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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们的军歌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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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了,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像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地从地里钻出来,穿着屎黄色的军装覆盖了干枯瘦弱的大地,无边的田野抽搐起来。硕大的钢盔扣在他们小小的脑袋上,矮小的身子在田野里像蛆虫一样蠢蠢爬动,数不清的皮鞋叩击着古老的土地,尖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耳朵里像灌进了砂子一样磨得很疼,那些声音又像长了翅膀的臭虫,藏在风里飘过来,钻进人们的衣服里,脑袋里,让人浑身发痒。日本鬼子端着的三八大盖像长了牙齿一样啮咬着庄稼树木,江南四季常绿的树叶纷纷落下,干枯的野草更加干枯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腥臭,从那个遥远的岛国飘到了南京郊区淳化镇,飘到了一片萧索的南京,又从1937年飘到了2009年……

七十二年后的这一天,南京城外铜井镇畔塘村一片安静,冬日的阳光比丝绸还要柔滑,江南的风也全无北方那样粗糙,它们从指间流过,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歌唱。睡过时辰的公鸡跳到墙上对着天空歌唱,声音充满对生命的喜悦。水牛像个老成持重的智者一样踱着步子从门口经过,它扭头看了看我们,像是熟人一样哞了一声算是打了声招呼。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来找他时,村民说他去淳化镇看战友去了。能采访到更多的人,对我的小说当然有更大的帮助。我问老人,你在淳化镇还有战友吗?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或者地址,我以后也去采访一下。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好像这个问题非常稀奇古怪,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使劲地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冲我摇了摇头,说,那些战友都死了,他们在淳化镇英勇战死了,连座坟都没有,我只是去他们打仗的地方看看,但什么也没看到,已经成开发区了,那个地方成了一片别墅区,唉,没有一点痕迹了……

老人昂了昂头,雪白的头发在风中簌簌地响着,阳光越过长满杂草的院墙照在他身上,他像一块年老荒芜的岩石。老人睁开眼睛,目光望着无边的蓝天,喃喃地说:“多么不忍心让那些令人厌憎的畜生过来,但他们还是来了……我上过黄埔军校,打过红军,也打过军阀部队,但对每一支军队,我都很尊重,我们是对手,我从来不会使用很脏的字眼称呼他们,但对日本军队,在南京保卫战之前,我也把他们当做军人来看,但1937年12月以后,我再也不把他们当做军人了,他们玷污了军人这个称号,他们甚至也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就是一帮畜生!”

老人说,如果知道这是一帮畜生组成的军队,南京保卫战决不会打得那么窝囊,我们还是把他们当做了一支普通的军队,当做人了,一切都是在战场上解决,刀与刀相撞,弹片横飞,肢体四溅,没有武器就用嘴巴咬,像狼一样厮杀,像狗一样死去,这都没什么,武器再先进,我们认了,打不过,我们也认了,但我们都是军人,只要曾经英勇战斗过,即使投降,也是体面的投降。谁也没想到,这是一支根本不能算是人的军队,人类所有的道德和法则,在他们那里完全失效了。我们败就败在我们太把他们当做人来看了。

回忆总是如此沉重,充满了悔恨与悲伤。

日军赶到淳化镇时,国军的工事还没有完成。

日军不会再给他们时间了。在这一天,日军同时向南京外围的淳化镇、牛首山、汤山镇等各个方向展开攻击。先是飞机和炮火,那些炮弹好像永远都打不完一样,犹如遮天盖地的苍蝇嗡嗡嗡地抱成团从天边飞来,呼啸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然后就是挤在一起的爆炸声。巨大的硝烟从地上窜了出来,在离地面一两丈高的地方停了下来,向四周散去,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阳光也被遮着了。

连部掩体是用木头搭成的,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土,随着一声爆炸,掩体屋顶晃了晃,墙壁上的土块哗哗往下掉,头顶上的土像下雨一样落了一身。李茂才蹲在地上,感觉到地面也跟着晃了几晃。掩体的门对着战壕,士兵们把枪放在怀里,正抱着头倦缩在那里,炮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天而降,把士兵抓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来。在炮弹爆炸声中,李茂才听到了士兵被弹片击中的惨叫声,它穿过厚厚的浓烟,和爆炸的热浪一起直往脸上钻。

李茂才拿着望远镜,弯着腰跑进战壕,那些老兵们还好,他们坐在地上,身子靠在战壕上,手里紧紧地攥着步枪,有的歪着头看着天空,好像那些炮弹呼啸的声音是从天空中传来的美妙音乐。有的则低着头无聊地看着地面。他们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他们都很精明,在成千上万颗炮弹的呼啸声中,他们仔细地辨别着,如果有一颗炮弹的弹着点要落到附近时,他们会抢先一步把身边的新兵拽过来按在地上。那些新兵们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炮火,他们满脸通红,捂着戴着钢盔的脑袋,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子缩得最小,如果地面上有个洞,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每一声爆炸传过来时,不管是在远处还是旁边,他们都会下意识地紧缩一下肩膀,身子往战壕深处躲一躲,他们发抖的身子把战壕壁上的土蹭得不停地往下掉。他们没有看到李茂才,因为没人敢抬头,他们害怕看到爆炸的炮弹,更害怕看到被炸飞的战友或者飘在空中还在滴着血的破烂军装。

