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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娥虽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整个人都好似蜕了一层皮,但等她将儿子抱在怀中、贴在胸口,心头除了被初为人母的汹涌爱意尽情淹没,哪还顾得上别的?
几位村妇被拖累了好些时光,看天象已是午夜,人人jing疲力竭,便围着那婴儿随意附势唱诵几句、道过恭喜后就各自散了。江和免不了又是一番感谢,然后也赶着牛车,一路披星戴月,载着母亲及妻儿回到家中。
这张娥倒也奇怪,没生孩子之前,心中放不下麦收之事,兀自逞强;孩子生下了,便全副身心扑在那婴儿身上,再也想不起其它,在家中安安稳稳坐起了月子。江刘氏早就盼着抱孙子,大儿子没有成家,指望不上;老二家的盼了好几年终于诞下长孙,心里哪能不欢喜?索xing搬来同住,ri夜在身旁悉心照顾。
麦收之事,自然便落在了江恕与江和两兄弟的身上。
说起这江恕来,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村里人只知道他少时便博学多识,心智超凡,天资胜过江和许多,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但他平时却很少与人来往交谈,常躲在家中读些不知名的古书,又xing情淡泊,谦和藏拙,令人捉摸不透。
在他弱冠之年,有一ri突然向母亲辞行,说是要外出游历,广结高士,母亲苦留不住。此后他便五年不见踪影,偶有叫人捎书信来报些“一切安好、无需挂念”的家常话。五年后某ri又突然回归家中,母亲催他成亲,他却说自己已立誓终身不娶,还始终不肯说出为何,江刘氏苦劝三年,见其心xing坚定丝毫不改,慢慢也就作罢。
江恕比江和年长八岁,此时已三十有余。二人之间尚有一姊妹,早年远嫁他乡,多年不回。兄弟二人感情倒也不差,只是江和每每想与兄长交心倾谈,探听消息,都被那江恕轻言笑语一番搪塞过去。问的急了,便说知道多了并无好处,还是不知道的好。
江和心里好生疑惑,却也慢慢淡然,直到后来有一次无意撞见哥哥在百木乱林中与一陌生人相会。江和隔得远,并没看清那人是何等面貌,但见他走时腾空跃起丈余,脚踏林梢如履平地,仿似天神下凡,便再不敢问。
这江恕自那次归家后,仍不时外出游历,但农忙时必回到家中帮扶老母,并带些财物回来。有时呆的久些,有时则禀告一声就走,十天半个月方回,无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且不说兄弟二人如何处置家中农事,只看这张娥母子。张娥自生下这婴儿后,便将他视为心尖疙瘩肉一般,riri疼爱不够,呵护备至,生怕有半点委屈于他。他笑,张娥便欢喜;他闹,张娥便忧心。
说来也怪,那婴儿只打娘胎里出来,只哭了头一夜,此后便再无啼哭,也极少吵闹,只是爱动些,远比平常婴儿让人省心。虽说照顾一个婴儿的吃、喝、拉、撒、睡,也绝非是件轻易事,但看到儿子对着自己嘿嘿直笑、做出百般乖巧表情动作之时,夫妻二人仍不免心花怒放,爱意泛滥,情愿为他受苦受累。
江和摇头晃脑多ri,给儿子取了一个“统”字为名,一则他是长子,有延续江家血统之责;一则有寄望天下一统、四海清平之意。张娥不识字,丈夫说好她便好,就这么定了。
起初一些ri子,夫妻二人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可等张娥坐月子期满,再细细看那渐渐长开了的小江统,竟越瞧越觉得奇秀、灵俊——
小人儿整个粉雕玉琢,画中仙童一般,眉、鼻、嘴、耳皆像刀裁墨画而出,特别是那双眼尤其生得不凡:大而无怒,神光炯然,珠玉般沁人心魄;眼形如龙似凤,美若天人;天生重睑,弧如新月,齐似刀割;眼眸漆黑晶亮,如火如炬,视之竟有灼烧之感……一家人不免越看越爱,越瞧越喜,都觉得这孩子定是上天所赐。
转眼间,江统降临人世已近百ri。一家人因小江统出生那天受了村中邻里的恩情,孩子长得又惹人喜爱,便有心为他好好办一场百岁宴,以答谢一众亲戚乡邻。江恕身为兄伯,出于礼数,一直不便探视张娥母子,这天也来帮忙,终于头一遭见到自己这位侄子。一见之下,江恕方知当ri那红衣女子所言不差,此子果真命相不同寻常,只是一时瞧不破他的前程运势究竟如何。
可就在这一天,在小江统这场百岁宴上,一位不速之客的出现,竟掀起一场天大的风波来。
江和家中屋舍虽然简陋,却有一个偌大的庭院,外围扎着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墙,只在开门处安装了一扇柴扉,因乡村僻静,便时常敞开着。当ri用宴已毕,众男宾仍在院里谈笑喧闹、把盏话酒,女眷们则在屋内围着那小江统啧啧赞叹,逢迎逗趣——
“这孩子长的真好看!一对大眼双眼皮,等长大了保准能娶个俊媳妇儿!”江统出生那天帮过手的村东刘婶说。
