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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将三人的住所选在了杜美路上的三处幽静别墅,隔着中间的公区花园,可以互相看见二楼的窗户,149号的葵园就作为办公之处吧,唐钺说完忽而又问老金,你是不是把咱们的家底都花光了?老金笑着说,不至于,我们从西安回来时顺路抢了一个汉奸,够咱们过一年营生了。唐钺说你也不教他们点好,一帮兵油子,小心抢顺手了。老金说,那个汉奸,枪就有70多条,在当地强买好人家闺女、强占良田,本来武汉站就想收拾他,结果却让那个汉奸勾结日本人给收拾够呛,兄弟们看不过眼,趁月黑风高,收拾了那汉奸,我是在为民除害,听罢三人笑了起来,老金又接着说,活该让他碰上老兵了,武汉站那帮怂货,就是孬。唐钺摆手,武汉站姓叶的那个大个子可不孬。老金又说,可惜就是不用他,非用个贪生怕死的站长,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次日,老金开车送盛墨到上海站的办公地——德美其洋行附近,又在商社附近接上李占峰向藤园而去。李占峰,是个大个子东北人,39岁,打了10多年仗,有勇有谋,从关外一路打到关内,却打得几乎家破人亡,全家七口人现在也只剩了他光棍一条。1937年冀南战役时,他和唐钺认识的,后来组建商社,唐钺招他来到上海,跟着老陈和老金,这几年也历练地越发沉稳。李占峰上车后,将商社半年来的情况向唐钺作了简要汇报,最后说到这半年的账目时,唐钺说,这些钱财上的琐碎,你自己掌握就行了,如果揭不开锅时,你再和我说。李占峰笑了下说,那哪能呢,有您和金爷在,兄弟们从来没有钱紧过。再说,咱们那掌柜的,别看打仗不成,做生意可厉害了。
商社名义上的掌柜傅圣泽,45岁,原来是一个教书先生,后来也被抓了壮丁,跑回家时,全村都被烧干净了,老婆儿子女儿无一幸免。后来他投身另一军中,就是唐钺效力过的卫戍部队,竟然是伙夫,因而与唐钺成为忘年之交。老傅现在枪还是打不准,但经营商社却是行家,商社的弟兄们这几年的衣食住行,部分靠他的打理和周全。
三人走进藤园的时候,陈志瑜已布好了周围的警戒,她将一杯咖啡端到唐钺面前,在老金和李占峰面前各放了一杯龙井。仅凭香气,唐钺就知道咖啡里加入了白兰地,喝了一口,唐钺还未说话,陈志瑜就迫切地问:“有点马扎格兰的味道吗?”
“我以为就是马扎格兰咖啡呢,士兵们在阵地上可没喝过这么好的马扎格兰。”唐钺一面夸奖,一面端起咖啡重新仔细端详,一只精美的进口咖啡杯,看来这个陈志瑜对自己的长官了解不少呢。马扎格兰,是德国军校生爱喝的一种提神饮料,里面掺了咖啡、烈酒和冰块,能调出这种感觉,在国内已属于顶级咖啡师了。虽然一起潜伏三年有余,但唐钺一直未以真容与藤园之人相见,包括陈志瑜,都是通过老陈居间联络。每次见面,唐钺都是裹得严严实实,手套都戴着,万不得已说话时都压着声音,从理论上来说,她应该不认识唐钺。