赵二狗坐在战壕边,他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里却夹了一只烟,正眯着眼睛抽着。李茂才看到他时,他正把头伸着,嘴巴向前撅着吐着破破碎碎的烟圈,烟圈刚一溜出嘴巴,立刻被爆炸的气浪和炽热的硝烟吹散了,但他仍旧很有耐心地继续吐着。李茂才弯着腰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时,他这才看到连长,忙把嘴里那口烟吞了下去,把脸色放朗,看着连长嘿嘿地笑了笑。当然,那笑声是听不到的,但从脸上表情也是能看出来的,他是在向连长表示,他并不害怕这些炮火,相反充满了蔑视。

看来让他到第一线作战是对的。

第五十一师对即将到来的恶战有着充分的准备。在师长王耀武的命令下,所有勤杂人员全部配发武器,在必要时,准备倾其所有对付日军。

李茂才经过一个新兵时,都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钢盔,他们像被吓了一跳,将埋下的头紧张地抬起来,看见是自己的连长,有些会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会愣愣地瞪着连长。但不管怎么说,让他们看到长官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更安心一点。再往远处走远一点,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李茂才低头一看,是一个士兵被炸断的腿,旁边是他的尸体,炸弹正好落在他的身边,军装上冒着轻烟,皮肉烧成了红褐色,咝咝作响,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烤红薯味,脸被烧成一团,肉化成了油,露出了白骨,根本就认不出来是谁了。李茂才心里一阵酸楚,胃里隐隐地泛着酸水,喉结蠕动了两下,嗓子很痒,他使劲地把它压了下去,憋得泪水都出来了。他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决不能在这里呕吐,哪怕是干呕也不行,那些老兵倒没什么,让那些新兵看到了,会影响他们的士气的。他心里不禁自责,打了那么多仗,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尸,怎么还会这样呢?

他抬起头,旁边蹲着一个新兵,好像被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那具死尸,嘴唇在哆嗦个不停。李茂才忙弯腰过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松弛无力,冰冷冰冷的,神经质地颤抖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鸟躺在李茂才的手中。他扬起脸,看着李茂才,带着被惊吓的神情,可能是想笑笑,但脸上抖动的肌肉更像是要哭了。李茂才拍了拍他的肩,冲他点了点头。他只能这样安慰这个被吓呆的新兵了,没有办法说话,爆炸声会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吹散的。

旁边就是陈傻子,他像那些老兵一样坐着,但不像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是左手拿着一支步枪,右手抓着一颗手榴弹,一会儿看看左手,一会儿又看看右手,一会儿把步枪换到右手,一会儿又把步枪换回来。他不知道过一会儿打起仗来是先用枪,还是先用手榴弹。李茂才过去,抓着他的步枪,放在了他的左手里,然后又紧紧地握了握他抓着手榴弹的右手,示意他打起仗来,还是先用手榴弹,只有肉搏时,他手中的三八大盖才能发挥作用。

陈傻子看着连长,咧开嘴笑了。

天空里全是炮弹爆炸后的硝烟,大块大块地拥挤在一起,就像地上被炸得只剩下残肢断臂的楼房一样。面对废墟般的天空,李茂才有点烦躁,他妈的日本鬼子,怎么还不冲锋?

那天上午,日军冲锋了几次,仍然无法冲破三0五团的阵地。

最艰苦的是淳化镇西边的一个小山头,当地人叫那个小山头为西山,守在这里的是二营七连,他们钉在那里,可以侧射向主阵地进攻的日军。

日军攻击了几次主阵地以后,把注意力转向了七连的西山阵地。

日军先用炮火覆盖了西山阵地,连山的轮廊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浓烟与爆炸时的火光。当战斗最激烈时,团长张灵甫把电话打到七连长那里,让他报告七连还有多少人。

七连长的声音嘶哑:“报告团长,把伤兵也算上,能打的只剩下32人了。”

张灵甫说:“敌人攻势太猛,不行你们先撤下来,我在这边让团里的火力掩护你们撤退!”

七连长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地喊了起来:“团长,不必了!我宁愿战死这里,也不能让敌人在我们撤退时从背后把我们打死。再说了,就是撤回去,最后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已经等不及了。团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弟兄们已经上好刺刀,我们准备与敌人拼了!”

张灵甫大声叫了两声,电话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

二十分钟后,西山的枪声消失了,七连全连阵亡。

老人摇了摇头,泪水缓缓流了出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七连长姓陈,很精干的一个人,打仗也很勇敢,和我一样,都是拼着性命在战场上一级一级提上来的。我们还是黄埔军校的同学。听说他带着全连战死的消息,我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心里说,报国无分老少,成仁不分先后,老弟,你先走一步,在路上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我那次是真的下了必死的决心,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打仗,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也不用做什么准备,该死时就死吧,没什么可考虑的。”

李茂才等待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12月8日下午2时,三0五团二连奉命收复西山阵地。

