旨来京的。万岁或者秘密召见一下,或者由您奉旨传话都可,余外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
二人还待往下说时,八王府太监何柱儿从右掖门出来,径自走到允祥面前,说道:“王爷,我们主子以为十三爷在太和门候着,谁知哪里也寻不见!万岁爷也问怡亲王怎么没来,请爷赶紧进去罢。”说罢看了邬思道一眼,却没言语。允祥因笑道:“方才我有些头昏,没有随班奉驾,这会子略好些儿了。你且去,告诉你八爷,我这就来。”直待何柱儿去了,允祥方道:“邬先生,看来你是不进去的了。就住我府吧,万岁早说过想你,必定是要见的,我这进去一说,主子必定欢喜的。”“这就是十三爷抬爱我了。”邬思道道,“你等筵散无人时再奏皇上,只说我已到京,在府里静候旨意。”说罢,便坐了允祥的大轿打道而去。
为年羹尧庆功的筵宴设在御花园。紫禁宫院内不许栽树,这样热天毒日头,一千多人的大宴设哪个殿也盛不下。允祥进来时,御厨房的太监们举着大条盘来来往往正在上菜,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允祥扫眼见雍正的首席设在拜月台的凉亭下,雍正坐在首席,挨身便是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年羹尧,旁边是几个老亲王陪坐,便忙赶过去给雍正叩头,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给几位叔爷请安了!”又转谓年羹尧,“大将军今日不易!这次回京也走得劳苦,今儿主子专为你庆功,你可要多用几杯了!”年羹尧忙起身笑道:“年某何功之有,这都是主子调度有方,前方将士仰体圣德,那些丑类冥顽不化之徒,怎么抵挡我堂堂王师?十三爷过奖了!改日,我一定登门给十三爷请安!”
“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国之臣。”雍正见年羹尧没有离席给允祥行礼,又抢在自己前面说话,便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嬉笑道:“真正在后方调度的是老十三,朕不过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而已。来来,老十三,你也这一席坐!”允祥忙躬身赔笑道:“这是主子厚爱,本不敢辞的。但主子也晓得,臣弟有个犬马之疾,同席同餐怕过了病气。就是别的席,臣弟也不相宜。今儿八哥是司仪,臣弟执壶司酒,挨桌儿把盏,略尽心意,不知万岁可能恩允?”雍正含笑听了,说道:“随你。只不可劳累了,乏时,想歇就歇着。”月台边站着的允禩见雍正颔首示意,便大声叫道:
“开筵——奏乐!”
于是鼓乐齐鸣觥筹交错。允祥先举一杯为雍正纳福。又为年羹尧敬了酒,依次按爵位给陪坐的几个老亲王上寿,这才又转到别的筵桌上。雍正只略举杯呷了一口,含笑道:“朕素不善饮,偏劳几位皇叔多劝几杯,今儿是亮工的好日子。”众人忙都躬身答应,轮流为年羹尧把盏。急管繁弦中,年羹尧左一杯右一杯的尽是敬酒,饶是量宏,早已醺然欲醉,仍是来者不拒,面儿上不倒,酒涌心头,耐不住便要说话:“我自幼读书破万卷,原想以文治为圣朝尽力。所以秀才、举人而进士,传胪保和殿还不足二十岁,后来皇上收在门下,入汉军正黄旗,不料改了武职,竟成杀人不眨眼将军。与皇上恩结义连数十年,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荆棘丛中艰难竭厥,其中苦楚皇上尽知……”他突然打了个顿,意思到说错了话,接口又道:“所以我常向岳钟麒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西线军事大胜,一赖皇上如天洪福,二靠三军将士浴血用命,这就成全我年某为一代儒将。弥月之内歼敌十万,圣祖在位时也不曾有过——这都仰受皇上的如天洪福……”说着,便又滔滔不绝大谈西宁大捷。
因这筵席专为年羹尧而设,他说话便格外引人,所有的目光都扫向了他。听他黄腔走板地大吹大擂,已在月台边歇息的允祥听得心旌动摇,挣扎着起身,提了精神踱过来,笑道:“年大将军,你说得很是,君父之恩德,皇天后土都鉴谅着呢……”雍正似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脸上和颜悦色地盯着年羹尧不言语,见允祥端着酸梅汤,知是要为年羹尧解醒,也觉得年羹尧再这么说下去,出了事不好收场,一笑起身道:“年亮工是有酒了,但酒后真言,朕听来更觉受用,因为他这话坦诚,且为忠诚之坦诚!亮工,弥月歼敌十万,确是开国以来无与伦比的大捷,古之良将不过如此——趁此琼浆为朕舞剑一歌,叫你主子高兴高兴如何?”
“扎!”