这个陈志瑜,出身青训班学员,是总部特地安排过来的,唐钺一是不喜欢让女性介入危险之中,二是总觉得她是老板的眼睛,所以一直未让藤园的人介入自己任务太多,只是让他们在外围掩护。但半年多的静默期,倒让唐钺对藤园的存在刮目相看。唐钺在重庆醉生梦死时,藤园对上海日军司令部、宪兵队、76号、武将军部、帮会的监视却并未停滞,十天一份的密报都是按时发往总部的,而且份份都是有价值的信息。临行前,这些密报转到唐钺手里时,唐钺就知道,陈志瑜是个不可多得的合作伙伴。
唐钺郑重向陈志瑜做了自我介绍,并重新将商社和藤园的任务进行了分工。陈志瑜告诉唐钺,76号现在的三处处长是于是则,李主任和胡晋升仍然各居其位,胡泰清半年前就被处死了。前不久,于是则联合山崎,对上海站发动了一次大清洗,上海站损失惨重,站长梁庆施差点被俘,腿上挨了两枪,现在回了后方,只有曲天明领着一帮“散兵游勇”在苦度光阴。唐钺三人听到这都笑,不至于这么惨吧,陈志瑜说,你们还别不信,他们现在都不敢出门,于是则摆明了要将上海站灭门,拿上海站给日本人祭旗呢。
四人又将近期日军司令部、宪兵队、76号、军方、帮会的一些人员调动琢磨了一番,临近午饭时,唐钺和老金离开。路上,唐钺和老金闲聊,这个陈志瑜太聪明了,老金说,老板身边的人,哪有不聪明的,咱们去哪吃饭?唐钺说,去悦来茶社。老金笑,去人家眼皮子底下,得好好扮扮,别让人认出来。悦来茶社的位置很有意思,看似不在吉斯菲尔路上,但只和吉斯菲尔路76号隔着一排临街铺面,二到三楼的几个包间后身窗户,正斜对着吉斯菲尔路76号,从窗口可以清清楚楚看见76号门口的卫兵。当然那也是个是非之地,唐钺以前没少让三处的人在那里长期包住,所以必要的准备措施还是要有的。
唐钺和老金要了三楼的一间茶房,二人用围巾蒙了大半张脸,又用蓝粉弄皱了皮肤,沾了胡子,穿了棉布长衫和皮质长披肩,一看都是五十开外的跑码头商人,迈着老成持重的步伐走上楼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客人和伙计并无人特别关注。二人点了伙计满意的饭菜和茶点、打赏了跑腿钱,告诉伙计不必伺候,遂锁了门对房间进行例行检查。从这间房的窗户可以翻上房顶,去往一家中等规模的旅馆——荆江旅社的天台,旅社的天台通往一家小型百货公司,撤退路线还是一如往常的方便。老金吃完饭后,去了外面盯着,唐钺一直坐到晚上方才回去。
晚上十点,盛墨仍然未回,唐钺睡到凌晨四点多,方才有了动静。唐钺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只要不和老陈在一起,睡觉就特别轻,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是盛墨回来了。唐钺裹着被子倚在沙发上,打着哈欠,盛墨泡了茶,去厨房搜出唐钺带回来的茶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和唐钺絮叨,饿死了饿死了,又看到唐钺直愣愣不动的眼睛,赶紧点着一支烟放在唐钺的嘴上:“哥,等我吃完了去磨咖啡啊,别睡了。”
唐钺抽着烟继续斜躺着打趣:“上海站没让你吃饭啊?”