李茂才带领第二连冲上了西山,白刃肉搏开始了。听不到枪声,听不到炮声,甚至也听不到士兵们的喊杀声,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刀子,炸起的泥土四溅,闻到的都是呛鼻的火药味,浓烈的血腥味。陈傻子端着步枪,但他根本没有了刺杀的动作要领,把它当大刀挥舞着,刺刀被碰撞得到处是缺口,他干脆把步枪倒拿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在日军士兵戴着钢盔的头颅上。枪托砸断了,他从腰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高高地举了起来,不但是他对面的敌人,就连李茂才也吃了一惊,双方混战在一起,这个傻子怎么想起要用手榴弹呢?日军士兵惊骇地看着他,他跳过去,手榴弹狠狠地砸在他们的脑袋上。陈傻子一抓到手榴弹就像变了一个人,手榴弹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灵活地跳动着,狠狠地朝日军士兵砸去。敌人的刺刀捅过来了,他居然毫不避让地用手抓住了敌人的刺刀,猛地拽过来,日军士兵还想把枪收回去,他的手榴弹猛地砸在枪上,敌人的枪咔嚓一声折断了,他接着又挥舞着手榴弹朝敌人的头上招呼……

敌人溃退了。

战场一片狼籍,比一场噩梦还要可怕,战壕里到处是人和武器的残骸,扭成一团的迫击炮架,被炸碎的机枪把,粘着鲜血的扳机,尸体已经不能称为尸体了,军装和被撕成碎片的肢体与泥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国军的。七连长的尸体找到了,嘴里咬着敌人半个耳朵,两眼瞪得很圆,双手仍紧紧掐着敌人的脖子。李茂才跪下来,泪水落在七连长破烂的军装上,他伸手把他眼睛抹上,想把他与那个日本兵分开,使劲地掰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手从敌人的脖子上掰下来,指甲里塞满了日本兵的血肉……

二连伤亡四十多人,剩下的个个身上溅满了血,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那些新兵们还在发呆,好像刚才的拼杀只是一场梦游,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有的走着路摇摇晃晃,全身就像虚脱了一样没有一点力气,走到战壕里,一下子跌坐下来,疲倦地靠着,脸上带着大战过后的茫然,低着头一声不吭。更多的人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破碎的肢体。

李茂才尽量让那些老兵来处理尸体,他们从背上取下工兵锹,像处理垃圾一样把地上的血水肉浆铲到一边,把国军的尸体堆在一边,把日本兵的尸体垒在了战壕上。

陈傻子手掌上皮肉已经翻起来了,整个手被鲜血染红了。他正站在一块被炮火熏黑的石头旁,用纱布包扎好后,就开始跑来跑去地寻找战死的士兵遗留下来的子弹和手榴弹。李茂才心里有点感动,老兵们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战斗,没什么好怕的了,但对陈傻子这样没上过几次战场的人来说,这是很难得的。李茂才叫住了他:“傻子,你的手怎么样?要不要下去到医院看看?”

陈傻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鲜血已经渗出了纱布,像一朵鲜花盛开在手掌上,他朝着连长咧开嘴笑了:“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它自己会好的。”说完,还抡了抡胳膊。

李茂才笑了笑,把头扭向一边,打量着破破烂烂的战场,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让士兵们把那些身体看上去还好的翻过来看看,如果有受伤的,赶紧抬走抢救。

士兵们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伤兵,全部都是战死的。赵二狗经过一个日本兵的尸体时,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个尸体却哼了一声,腿伸了两下,上身接着也动了。这是一个受伤的日本兵,嘴巴和鼻子里流着血,袖子上有个枪眼,四周浸出了鲜血,已经凝结了,很显然,他只是胳膊被打伤了,并不是很重。他可能是被炮弹震昏了吧。他这会儿醒过来了,看到了赵二狗端着的步枪的黑洞洞的枪口,然后目光慢慢上移,看到了一张愤怒的中国士兵的面孔。他眨了眨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中国兵,他的身子颤抖起来,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赵二狗用枪捅了捅他的腰,俘虏继续呆呆地躺着,蜷着身子,缩着脖子,目光躲闪着向四周看着,不敢去碰赵二狗像呼啸的子弹一样的目光。赵二狗扭头看着李茂才,目光里内容复杂,带着一些期待,还有挑衅的意味,只要李茂才一声令下,哪怕是稍微暗示一下,他立刻就会把这个日本兵干掉。

李茂才没有接他的目光,把大老冯叫了过来,让他看好这个俘虏兵,查看一下伤口,如果需要,就给他包扎一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得抓紧时间部署加固工事,日军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新一轮进攻。到处都是冰冷坚硬的石头,铁镐铁锹一下去就冒火星,有的卷了口,有的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了。工事还没有全部完成,日军又开始对西山阵地进行猛烈反扑,敌机也来轮番轰炸、扫射。

整个天空被打得血一样的红,砖块石头被炮火烤得烫手,炮弹爆炸后的硝烟,掀起的尘土,把每个士兵的脸都染得黑黝黝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干燥的尘土,呼吸起来,就像是一把沙子灌进了气管,士兵的嘴唇像熟透的桃子,不停地崩裂着,血一流出来,就在原处结成了干痂。最要命的是没有水喝,士兵们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连咽口唾沫都困难。敌炮的轰击使西山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岛,国军组织了几次送水,都被敌人的炮火拦了下来。

日军被打退了。赵二狗顺着战壕坐下,他刚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身边一个士兵突然倒了下来。赵二狗忙伸出手来,想把他扶起来,手却抓到一团又热又粘的东西,他看了一下,手指上粘着的是红色的血和白花花像豆腐一样的脑浆。他的额头被一颗子弹击中,从脑后飞了出来,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和脑浆,眼睛直直地瞪着天空。赵二狗好像看不清似地把手举在眼前仔细地审视着,他脸色发灰,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说不清是恶心,还是痛苦。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扭过头来,脸因为愤怒而皱得沟沟壑壑,他直直地盯着李茂才,粗声粗气地问他:“连长,那个俘虏呢?”