年羹尧挺身而起,昂然答应一声。他醉眼迷离,众人的心思压根没理会,也没留神雍正是亲自给自己解围才说那番话,因接过张五哥递过的剑,就地向雍正打了个千儿,起身支一个门户,便在月台前舞太极剑。他舞得很慢,边舞边道:“奴才有《忆秦娥》一首,为主上佐酒助兴!”接着似唱似吟,曼声咏诵:
羌笛咽,万丈狼氛冲天阙!冲天阙,受命驰骋,三军奉节!将军寒甲冷如铁,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锋芒指处,残虏破灭……
一边吟唱,手中的剑愈舞愈快,如飘风疾雪,银球价在筵前团团滚动。良久,年羹尧方收势站定,却是神定气闲,似乎酒意也没了。几百名文武官员目不转睛,看得五神皆迷,连喝彩都忘了。
“好!”雍正高兴得脸上放光,“堪称文武双绝!”因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又道:“筵无不散,不知不觉已未时。朕稍事歇息还要办事见人,今儿你也劳乏了,就住在朕雍和宫旧邸,明儿陪朕到丰台,朕要亲自劳军!”年羹尧谦逊地一躬,赔笑道:“这实在是主子的关爱,奴才如何当的起?奴才是个带兵的,理应还回丰台军中,明儿就在丰台迎驾,似乎更妥当些。”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点头道:“依你。不过明个儿你还是递牌子进来,和朕一道儿去,这样风光些。”
年羹尧还要逊谢,但雍正口吻并无商量余地,眼见允祥率王公、马齐张廷玉带着官员纷纷离席,王公们站成一排,官员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跪下,已成送客格局,便不再说什么,只低头轻声称是。雍正拉起年羹尧的手,笑道:“朕还送你出去。”允禩看着这一幕,脸上毫无表情,将手一摆,顿时丹陛之乐大起。钟鼓撞击声中,王公一揖手,百官三叩头,送他二人出了御花园。年羹尧被雍正绵软冰冷的五指捏着手,觉得很不舒服,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待出园门雍正撒开手时,他已通身都是燥汗。
当晚,廉亲王允禩在朝阳门外八贝勒府为允禟接风,陪坐的有侍卫鄂伦岱和礼部侍卫阿尔松阿。这个地方是允禟在京时来得最多的地方,自康熙四十二年原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密谋逼宫,拥立太子的阴谋败露,他三天五天必定要来拜会一下,院里园中一草一木都踏熟了。但今天到这里来,却无端生出一种陌生之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八、九、十贝勒当日号称“王中三杰”,领袖百官纵横六部,外加一个十四阿哥允将十万雄兵在外,互为犄角,真算得上一呼一吸朝野震动,没想到竟败在雍正这个“办差阿哥”手里,一二年间手足凋零,被拆得七零八落……也许因为乍从荒寒的沙漠瀚海返回这繁华世界锦绣富贵之地,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或者因这番西域之行始终没敢挑明了和年羹尧深谈,虚与委蛇,徒劳而无功,不免怅惘;总之,无论如何允禟鼓不起兴头来。允禩见他呆呆的,只是出神,殷勤劝酒道:“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怎就像霜打了似的?是历练得深沉了,还是有心事?”
“我是有心事,金波玉液难下咽呐。”允禟沉重地将发辫向身后一甩,粗重地叹息一声,“我想十弟,有他在这块揎臂攘眉划拳行令该有多好!如今却在张家口喝风吃黄沙,阿灵阿肝胆照人忠直诚信,揆叙多才多艺谋事精当,都是我们满人里头的人尖子,也都身染沉疴一命归泉。留下我们几个孤魂,吃这杯枯酒,怎么畅快得起?”他看了鄂伦岱一眼又垂下了睫毛,端起杯来看了看,又放了下去。鄂伦岱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允禟心里对自己有所责备。在康熙宴驾那个紧急关头,鄂伦岱奉允之命倒戈助了允祥一臂之力,诛戮了丰台提督成文运,原为的北京城允禩和雍正“打成平手”好让大将军回京收渔翁之利,想不到弄成眼下这个收拾不起的局面。鄂伦岱想着,自失地一笑,说道:“我晓得,九爷心里恨我。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自己是个混虫,辜负了爷们的心,误了爷们的事……”
允禩看看允禟,又看看鄂伦岱,“扑哧”一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这是当时的情势嘛!老十四回京后,我们促膝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谈透了。不然,鄂伦岱也不会登我这个门。如今即为自全,我们也不能窝里炮——打起些精神来!把昔日恩怨抛向东流水!”他亲自倾了四杯酒,一一送到众人面前,说道:“来来来,满饮了!”
