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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儒这么说,杜铭川再要推托就显得太过矫情了,想这位李爷在古玩行里的地位,大概对钱财早已看得淡了,既然推不掉,收下就收下吧,大不了以后帮他找找李逍遥当年的旧藏,上次弄了面铜镜,指不定哪天又找到一件呢。想到这里,杜铭川连忙拦住要走的秀才和阿六,急道:“李先生别生气,我收下就是。”
“这才像话嘛,要成大事,就不要拘泥于世俗之情。” 李秀儒哈哈大笑,重新回到座位,又指着桌上一大堆东西说,“以天韵楼现在的实力,这些物件留在你这里怕也烫手,还是尽快出手吧。本来我倒是可以帮你牵线,只是大家都知道我只换不卖的规矩,由我出面反而不美,听说你认识恒远斋的张老板,不妨找他试试,申州城里敢吃下这么多鲜土货的不多,他算一个。”
杜铭川本就在担心这些东西怎么出手,他在行里只能算是新手,根本找不到卖家,总不好拿着东西一家家去问,这可是出土文物,还散发着泥腥味儿呢!当然也可以找楼兰或者卫华,他们肯定有路子,但杜铭川不想这么麻烦。现在听秀才这一说,当即决定过几日就去找张有财。
几人又聊了些闲话,最后说着说着说起了鹅老九,秀才提醒道:“鹅九是这次交易的牵线人,照规矩该拿半成,一百五十万美金他应得七万五,你到人民医院给他吧。”
杜铭川和鹅老九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但既然秀才说了。他也不好不闻不问,况且钱在他手里,照规矩牵线人的佣金就该他去付。于是和秀才阿六一起用过午餐后,他就直奔人民医院。
李秀儒不缺钱,帮鹅老九安排了特护病房,一个单人小套间,有专门的护士日夜照顾。鹅老九住得心安理得,这次牵线虽然差点害死了秀才和阿六。但最后的结果阴差阳错,不但得到了东西,连钱也拿回去了。唯一吃亏的是鹅老九自己,啥都没捞着,反弄了一身伤。因此他住得心安理得,没让秀才把他送到一级疗养院已经算义气了。秀才把他扔到医院里就消失了一样,连看都不来看一眼。鹅老九心有怨言却也不敢有什么想法。这次鲁老大他们没安好心他多少知道一点,要照鬼手阿六的脾气,保不准就把他扔申江里喂鱼了。
鹅老九没想到杜铭川会来看他,更没想到还能收到这次交易的中间费。当杜铭川把五十万人民币的支票放到床头的时候,鹅老九激动得不顾腿上绑着的绷带腾地坐了起来,随即疼得呲牙咧嘴怪叫了一嗓子,把守在外间的护士吓了一跳。推门进来用申州话呵斥道:“侬格伤还勿好咧,哪能乱动啦,困好困好!”
“您能不带这么说鸟语吗?欺负咱北方人听不懂。”鹅老九嘟囔了一句,终究还是不敢在护士面前太过放肆,“我兄弟来看我太激动了。”说完冲杜铭川抱歉地笑笑,乖乖躺了下去。
护士检查了挂着的点滴,替鹅老九盖好被子,狠狠瞪了一眼杜铭川,用普通话说:“都躺了一晚上了,动手术都不见个人影。你们家里都什么人哪。”特护病房一般来住的不是干部子弟就是有钱人,安排的护士也是医院里最拿得出手的。护士们也都乐意在特护病房干,一来比普通病房轻松,二来服侍的都是有来头的人物,说不定哪天就被人看上了,一朝登高枝,从此跨进大富家,哪像一般的护士在医院里累死累活几十年顶多混个护士长。
鹅老九刚进来的时候。小护士就捏着鼻子不情愿。这位病人自打进了病房开始,就没有家人来探望,连动手术都是冷冷清清,关键是穿着一身清洁工的衣服。要不是交足了钱,她才不会相信这样的糟老头住得起特护病房。
其实要说起来鹅老九也就四十大几不到五十岁,不管哪行哪业,这年纪恰是年富力壮的时候。可他天生老相,两鬓白丝,一脸胡渣,加上这身衣服和摔伤后的狼狈样,乍一看还以为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也难怪人家小姑娘不乐意。
小护士数落了杜铭川几句就出去了,杜铭川乐呵呵地对鹅老九说:“这儿够舒服啊,你不会是想老牛吃嫩草了吧?瞧把护士小姐惹的!”
“哪儿能啊!”鹅老九还在看着那张支票发呆,随口应了一句,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见杜铭川还站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杜……杜老板是吧,您坐会儿,边上有开水,您自个儿倒。”
杜铭川没打算久留,不过还是依言坐了下来。鹅老九把支票放在一边儿,问道:“杜老板,那……屋子里后来怎么样儿了?没留下麻烦吧?”