李茂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战争再残酷,放下武器的军人仍然是军人,任何人无权剥夺他作为人的尊严。五十一师从来都不允许杀掉俘虏,即使这些日本兵是从遥远的异国来侵略的人,但他仍然是无辜的,他和他们一样都是一切服从命令的军人。

李茂才淡淡地说:“我让大老冯看着他。”

赵二狗仍然固执地盯着他,声音里带着商量与恳求:“连长,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他伤的不重,回去休息两天就又能打仗了,把他干掉吧。我去干!”

李茂才严厉地瞪着他,说:“赵二狗,你如果被日军俘虏了,你想让他们也这样把你干掉吗?”

赵二狗硬了硬脖子,说:“我听说他们就杀俘虏,我们在上海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仗,那些失踪的兄弟们哪个回来过?我看他们八成是被俘虏了,然后就被他们杀掉了。”

李茂才当然不会相信,他痛恨这些矮小而又丑陋的侵略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支凶悍的军队更像一支现代军队,他们组织严密,协同作战能力强,无论是单兵战术还是连排进攻,都是有板有眼,即使遭遇战,他们从混乱到组织抵抗,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比国军要强多少倍啊。士兵没有文化,有的士兵还是被抓壮丁抓来的,这样的军队的文明程度肯定比不上对手。虽然有各种日军枪杀俘虏的传言,但他李茂才并不相信。只有野蛮的军队才会那么干的。而他得到的敌情通报上讲,日本兵中几乎没有文盲,甚至一名普通的日本兵就有可能是个大学生。

那些失踪的士兵说不定就有许多和他赵二狗一样是兵贩子,早就跑回家了。李茂才咽了一口唾沫,把这句话也咽进了肚子里,他很严肃地盯着赵二狗,说:“赵二狗,小鬼子杀不杀俘虏,我们都没有亲眼见过。我们是军人,不是杀人犯。你要搞清楚了,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军人,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战斗,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样回报你。我要你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去杀敌,不是让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赵二狗很失望地收回目光,茫然地盯着地面,再也不吭声了。

但赵二狗并没有放弃他那固执的想法,三营过来接替二连,二连撤回淳化镇主阵地。大老冯和陈傻子抬着那个日军伤兵,赵二狗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紧紧地皱着眉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个日军伤兵身上划来划去。日军伤兵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偶尔张开一下,目光里也是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他想克制着,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他控制不了,所以,有时就又充满了恼怒,但他又担心这种恼怒惹火了国军士兵,碰到任何一个国军士兵的目光,哪怕是好奇的目光,他都会赶紧再把眼睛闭上。

日本伤兵的胳膊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那是大老冯的止血布。大老冯尽量走得平稳一些,陈傻子每一步也走得扎扎实实的。赵二狗看着就生气,他朝着那副担架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妈的,这个日本猪,还挺会享福的!”

大老冯看了看他,笑了笑说:“二狗,你别想那么多,你要是受伤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赵二狗斜了他一眼,说:“算了吧,冯班长,这福我可不想享。你们两个啊,都太老实了,要是我,非颠死他妈的这个小日本不可。”

陈傻子扭头看看赵二狗,有点不好意思地傻乎乎地笑了笑。大老冯也笑了笑,他没什么想法,连长不让杀他,那就不杀,连长如果让杀他,那就杀了,就这么简单。连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没错。

这个日本伤兵一直放在炊事班,李茂才安排大老冯带着陈傻子看着他,等团部有了处理意见再决定怎么办。两个人简单地分了工,上半夜由陈傻子看着,下半夜大老冯看着。安排好后,大老冯就挑着担子准备去给伙房挑水,他刚从旁边的一个水井里把水打上来,陈傻子也挑着一副挑子过来了。大老冯吓了一跳:“傻子,你怎么来了?那个日本兵呢?”

陈傻子笑呵呵地说:“没事,赵老兵说他要审问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军事机密。我来给连里兄弟挑些水喝。”

大老冯叫了一声:“你这个傻子啊,他赵二狗又不会说日本话,他审个屁啊!”

陈傻子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大老冯扔下水桶,赶忙跑了回去。他推开临时关押着这个日军伤兵的小屋的门时,看到赵二狗正跪在那个担架前,两只手死死地掐着日军伤兵的脖子,那个日军伤兵凸着两只眼睛,舌头伸得长长的,唔唔地叫着,两条腿使劲地蹬着。大老冯忙冲了上去,使劲地拽着赵二狗的胳膊叫道:“赵二狗,你在干什么!连长不让杀俘虏,你这不是在违反军纪吗?”

赵二狗的双手一点都没放松,他扭过头,瞪着大老冯吼道:“你他妈的不会过一会儿再来吗?你给我滚走!”

