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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亮天光在室内撒下一片冷青,江离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视野中景象混沌,令他久违地又感到晨曦的沉郁。
原来零露双耳的伤是这么来的,他想,青莲帮和八卦门的伏击,应就在她首次于家堂中现身前不久。江离回想与零露的几次见面,她偶然不易察觉的反应迟滞,果然是听力受损,尚未完全恢复所致。
他难以忘记她伸手抹去耳中汩汩鲜血时漠然的神情,好像那身子只是一副无关紧要的躯壳,毫不值得她去关心一样。正因为这副神情,当零露靠近过来,似乎只为祈求一点短暂的温暖和安宁时,他难以拒绝。
可也正是她那局促的,双无处安放的手,不仅沾满了彰武堂、西泇坞、青莲帮、八卦门众人的血,还在不久后夺去了张道长的命。原来都是她。噩梦中浓雾笼罩之下,那名为“鲛影”之剑饮血之时,冷刃上所映出的表情,狠厉肃杀、冷漠疏离,自己分明都曾亲眼在她脸上见过。
渺渺没有察觉江离这复杂的心思,她的叙述正至关键之处,危机一发千钧,爆发近在咫尺……
“经过几番风波,六大门派已失其二,再耗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情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此时玄凝阁魍魉、尺凫二人皆已浮出水面,且尺凫疑似受伤,正是同盟竭力一搏的最后机会。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此关口,同盟又从另一通道收到了老九的密信。信是以老九的口吻写就,首先是说近来同盟中谣言四起,定是有人乘疑离间,意欲削弱同盟力量,阻绝同盟情报来源,大敌当前,谨劝诸位掌门切勿自乱阵脚,同室操戈。其二是反思其己,长久来为求自保而遁迹匿影,帷灯匣剑,致使同盟内疑窦丛生,令敌人有机可乘,其责难免。
“信的最后写道:‘如今嫌隙既生,若为独善其身而束手坐视,是为大不义,故愿不避斧钺,现身与众北宗同仁一见,望能冰释群疑,弥缝其阙。’局势凶险,张道长也觉再不与同盟讲个清楚,看来是不行了。”
“贾三宝已被拘禁之事,张道长应不知情,”江离沉吟道,“有了上一次,他难道不怕密信很可能再次被泄露?若教玄凝阁得知了这次会面,岂非是羊入虎群,不仅他自己百口莫辩,还不免连带着同盟一并陷入险境?”
渺渺道:“张道长的确不知贾三宝之事,但以他智慧,定已想到消息会流到玄凝阁耳中,只是没有十成把握。他也想到了同盟既有疑于他,必将在会面时有所戒备,设下周密埋伏。
“实际也正如他所料,同盟对他毫无信任,深信这次会面是场阴谋,遂调集了全部力量,意欲届时破釜沉舟,与玄凝阁一决雌雄。
“我猜张道长明白,泄密之人十有八九出在同盟内部,而他孤身一人,终难凭一己之力从堤防他的同盟中抓出内奸,现身相见,实乃迫不得已的将计就计。如若玄凝阁真的追来,他可与同盟并肩退敌,以证此身;万一他推断有差,玄凝阁没有现身,那便是他的辩白之机了。”
江离叹道:“张道长一片孤胆赤心,衔冤负屈,为助同盟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诚然可怜可敬!到时若同盟能取胜自然万事无碍,可若同盟不敌玄凝阁,难逃覆灭劫数,他纵使浴血身死,到底难证清白啊!”
“张道长是绝不会让同盟覆没于此的。他在发出密信时,便已藏好了最后手段,以在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下同盟。”渺渺忽然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此停住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积攒了些气力,才又开口道:“却不想阴错阳差,他的这一切筹划,全被我给搅毁了。”
“你?你也在场?”江离脑海中迅速闪过渺渺近来几次言行异常的时刻,突然打了个寒噤,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渺渺逐字道:“便在七月十五中元之夜,城北七圣庙中。”
是中元那场大火!江离心提了起来。弓弦已经拉满,刀刃即将出鞘,距离最后的真相只剩数步之遥。
“那晚我本不该在场。”渺渺继续道,“事前我只听说张道长要在那处现身,甚至不知同盟埋伏了全部力量,欲与玄凝阁的生死决战。我武功低微,只是庆尚豪放在你身边的一枚小棋子,这种盟中大事,我没资格参与。刚才和哥你所说,都是我后来得知,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顿了顿,眼睛瞧向窗外,此时天色恰与晚间落日后相似。她回忆着四天前的那个黄昏,开口讲道:“那日中元,我白天去碧霞观中祭拜了爹娘,回到城中时天已黄昏,正赶上大宁寺施放焰口……”
……
大宁寺坐落于中州最繁华之地,戌时将过,众僧登坛开卷诵唱,街上的人纷纷聚拢过来,密密匝匝围了十数圈。
灵坛上供品堆叠如山,三人高的五彩鬼王口吐火焰,五色灯笼光影缭乱了月色,烛火荧煌,香烟馥郁,即便隔着人山人海,也能瞧得分外真切。
渺渺一身白夏布衫裙,也正踮起脚尖向人堆里眺望。她本想进城后直接回家,一来是因为今夜有七圣庙会面,她当在家静候以备掌门传令,二来是惦念乔羽晚间要来赴宴,不可迟到。可一见眼前这欢腾喧哗的景象,她却走不动了,心想着耽搁会儿不碍事,便挤到人群中看热闹去了。
看罢众僧诵唱过几通真言,她情知该走了,才发现这一会儿功夫,身后又筑起了几层人墙。好不容易从不断向内收紧的人堆中逆流钻出,她刚要吸口气,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她视野的角落中窜过。
那人头戴破头巾,披件破旧斗篷,露出粗布裤子,瘦长膀阔,颌下一撮黄须,斜身闪进了身后的巷中。渺渺在一瞥间看得分明,却不是师叔贾三宝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