盛墨直到吃完了一大包桂花酥,拍着手上的点心渣,喝了一大杯酽茶,才去吧台上捣鼓咖啡机。唐钺看着盛墨一嘴的点心渣,说去喝茶吧,我来。盛墨遂喝着茶,躺倒在另一张沙发上开始讲一天的情况:“哥,咱以前和上海站打交道少,以为都是建云裳那种富家少爷派头的,有钱有热情,谁知今天一去,满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个懒懒散散,还不如重庆看守所那帮混吃等死的爷,尸位素餐,蝇营狗苟,长此以往,内耗不断,败仗连连,国将不国,百姓何以为家?”说完,自己开始大笑:“哥,我这觉悟可以吧,比他们强多了。”
唐钺问:“你应该把这一段好好讲给他们听”。
盛墨说:“看着他们情绪都不高,缩在那里动也不动,曲副站长是个老油条,跟我套了半天话,问你的情况,剩下就是不阴不阳地打哈哈,给我找了个办公桌,三十多人挤在一间大屋子。大家都不爱说话,也不敢出去,一直混到下班分批走了。曲副站长说经费紧张,让我和一个叫刘志强的人一起住,就是后身井字弄堂15号的一间小房子,他还不错,带了一只烧鸡和酒,我没有看到他从哪买的,没敢真吃真喝,把他灌趴下了才回来的,估计他得睡到明天中午了。”
“你倒是学聪明了”,唐钺夸盛墨:“你从明天开始天天去那报到,需要摸清的情况:站里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有哪些,哪些人能到岗,其中哪些人是能打能杀的。晚上下班后你再来这,就说自己去逛逛,小心尾巴,别引到这来。”
“哥,他们那的最大问题,可能就一个字,穷”,盛墨说完自顾自地笑:“过几天吧,看我的感觉如何”。
唐钺给盛墨端了一杯咖啡,盛墨咂了一小口,说这个味道好,有点那什么的感觉,盛墨拍着脑袋就是想不出来,唐钺重新坐回沙发,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烟火的味道,家的味道,盛墨马上同意,说就是家的味道,烧木炭的气息。咖啡没有喝完,盛墨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唐钺把被子盖到盛墨身上,自己披了厚外套,到露台上看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
接下来的十天,唐钺和老金分别在宪兵队、76号、市警署、码头附近盯了几天,又跟着山崎良久、戈武骏、丁主任、李世杰、于是则、于连的车后面转了几天,对这些机构进进出出的人员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也分析着他们的近期动向和行动,盛墨三两天回来一次,将站里的情况细细说于唐钺听。
小年的前一天,唐钺和老金一大早就随盛墨来到德美其洋行,一楼是大厅,二楼是一间大办公室,三楼是三间主任室。门口及大厅的四个暗哨了解来意后,直接放三人进去。与盛墨说的一样,之后三人就通行无阻来到三楼的曲天明办公室。
曲天明对唐钺的到来看似热情,实则是敷衍,寒暄之后,直截了当向唐钺介绍了站里的情况:站长贵体有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临近春节,另有37人已请假离沪,前段时间站里被袭,死伤100余人,除了70多名外勤和因故不能到岗的30余人,现在站里只有60余人可供调遣。
唐钺说,站长不在,你带领大家坚守后方,现在,您看看我们三人可以做点什么?曲天明淡然一笑说:”唐副站长客气了,您官至上校,现在站内理应由你调遣,我和站内兄弟,自当鼎力协助。”曲天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唐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看了自己的办公室,老金和盛墨帮忙开始打扫,行动队长叶青云、情报科长蒋夏、总务科长古树平,上来礼貌性打了招呼,之后大家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发时光。
临近中午,盛墨上来问唐钺如何吃饭,正好曲天明也来通知唐钺,说目前站内经费紧张,华贸街那也只有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空着,让唐钺凑合一下,而且老金也只能与盛墨、刘志强一起住了,唐钺说没有问题,老金是司机,让他与自己一起住即可。
唐钺让盛墨去问老金,老金过来说,我看外边有点复杂,我去买饭,你们就不要出去了。老金分两次,去附近的两家菜馆买了鸡鸭鱼肉,唐钺去请曲天明一起用餐,曲天明婉拒,倒是刘志强被盛墨叫来,高兴地加入用餐队伍。刘志强,还不到20岁,很朴实的失地农家子弟,在上海站不过二年,由于急需人手,由外勤刚刚转过来的,只有三个月的培训班经历,正如盛墨说的,都是未来的炮灰。
唐钺一边吃饭一边问刘志强,你现在最想干什么?刘志强脱口而出,挣钱,又觉不妥,改口说打小日本,三人都忍不住地乐。见三人笑得很开心,并无愠色,刘志强又大口咬着鸡腿说:“各位长官,你们是不知道,现在上海的白米,每石都要1600元了,没准明天就1700元了,咱这三瓜两枣,够吃白饭就不错了,你看我这鞋,都破了好久了,也没钱买新的。” 盛墨一听,问那天的烧鸡和酒钱,是不是准备买鞋的,刘志强羞涩地笑了笑说:“烧鸡是买的,孝敬长官嘛应该的,酒是以前乡下老表带来的。”盛墨说,早知道就不吃你的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