大老冯拉不动他,急得没办法,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把赵二狗撞到了一边,然后伸出双手护着了那个日军伤兵,使劲地瞪着赵二狗:“赵二狗,你这是违反军纪,要上军事法庭的!”

赵二狗愤怒地冲着大老冯骂道:“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不杀他,他以后还要杀我们!上什么狗屁军事法庭?老子已经被枪毙过一次了,再枪毙一次老子也不怕,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日本猪宰了不行!”

他说着,又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大老冯忙扑过来抱着了他。赵二狗使劲地要把大老冯甩到一边,大老冯有点招架不住了,他只得叫了起来:“快来人啊,赵二狗要杀俘虏了!”

连队的士兵们赶过来了,拉着了赵二狗。赵二狗一边挣扎着,一边冲着大老冯骂道:“操你妈大老冯,日本猪是你爹还是你娘,你护他干什么?他们杀死我们那么多弟兄,你他妈的还护他!”

李茂才赶来了,目光凛冽地看着赵二狗,气得手都颤抖了,他拽着赵二狗的领子吼道:“你还有理了?你为什么要杀俘虏?”

赵二狗吃惊地看着李茂才,眼睛里凶狠的火焰熄灭了,带着惊愕、委屈、受伤的样子,从口里挤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怨恨:“连长,我们拼死十多个弟兄才能干掉他们一个,小鬼子太他妈的狠了,能干掉一个为什么不干掉?”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直地站着,李茂才狠狠地说:“你冲着俘虏算什么英雄?在这里杀一个俘虏,还是伤兵,不是英雄,是狗熊!你是军人,有本事到战场上见,在那里杀鬼子才是好汉!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李茂才是真的生气了,这个赵二狗,已经给他讲过了,他居然还是不听,还想偷偷地把日本兵弄死,这哪里是个军人?

大老冯过来拉着了李茂才的手,喃喃地说:“连长,你不要怪他了,他这是一时糊涂了。”

李茂才放开了手,但赵二狗并不领情,他朝地上狠狠地吐口痰,脸冲着一边大声地嚷道:“战场上见就战场上见,我赵二狗还怕他小鬼子吗?我赵二狗什么时候孬种过?”

说完这话,赵二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肯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兵贩子,前几天因为这事还差点被枪毙了。他神情有些沮丧,但还是回头踢了那个吓呆的日军伤兵一脚,一边走一边低声地咕噜了一句:“老子这次就准备死在南京了,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李茂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涌上一股对这个老兵油子的厌憎,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又在耍嘴皮子,耍吧,我总会看着你的!

第二天早上,当第五十一师奉命后撤时,那个日军伤兵被留下来了,地板冰冷,天气很冷,大老冯还特地给他留下一条国军用的军毯,盖在他身上。那个伤兵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是装的。这是团部的命令,团长说,一个俘虏兵,要他有什么用?扔在那里吧,他们的部队上来会管他的。

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回忆着,回忆的河水流到这里,突然凝滞不动了。他紧抿着干枯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我回过头看了看,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段枯瘦的院墙,上面站着一只麻雀,好奇地看着我们。他用抱怨、责备、忧郁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还有莫名其妙的愤怒,老人的回忆从来都没有这样沮丧过。老人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去,晃着满头的白发,怨恨地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我真该让赵二狗杀掉他,我真该杀了他!他就是一个畜生……他后来杀了我们的大老冯!”

老人扶着藤椅的手剧烈的颤抖着,瘦削无肉的脸上布满阴暗、忧伤,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来任何话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行泪痕在脸上闪闪发亮,整个身子在中午的阳光下倦缩、枯萎。我忙站了起来,扶住老人,说:“李老,你已经讲了不少,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人的儿子也俯下身来安慰父亲:“爸,你不要太激动了,下午再接着讲吧。”

老人点了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他一动不动地陷在藤椅之中,阳光慢慢地移动,改变了位置,赶走了他额头上的阴影,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脑海里充满了1937年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伤兵的惨叫声、厚厚的鲜血在地上流淌的声音,他长长地叹口气,怕冷一样地又缩了缩身子,沉重的骨头和衰老的皮肤下不知埋藏着多少悲伤。

他有多老,他的悲伤就有多深。

年轻人,我们开始吧。

老人经过一个中午的休息,也可以说是调整,成功地把自己的感情从1937年里剥离出来。他像个入定的僧人一样坐在藤椅中,恢复了一个军人的尊严,腰挺得直直的,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把手,面部表情沉静沉着,看不出来他内心在想着什么。这是一个坚强的老人,岁月没有把他打败,1937年同样不能把他打败。

战争在南京周围全面展开,令人恶心的日本军队像浑浊的洪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南京涌来,国军仍然顽强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着用钢铁和暴雨一样的炮弹组成的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洪水冲击,野兽一样的军队仍然不能像野兽一样肆意地撒欢,它不得不慢慢地跌跌撞撞地带着伤口蹭过流血的土地。整个淳化镇被炮火像犁地一样翻过几遍,表面像月球一样布满了可怕的悲伤的凹坑。