“俺活这么大岁数了,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孩,叫人看着心里头真是敞亮!”村南的张nainai羡慕不已。
“俺看这孩子有福相,瞅瞅那眉毛鼻子眼,长大了肯定不愁吃不愁穿,还能考个状元郎,当大官!”住隔壁不远的李家大嫂说。
“嗨!还是当个大将军威风!那领着千军万马的,俺觉着那才带劲呢!”稳婆王大娘边说边抓着江统的小嫩手摇晃。
……
正当屋内的村妇们七嘴八舌大发议论之时,忽然听闻院外响起一阵降真招仙之音,有人正由远及近朗声唱诵:“
琼台为万仞,孤映大罗表。
常有三素云,凝光自飞绕。
羽幢泛明霞,升降何缥缈。
鸾凤吹雅音,栖翔绛林标。
玉虚无昼夜,灵景何皎皎。
一睹太上京,方知众天小……”
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声音略显苍老,却听来舒缓悠扬、平稳优美,字字入耳。
院子里一干村民除江恕外,无人知道这是唐玄宗时道家名士吴筠的一首步虚词。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一向这僻静乡村,也很少有外人进出。唯有江恕在院中站起身来,朗声问道:“何方高人驾临,还请现身一见!”话音刚落,院门口便缓步走进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长来。
众人抬起头,见那老道束发盘髻,用一支木簪别住,戴一顶扁平的南华巾,身着青se鹑衣道袍,已有些破烂污浊,脚蹬白布袜和云鞋,手里托着一个仙钵,腰间挂着个葫芦,身后背着个蒲团,看起来离尘脱俗、飘飘yu仙。
那道士将钵放下,两手相抱举于胸前,立而不俯,对着众人行了个作揖礼,口中高声唱道:“无量寿福,诸位道友请了,贫道这厢有礼。”
众人乱哄哄地还礼。江恕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道:“不知真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只是这乡村僻野荒陋,真人何故到此啊?”
那道长答道:“贫道道号青云子,自川蜀青城山上清宫远游而来,路经贵地,腹中饥渴,特来化碗斋饭,还请道友方便则个。”
江恕素来喜爱结交高士,看那老道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便急忙招呼江和在院中僻静处另设座几,拿饭菜茶水来殷勤相待,自己在旁以礼作陪。老道士道了声谢,便慢悠悠地享用起来,也不说话。
其余人虽觉稀奇,却因那老道一派仙风道骨,凛然不可侵犯,竟无人敢上前攀谈,又因家中农活紧要,便陆续领着家眷们各自散了。而江刘氏因忙了大半天,有些疲累,便趁送王稳婆归家之际,留在王家唠起了家长里短,此时也不在江和家中。
江恕见那青云子吃喝已毕,便拱手问道:“敢问真人,目下意yu仙游何处啊?”
青云子从背后取出蒲团来,一边在上面闭目盘膝打坐,一边缓缓回话:“从心所yu,向无定所。”
江恕心中欢喜,便道:“弟子虽无缘修道,却也爱读些道家经卷,不如暂留寒舍几ri,指点弟子一二。当今天下,烽火四起,山河破碎,这村庄虽荒陋,却如世外桃源般清幽,远离杀伐兵戈……不知真人,肯屈尊赐教否?”
那青云子依旧闭目不动,只是口中缓缓言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友既有心于道,必有大悟之ri,何须贫道点化?天下浩劫,已有终结者降世,贫道乃方外之人,有何挂碍?只是来此路上,贫道观此处乘九师之仙驭,散百宝之祥光,敢问主家可是有弄璋之喜?”
江恕心中惊疑,赶忙答道:“今ri正是为舍弟之长子设的百岁宴,可巧遇到了真人,想来定是他的造化!”
那道士睁开双眼,颔首笑道:“也罢,既然受了道友这顿斋饭,今ri便为令侄推演一卦,看看他的前程运势,ri后也好教他趋吉避凶、明心见xing,权作答谢吧……不知可否将他抱出给贫道一瞧?”
江恕大喜,赶忙招呼江和过来。江和听清缘由,也喜笑颜开,引那青云子进了偏房坐下,又去卧室从张娥手中抱出小江统来,给那青云子观瞧。
孰料青云子只看了小江统一眼,脸上便大惊失se,继尔露出异常凝重的神情来,嘴中喃喃低语:“果然,果然……”
小江统被抱在父亲的怀中,扑闪扑闪地转动一双眼睛,对着那老道嘿嘿直笑。青云子拿起小江统的手掌细细查看,又给江统摸了一通骨,还详细询问了一番江统的生辰八字及相关情形,江和一一作答。
那老道久久不发一言,半响才叹口气,念了几句八字卦歌:“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时也,运也,命也……”
江和见状,心中不免有些担忧,急问道:“老神仙,我这儿子是不是命不好啊?我不图他有多大出息,你想个法子叫他平平安安里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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