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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站到一匹马的背上,观看敌我情势,指挥守山。这时罗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冲入敌阵,但见清兵从崇字营的空隙处缓缓逼上。崇字营兵少,激战良久,损兵折将,人数更少。袁承志望见罗大千给十余名清军围住了,肩头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见便将殒命,长声呼叫:“罗叔叔,咱们为国抗敌,同生共死。”冲入敌阵,从一名清兵手里夹手抢过一块盾牌,扑到罗大千身后,替他挡开了一枝劲箭。罗大千已杀得神智迷糊,叫道:“承志,咱们到阴世会你爹爹去,督师一定赞你,也会赞我!”
承志只应得一声:“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剧痛,不提防中两枝冷箭,眼见箭来如雨,忙举盾牌护住罗大千,噗的一声,又一枝长箭插入了他左边肩头。他奋力站起,舞动金蛇剑,砍死两名挺枪刺来的清兵,再挥剑斩开射向他后心的一枝羽箭,见一名身披金甲的清将跃马挺枪,来刺摔在地下的罗大千,承志双足力登,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剑向那将军斩落。那将军甚是勇悍,钢枪横扫,与金蛇剑一格,枪剑齐震,双双脱手。
承志仍然扑向那将军,双手扠在他颈中。两人力扭,都摔下马来,滚在马下,众清兵大声惊呼。承志只觉左肩背心剧烈疼痛,接着便即晕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你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声来。袁承志尚未睁眼,迷迷糊糊的道:“青弟,别哭,咱们都死了吗?”青青抽抽噎噎的道:“还没死呢。你好些了吗?谢天谢地!”袁承志坐起身来,叫道:“杀鞑子兵,快,快,冲呀!”他挺身跃起,但全身无力,跳起数尺,便又摔落,只撞得背心剧痛,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
清军白、蓝、镶白旗三旗精兵由英亲王阿济格亲自指挥,乘夜来肃清崇字营残兵,攻山一战,仗着骑射凌厉,大获全胜,崇字营兵将几全遭歼灭,只青青、哑巴、焦宛儿、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数武功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躲了起来,而宛儿、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伤。英亲王阿济格给袁承志扠住头颈,扭下马来,其时袁承志已身中数箭,劲力全失,阿济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吓得魂飞魄散,斗志全失。副指挥准塔都统得知英王爷险些阵亡而自己无伤,忙抢过刀来,在自己脸上腿上砍了两刀,显得自己亦受重伤,既已大获全胜,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战场,便赶去侍候阿济格。
崇字营这一役全军覆没,孙仲寿、罗大千、朱安国、倪浩等首脑尽数阵亡,而不见了主帅袁承志,大家更是焦急,眼见清军退兵,青青等便忙往两军阵亡的尸首堆中去找寻。青青与何惕守终于在一堆清军尸首之下,见到袁承志背中数箭,俯伏在地。青青一见,只道承志阵亡,悲痛之下,放声大哭,拔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何惕守夹手夺过她长剑,叫道:“师父,你还没死啊!”青青一听,急忙奔过去将承志抱起,觉他身子尚有温热,叫道:“是啊,大哥还没死!”何惕守道:“那你干么要自尽?”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死了,你好嫁给你师父啊。”何惕守道:“我师父说过的,除了你之外,他谁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你快醒来。”何惕守道:“师父说,他只娶你一个,不娶阿九,不娶宛儿,更加不娶我这个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说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们快救醒他。”
两人将袁承志抬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几个伤口上敷上金创药,青青目不交睫的照护,何惕守睡得远些,却也是提心吊胆,数日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后,袁承志才稍有知觉。青青与何惕守两人尽心竭力的服侍,承志只须稍一转侧,触动肩背上伤处,脸上现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声安慰。何惕守默不作声的守在一旁,脸上神色自也是关怀之极。
焦宛儿在山下远处另行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移了袁承志过去养伤,以防清兵来清理战场时发见。如此过了月余,承志的创伤终于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内力根柢本极深厚,自己既可行功,伤势好得更快。
这一日崔希敏与安小慧在海边闲逛,撞到两名渤海派的弟子,一谈之下,知是他们首领洪胜海派人前来打探崇字营的讯息。双方约定次日再在原地相会。安小慧回去禀告承志。次日洪胜海带同十余名部属,前来参见,说起同袍伤亡众多,各人均感伤痛。
洪胜海慰问承志创伤,甚是关怀。袁承志道:“胜海,敌众我寡,我们打一仗败一仗,这次更加全军覆没,只好照你当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后,再来跟鞑子拼命。唉,再拚命,也只不过再送命罢了!”洪胜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这一带并无高山峻岭,须得到鲁东一带占山,远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带得有数十艘大沙船在海边,咱们暂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袁承志与何惕守等正感给逼得局处海隅,更无退避之处,听得洪胜海带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赞好,便率同众兵将上船入海。
众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饱餐了一顿,一时精神为之一振。洪胜海知晓南明局势,说起淮泗四将的近况,高杰为河南总兵许定国所杀,刘良佐及刘泽清降清,黄得功阵前自杀,清军由多铎统领,攻入南京,明总兵田雄拥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马士英逃到杭州,其后逃到福建,为清兵所俘杀死。
袁承志环顾四方,心灰意懒,眼见各地拥兵将领纷纷降清,明军败兵大都编入了清兵汉军旗,清兵更加势大。自己决不降清,但兵财俱缺,无力单独抗清,又不能去川陕依附张献忠。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无处分邦国大事的权谋韬略,最后势必死难殉国,就和爹爹及史阁部那样,当此国难綦深之际,也无别的命运。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儿、安小慧等玉貌红颜,如花盛放,岂难道要这些巾帼女儿,也都为国捐躯?转念又想:“男儿殉国,女儿也同时殉难,分什么彼此?”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幸好阿九远在藏边,她有时会想到我么?”其实他自该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来,岂仅“有时想到”而已。
他彷徨无计,意兴萧索。想起张朝唐曾说起浡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曾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浡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后数十年中,终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两意,总有一天会管不住自己,突然间远走藏边去寻阿九,自己受伤时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负她;但若远赴海外,从此不归,既远离了国难家仇,亦免得负人不义,终生良心不安,但事不两全,不负青青,却不免辜负阿九了。只不过寄人篱下,也无意趣,何况国破家亡之余,避难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实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也对不起成千成万与自己出生入死、间关百战的战友袍泽,但算来算去,要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远适异国,委实走投无路;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洪胜海道:“那是在浡泥国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暂且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
于是命众海船开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铁门关海外停泊等候,他创伤全愈,便回上华山,告别师父,禀明掌门大师兄要到海外暂居,待局势有变,再来献身报国。沙天广、程青竹、崔秋山等豪杰不愿去国远离,便分别觅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诀,与承志等洒泪而别。
袁承志遥望藏边,心悬阿九,无可奈何下,只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哑巴、罗立如、焦宛儿、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飞父子、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以及少数愿意随他出海冒险的崇字营残余人众,上船扬帆出海,得了洪胜海的渤海派众海盗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
十年兵甲误苍生
(全书完)
(归辛树、何惕守、阿九等少数人之事迹,在《鹿鼎记》书中续有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