各个战线都在缓慢地向南京移动。

五十一师的伤亡已经使它无力在淳化镇有更大的作为,卫戍司令部不得不命令它向东山屯河定桥、麻田之线转移。

整个撤退的道路悲伤不堪,到处是被炸死的士兵和难民的尸体,他们可能是被日军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的,也可能是被日军的远程炮火击中的。道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被炸飞的衣服,甚至还有被抛起的烧焦的肢体。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有些可能是被国军自己烧毁的,以便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扫清射界,有些可能是被日军的炮弹引燃的大火毁掉的,那些并不旺盛的火苗扎人眼睛,像刀子一样划在国军官兵身上。他们沉默地行走着。对战争的前景他们都有所准备,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着南京城,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它拍打着翅膀发出的声音。李茂才们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的死亡居然会以那样令人憎恶的面目出现。

李茂才所在的第三0五团奉命在河定桥构筑阵地,掩护后撤部队。

日军根本就不给你喘息的机会,紧随而至。

仍旧是猛烈的炮火,从各种口径的大炮发射来的炮弹和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像炫耀一般窜来窜去,它甚至都不在乎能打死多少人,它要的是那种像狂风呼啸一样的声音,要的是那种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的弹片,要的是那种不间断地让大地和最坚固的房子震颤的效果。它显示的是一个帝国的力量,一支军队的力量。

那些野兽一样的军人总是想不明白,这个脸有菜色的国家,这个衰弱的帝国为什么还不屈服?多少年来,他们充满鄙视地看着这个国家,从1840年开始,几乎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还是那么虚弱,而他们那个弹丸之国,还是在12年后才被白种人欺负,仅仅用了二三十年左右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一个让大洋彼岸的白种人都感到心惊的强大的帝国。他们本来以为伸出一个手指就可以把这个虚弱的巨人戳倒,让四万万颗稻草人一样的头颅低下,但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上海,就打了三个多月,从夏天打到了秋天,又从秋天打到了冬天。

这让他们愤怒,那些愤怒的炮弹现在正落在李茂才他们的头上。

三0五团根本没有时间构筑新的阵地,他们只能趴在瓦砾堆上抵抗敌人。一发炮弹落下,除了嚣张乱飞的弹片,还有令人厌憎的瓦砾碎片,它们借着爆炸的气浪猛烈地朝四处飞溅,击打到棉军装上,立即在棉军装上咬出一个洞;如果打在头部,就有可能成为一颗子弹,夺去士兵的生命。所有炮弹都是成群结队的,像洪水中的鱼一样挤在一起沸腾地叫嚣着,在地上跳动着,舞蹈着,哈哈哈地狂笑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制止它,国军连简单的迫击炮都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还击,只要炮一响,立即有更多更大口径的炮弹从天而降,把人和炮撕裂扯碎,抛向空中,将落未落之际,又有炮弹落下,强大的爆炸气流再次把它们抛向空中。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这是狮子和兔子之间的战争。

这些可怜的兔子们。

像兔子一样无助的国军官兵伤亡越来越大,不断有人被击中,整个身子被炸碎,血肉四溅,肢体乱飞。而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他们并不冲锋,只是躲在远处用机枪射击,用优势炮火轰炸。看不到敌人,只能被动地趴在瓦砾堆上等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士兵被击中,蠕动着身子在血泊中挣扎、号叫,看着被炮弹击中的士兵连枪带着瓦砾被抛向半空,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堆肢体不全的血肉,整个阵地飘浮着停滞不动的粘糊糊的血腥味,重重地包裹着每一个士兵,让人无法呼吸。有的新兵的神经被炮弹震得成了一堆瓦砾般的碎片,茫然地爬了起来,站在那里愣愣地四处张望,就像不是站在战场上,而是站在自己的家乡。还有一个士兵居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茫然地喃喃自语:“老乡,安徽怎么走?”李茂才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新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李茂才慢慢地向前爬着,想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压在身下,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让他明白他是一个士兵,一个需要战斗的士兵。但他刚爬出一两步,一颗炮弹落下来,在那个士兵面前爆炸,他的身子猛地向后飞去,掠过李茂才的头顶,身上的鲜血一路洒了下来……

三0五团团部就在身后的一条沟里,仓促之间简单地挖了一下,架上几块门板,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浮土,它根本就经不起一发炮弹的袭击。日军的炮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这仗继续打下去,三0五团迟早会顶不住的。团长张灵甫把头上的钢盔猛地脱下扔在地上,他解开衣领扣子,抓起电话,要通了师长王耀武:“师长,这样下去,我的人就要被打光了!我准备弃守为攻了,我们全团准备集体冲锋!”

师长说:“灵甫,敌人的火力太猛,出击恐怕不行,反而会增大伤亡,你要慎重考虑!”

张灵甫说:“师长放心,我亲自带队冲锋,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也不要这样白白死掉!大不了和敌人同归于尽,杀身成仁,我去把阎王的闺女娶过来!我已经考虑过了,也准备好了,我不会再向你请示了,也不会要你增援,你就当三0五团全死光了!”