“都干净了,你放心。”杜铭川道。
鹅老九松了一口气,叹道:“哎呀您杜老板是个厚道人呐!您瞧六爷他们,把我往这儿一扔就不管了,您还给我送钱来。按说呢,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我也不该再要钱,可我年纪大了,正指望着这钱退休呢,您说是不?这回您可救了我了。”
杜铭川笑而不语,鹅老九接着说道:“你们都是文化人儿,哪像我,打小儿不学好,竟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学过几天拳脚,可有什么用呢?要开店没那底子,到地下刨东西吧,又没那本事,到老来一事无成,也就道上的狐朋狗友认识的多些,只好给人干干这牵线搭桥的事儿,混俩养老本儿。”
“你是燕都人?”
“那是,皇城根儿底下长大的!”说起出生地,鹅老九一脸骄傲,就像大部分燕都人一样。
“燕都人过去可都住四合院,你既然是土生土长,老宅肯定在三环内,不管拆没拆迁,光这房子就够吃一辈子了,犯得着出来冒这风险?”
“嗨唉——”鹅老九长叹一声,“要有房子谁还干这个?早没了!您可别说,我们家祖上那可是大户,我爷爷那辈儿住的可不是四合院,那住的是东四胡同的大宅子。听说那是前清一个什么王爷还是贝勒的宅子,叫我爷爷给买下来了。可惜了,还没到我生下来就败了嗳。我小时候住大杂院,文革的时候我爹死了,后来我就没着过家,别说房子,连片瓦都没有。”
“哟,这么说您祖上还是大人物。”杜铭川奇道。
鹅老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没有,说起来我干这行和祖上也脱不了干系。我太爷爷那时候穷,走街串巷打小鼓儿。打小鼓儿您知道吧?就是收破烂儿的,手里拿个这么大的小鼓,”说着用两手食指和拇指拢了个一次性纸杯口那么大的小圈儿,“就这么一直敲,挑个扁担走街串巷,有那卖破烂的,什么破家具破碗之类,听见小鼓响就给叫过去。我太爷爷打了大半辈子小鼓,攒了点儿钱,就开始换了硬鼓,扁担撂下了,换了蓝布小包,包着戥子、放大镜和试金石,开始收些值钱的玩意儿,手里敲着鼓,嘴里还得喊:潮银子嗳——首饰来卖嗳——玉石宝石来卖嗳——”
鹅老九学老皇城根胡同里的吆喝,一口纯正的京腔惟妙惟肖,把杜铭川给逗乐了。他本打算坐一下就走,听得有趣便问道:“你这都打哪儿学来的?你的岁数比我是大了不少,可按说也不该听过这个呀?”
鹅老九嘿嘿笑着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过去天桥底下说相声的都会学。”
大概是这两天没人陪着说话把鹅老九给憋坏了,还没等杜铭川搭话,他就接着说了起来:“后来我太爷爷发了财,您猜在哪儿?晓市!大清朝不行了,那些个靠着祖德积荫活得潇洒滋润的公子爷的活路可就断啦。您想啊,那帮子纨绔除了会抽大烟逛窑子还会干啥,家里断了银饷,王公贝勒前朝贵戚,一朝沦落,除了变卖家产还能怎么滴?但凡是家里有个字画、瓷器什么的,都拿出来卖了。这帮人又好面子,都是天蒙蒙亮就裹着东西到晓市去卖,哈德门的东晓市,宣武门的西晓市,那都是我太爷爷活动的范围。我太爷爷收了不老少好东西,发了财,我爷爷子承父业,将我太爷爷打小鼓收破烂的本事给发扬光大,在东西晓市混出了点名堂,才在东四胡同买了宅子安的家。”
鹅老九一脸幸福的样子,似乎那座祖上的宅子就在眼前,浑然忘记了他压根儿就没进过这宅子。杜铭川看他说的兴起,口干舌燥也不嫌累,心说这老哥整就是个碎嘴片子,这么爱叨叨的人怎么就能给鬼市交易做线人呢?那些交易多半都是见不得人的。他起身倒了两杯白水,给鹅老九递了一杯。鹅老九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个干净,继续说道起他的老黄历来。
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穷人暴富难得有几个能勤俭持家的,逛八大胡同下烟馆、找窑姐儿,上长安街八大春胡吃海喝,他太爷爷和爷爷创下的这点祖业没多久就败光了。到鹅老九出生的时候,两位老人早蹬了腿,就剩下他爹整天念叨过去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