“我看话不说透,九哥是打不起精神来的。”阿尔松阿一直斜靠在椅子上嗑瓜子儿,微笑着端杯一啜,说道:“告诉九爷吧,世事如棋局局翻新,后头的事谁料的定呢?皇上一个孤家寡人,真正的独夫,支撑不了多久!”鄂伦岱惊异地转脸看看阿尔松阿,闷声叹息道:“我们不**央位置,无论如何扳不回局面。这次搜宫,老隆亲自布置,先占紫禁城畅春园,再夺丰台大营,然后发文天下,‘皇上蒙难’在外,拥立三爷摄政。你们听听,盘算得天衣无缝吧?一个马齐出来就顶住了九门提督的兵,怡亲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儿搅黄了这件事?年羹尧这又带兵进京,轰动了满天下,你瞧他那势派,就差着没有加九锡进王爵了。文有张廷玉、方苞,武有年羹尧一干子帮凶,还说什么独夫?八爷——不是我鄂伦岱撂松炮下软蛋,至今刘铁成还防贼似的盯着我,疑心是我放了隆科多的兵进园子。这‘谋逆’二字好轻易担待的?!阿松,你也是侍卫,侍卫顶多大用场你清楚,女人生孩子屄疼,敢情男人不知道?”
阿尔松阿是鄂伦岱的本族堂兄,论亲还在五服之内。他穿着亮蓝套扣坎肩,绛红实地纱袍袖翻着雪白的里子,听着鄂伦岱发泄牢骚,不禁龇牙一笑,说道:“你这会子想和八爷撕掳清白?迟了些儿罢?”阿尔松阿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泛着黑红的国字脸上五官也还周正,只一口大白牙破相,尽自矜持着,笑起来仍似满嘴是牙。但只一闪便又抿住了,只盯着鄂伦岱不言语。
“你这话说得谬,”允禩盯了阿尔松阿一眼,冷冰冰说道:“鄂伦岱不是卖友卖主之人。要和我撕掳,犯生分,今晚就不来,来也不说这个话了!但也确实怪我,先头有些事没有跟鄂伦岱说清,为怕老鄂的性子不防头走了风,或者知道的多了反而瞻前顾后,弄得鄂伦岱有些狼狈。这里我给鄂老弟赔个情儿,撂开手好么?”说罢竟就座中起身向鄂伦岱一揖到地。鄂伦岱惊得忙双手扶住,说道:“八爷……奴才怎敢当得起?只是阴差阳错,走到这地步儿上,奴才心里憋得都要炸了。好歹什么章程,八爷您拿定了,就是死,奴才情愿当个明白鬼……不是么?”他说得动情,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嗓音也有些哽咽嘶哑。允禩抚着鄂伦岱的背,脸上也带了戚容,口里却笑道:“今日是给你九爷接风嘛。咱们边吃酒边谈。来,都坐好!”
允禟这会儿觉得心绪安定了些,笑着呷一口酒,说道:“接风不接风无所谓。但我的心绪真的是坏透了。自到西宁,我原想凭怎么不济,到底是个龙子凤孙,别的不说,参赞些军务总是该当的,偏偏姓年的把我当客敬,泥菩萨般供起,我没有奉旨管事,只是个‘军前效力’的名分,一件事也插手不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轻易吐口,后来宝贝勒他们去了,我更连个边也旁不上!我一肚皮的雄心,要凭银子凭心地套住这个姓年的,想不到都撒了西北风地里!你留京师,老十发落张家口,十四弟去看祖坟,雍正这一手算得上辣。原以为他只是个办差阿哥,必定是个琐碎皇帝,不懂政治,我竟瞎了眼!”他把头深深埋在两臂间,咬着牙两眼盯着闪动跳跃的烛台,瞳仁闪烁着,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
“这一条足证皇帝胆寒心虚。”允禩笃定地靠在椅背上,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他以为拆开我们兄弟,就散了‘八爷党’,其实足证他不懂政治——”他缓缓站起身,漫步散踱着,一边想一边说,“‘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心里!朝野如今都在流传,先帝遗诏写的‘传位十四子’是雍正改成了‘传位于四子’,这是说他不忠,他发落一母同胞的十四弟去守陵,气死皇太后,也有说太后是触柱自杀的——这是他不孝。隆科多依附的其实是新三阿哥,我把他推出去和皇帝打擂台,成则收利,败则毁他的名,他就是个不仁不义的皇帝!所以我看上去地位岌岌可危,其实稳如泰山。凭他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何况如今又加上一个‘年羹尧党’?”
这番话款款而言,语气却凶刁阴狠,允禟与他自幼相交,即便在一处商议一些极为机密的事,允禩也都是温文尔雅,以道为本,满口子曰诗云,今儿图穷匕首见,杀气腾腾,居然毫无饰词,要陷雍正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看着允禩带着狞笑的面孔,允禟浑身一震,吃惊地问道:“年羹尧!——年羹尧怎么了?”
允禩背着手,满脸阴笑,却不言语,只向阿尔松阿努了努嘴。此刻连鄂伦岱也怔了,手按酒杯盯视着阿尔松阿。
“年羹尧头上有反骨。”阿尔松阿嘿然冷笑,突兀说道,“银子加上刀,他已经把十万大军变成私人势力!西宁大捷前本钱不够,如今已经倒过来要挟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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