师长还要说什么,张灵甫“啪”地挂了电话,命令各营连做好准备,听到冲锋号一响,全团出击。

三0五团的号手吹响了冲锋号,同时,各营连的号手们也吹起了冲锋号。十几个冲锋号,悲壮凄凉,穿过浓重的硝烟,穿过厚厚的枪炮声,刺向河定桥上空,响彻在阵地上。张灵甫带着卫士和参谋们出来了,他甩掉了钢盔,甩掉了身上的棉军装,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衬衣,一只手提着手榴弹,一只手提着一只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出来了。那些纷飞的弹片、蝗虫一样飞舞的机枪子弹不见了,枪声炮声也不见了,眼里晃着的都是从瓦砾堆里,从尘土里爬起来的兄弟们,耳朵里只有尖利的冲锋号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什么都不想,热血冲上脑门,最胆怯的士兵也迎着子弹站了起来,受了轻伤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也要向前冲,躺在地上的重伤员艰难地蠕动着,嘴里在喃喃地喊着含糊不清的杀敌声。有的尸体被炸开了肚子,没有人顾得他们,甚至冲锋的士兵会踏着他们的身子过去,脚再拔出来时,绑腿上沾满稀泥一样的内脏,但他们仍然毫无知觉地呐喊着朝敌人冲去,杀声震天,冲入云霄,仿佛要把天空捅个洞。

终于冲上了日军的阵地,双方展开了肉搏战,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

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问我:“你知道肉搏时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来,战争离我是很远了。

李茂才说,肉搏时一点都不怕人。打仗时最害怕的时候是在战前和战后,战前都不知道结果如何,脑子里总是晃动着血肉横飞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一场大仗过后,精神松弛下来,再去看战场,遍地死尸,许多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弟兄都死掉了,自己侥幸活了下来,但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时也会害怕。真要面对面地肉搏了,反而什么都忘了。再说了,我们武器不如人家,总是趴在地上被人家打得抬不起头,弟兄们早就憋着一口气了。闷着头杀吧,一刺刀捅进别人的身体,再拔出来对付下一个。有时自己挨上一刀,都不知道疼了,有些可能还是重伤,比如大腿上被捅了一刀,要是平时,早就躺下来了,那时反而还真没事,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有时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还能照样拼刺刀。那次肉搏,弟兄们杀红了眼睛,真是分不出敌我了,一个人端着明晃晃地刺刀朝你冲过来,你举起枪要迎战时,却发现那是自己的兄弟;旁边一个人踉跄着要倒下去了,你以为是自己人,刚要伸手拉他一把,却发现是钢盔上有着黄色五星帽徽的日本鬼子。手榴弹也扔来扔去,不知道是自己人扔的,还是敌人扔的。每个士兵都在叫骂着、怒吼着,手里的刺刀没有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用牙咬,用嘴啃,用砖头砸。一个国军士兵用铁锹砍到了一名日本兵,但另一名日本兵的刺刀也扎进了他的喉咙,鲜血像箭一样喷射而出……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喃喃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日本兵的单兵战术是很好的,我们那些新兵没受过什么刺杀训练,只能凭着勇气来格斗,凭着不怕死来战斗。整个士气都是靠老兵,靠着军官来带动的,如果不是我们团长亲自带头冲锋,不是我们这些军官带头肉搏,这个仗是没法打的。我闷着头在拼杀中,刺倒了两个日本兵,突然踩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尸体,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兄弟,还是日本兵的,我一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之外,是像暴怒的狮子一样的二班长王大猛,他是个拼刺刀的好手,身上的军装已经片片缕缕,到处都是鲜血,我不知道这是他的血,还是他刺死的日本兵的血。他紧紧地攥着一支打开刺刀的步枪,大声地怒吼着,把刺刀狠狠地捅进日本兵的身体内,用力地向上一拔,日本兵的胸口豁地出现了一个涌着鲜血的破洞,然后他猛地把刺刀拔出来,又扑向下一个日本兵……

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个日军军官挥着战刀,朝着我的头顶劈下来,我根本就来不及招架,心想,这下完了。正在这时,一个国军军官冲出来,不是我们连的,好像是一连的一个排长,用刺刀架着日军的战刀,火花四闪。这时,另一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大声喊着向我冲来,我忙迎了上去,拨开他的枪刺,反手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膛。等我从他身上拔出刺刀时,抬头一看,那个一连的排长已经躺在了地上,那个日军军官的战刀劈在他的脖子上,几乎把头都砍下来了,只连着一点皮肉,鲜血淌了一地,他的腿还在抽搐着。血涌上脑门,我端着枪刺上滴着血的步枪,向着那个日军军官冲了过去。陈傻子在我左边,也看到了被杀死的国军排长,他扭过身,向着那个日军军官一刀捅过去,刺刀整个没进了那个日军军官的身体里。那个日军军官脸像纸一样白,嘴里突突地向外冒着血沫,他艰难地扭过头,吃惊地看着陈傻子,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力地伸出胳膊,好像要抓着什么东西。陈傻子是杀红了眼,根本就没停下来,刺刀上带着这个日军军官的尸体撞向下一个日本兵,把那个日本兵重重地撞倒在地上,陈傻子和几个国军士兵的刺刀都伸了过去……

日军终于溃败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陈傻子是我最好的一个兵,虽然他连枪都用不好,但他听话,不怕死,敢拼命。这是最宝贵的。陈傻子一直没有让我失望,他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啊。

