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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尾砂坝灰白色的沙砾上,不像走在沙滩上有那种陷下去的感觉,也不像走在泥土马路上有那种比较坚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特殊的,有些微弹性,既不软也不硬,介乎沙滩与泥土路面之间。黄莲今天的脚步比平时缓慢了许多,因而就有了沙滩上的那种陷下去的感觉。
她没有带锹,平常要带,用来疏通坝边的水沟也是工作任务,不过没人管,做不做由你。今天她什么也不想做,或许以后也不需要她来做了。
她在大铁管旁缓缓坐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朵小白花。这花没有送到老杨师傅灵前,那么,就送给自己吧!
她用手指在沙砾地面上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坑,然后将小白花放了进去,黛玉葬的花是鲜花,她葬的是假花。不过,喻己、自怜却是共有的,她想。
她抓了一把沙砾,握着,举在洞坑的上方,再慢慢张开掌,沙砾呈直线细细漏下来,将小白花埋了小半截。她把小白花种在了沙砾上,结扎纸花用的线绳是它的根,埋在沙砾里,白纸花瓣沉浸在有些湿润的空气中。
她又握了一把沙砾,举在洞坑上方,这回没有松开手,握着,让沙砾留在掌心。
如果是虚假的生命,它的逝去,值得伤心吗?这种低质的花儿,能与那些带着芳香、带着露珠、带着盛开过美丽的缤纷落英相提并论吗?她又想。她将掌中的沙砾撒在一旁,轻轻将小白花从洞坑拈出来,又轻轻抖落掉它身上的沙砾。
杨石山生不如死的经历曾让她震撼过,她相信,死比生来得容易。
她从工作衣的口袋里掏出牛皮纸袋,取了一撮烟丝,卷了支喇叭筒,点着了,吸着。
彭丽丽在半月之前来过这里。那天,她穿件斜襟花士林布上衣,解放鞋,两根短辫梳得很上很前,遮了耳,从坝东头款款而来,直至十来步距离,黄莲才认出是她。
黄莲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抚掌笑道,你是哪个围屋来的妹仔啊?彭丽丽故作正经说,我是地下党呀!彭丽丽这身打扮原来是避人耳目,黄莲就明白她是专程来找,有话要说。
彭丽丽告诉他的第一个消息,却是好消息。北京和省里来了人调查医专那个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杀了的老师宋耀庭的情况,听说可能要平反。黄莲一听一颗心便紧缩起来,忙问曾与她同监的宋耀庭的老婆谢雪梅怎么了?彭丽丽说,谢雪梅在劳改农场挑水浇菜的时候,不慎掉到水塘里淹死了,听说也要重新审查。黄莲望着天空没说话,她见浓云处竟出现了一道光亮的豁口,就发生了联想。
彭丽丽话锋一转,告诉她的第两个消息,却令人不安:“赣州在抓人,清查,抓‘打砸抢’分子,”彭丽丽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尾砂坝,“像大头这种人也抓了。”
“抓他呀?”黄莲熟悉大头,一个眼镜,搞《红卫兵战报》,一手钢板字极漂亮,批斗会都躲起来不愿去,哪里去过“打砸抢”?
“为什么抓他是吧?”彭丽丽声音小下来,“他曾在公园贴大字报声援你,用化名,《谁有罪,是黄莲吗?》,五评,记得吧?影响太大了。”
“就因为这个,你请了假来找我?”黄莲伸出两手轻轻搂了一下彭丽丽的腰。
两人就都不作声了,沉默了好一阵子。
“有什么要先告诉我?”彭丽丽问这话的时候,眼圈就红了。
黄莲故意笑起来:“想听遗嘱呀?”
彭丽丽朝坝面上唾了一口:“净讲不吉利的。小飞雪怎么样,还有你妈呢?”
黄莲垂下头去,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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