三0五团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团长张灵甫在冲锋时受重伤,全团12名连长伤亡5人,排长以下伤亡600人,李茂才的第二连只剩下40余人。

老人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我们的团长也是一个勇士!我有一个老乡在团部,我后来亲耳听他说过,团长在这次冲锋时受了重伤,那些部下劝他先到江北野战医院,他说‘昔日项羽兵败,犹不愿渡乌江,我岂能因伤渡长江?当与敌决一生死以践誓言!’他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文化人,他本来就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听说黄埔军校要招学生,二话不说,投笔从戎,上了黄埔四期。他能打仗,也不怕死,1939年时,我们七十四军参加南昌战役,他先是负了重伤,但仍然不肯下来,被抬在担架上继续指挥,当天再次被日军炮弹炸断了腿骨,这才被部下弄下来,用担架抬到宜春,没办法治,只好又坐上火车到桂林。是五十一师的军需处会计课长胡立文带着一个医护和两个士兵护送的,他给我们讲过,那次团长伤得很重,一路上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乘客士兵都不敢看,他只用一条毛巾塞到嘴里,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腿伤还没完全好,他又回来了,从此以后就成了一个瘸腿将军。他这次在河定桥负伤后,一直到第三天,因为重伤在身,再加上连日激战,没有休息,到军部开会时,脸色苍白,都站不稳了,军长严令他到江北野战医院,他这才离开了……我知道他后来在内战中打了很多仗,罪恶累累,但我那时已经不在第七十四军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所有参加抗战的军人,都是民族的勇士!”

老人突然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锐利,他问我:“你知道张灵甫吗?”

我忙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为采访这名老兵,我做过很多案头功课,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影像或者图书,我都仔细看过了,和李茂才所在的五十一师有关资料我也看过了,我甚至还到南京玄武湖的樱洲寻访过张灵甫的墓地。那是他在以后的内战中,他和他所在的第七十四军(当时称整编第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在孟良崮消灭后,蒋介石在那里给他做了一个衣冠冢。那还是今年春天,樱洲一片葱绿,到处鲜花盛开。按照相关资料提示,它应该位于南京市国画院的后面,但我问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我问了很多人,包括正在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还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更多的人干脆连张灵甫这个人都没听说过。游人如织,美丽的玄武湖就像放在这个城市胸口的一颗珍珠,当然,珍珠现在几乎是俗气的代名词了,它也不例外,假山假水,人造的风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向人们呈现着它们苍白而空虚的容颜。我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离开。在路过大门口时,我本来没抱希望,随口问了一下看大门的老人,他倒知道,说,那个玩意啊,早在文革期间就被红卫兵小将炸掉了。

炸掉了也好,好端端的一个公园,有个坟墓是有点不雅,再说,也就是放几件军服,又不是金子,不可能会发光的,早就腐烂了,又没有人知道此君是谁,导游解说起来也麻烦,说他参加内战是人民罪人,但说不说他坚决抗日,几乎每战必伤,同样是民族英雄呢?如果不说,万一人群中有台胞,有抗战的老兵,这不是又影响了伟大的统一战线政策了吗?炸掉了好,一了百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红卫兵小将常干坏事,这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吧。

但我又有点不甘心,舔了舔嘴唇,问他:“有没有可能会恢复呢?”

老人奇怪地看了看我,这人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却来打听一个国民党将军的事,还想着恢复他那个衣冠冢,是什么意思?如果放在“时刻牢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放在随时随地都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年代,老人肯定会扭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哪怕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也不行,是解放军就得更加注意。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再随便就凭一句话把人送到派出所了,就是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也会暗地里嘀咕你这老头是不是个神经病呢。

老人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说:“怎么可能恢复呢?他又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我本来就不指望他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为了表示我有礼貌,准备等他一说完,我说声谢谢,然后扭头就走。但这句话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不,是痛苦。我皱着眉头,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张灵甫也参加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保卫战,并且还负过伤?”

我还想对老人说,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伤亡380余万人,他们都是民族的勇士。任何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过贡献的人,他们流过的血,出过的力,都不应该被遗忘,被歪曲,任何遗忘和歪曲都是真正的国耻,这比南京大屠杀本身更为可怕。我们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正视抗战英雄张灵甫将军。

我还没开口,老人已经被我激怒了,他脸上笼罩着极不耐烦和暴戾的神情,目光狠狠地盯着我。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呢?也许是我的语气已经大不恭敬了,也许是我的这些话像铁锤般砸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上,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他坚硬的脑袋立刻把铁锤反弹回来,他伸出一根指头捣着我的鼻子,大声地质问我:“这关我什么事?你给我说这事有个屁用!你有本事你找领导说去,恢复不恢复又不是我说了算!”

我哭笑不得,忙给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给你说说张灵甫不一定像你认为的那样不是个好东西。”

老人仍然非常愤怒:“他是不是个好东西,关我什么事?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和我说这些有个屁用,你找领导说去!”

我摇了摇头,和你这样一个看大门的老人交流起来就这么困难,我和领导更没话说了。他把我给他说谢谢的心情全部打乱了,我只好摇了摇头离开了。

我闷闷地低头坐在南京郊区畔塘村的农家小院,午后的阳光照得整个大地摇摇晃晃。能把这些告诉这个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吗?我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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