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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是高积毅父亲的生日。
近几年来在京里的干部,生活都过得很低调,八点多宴席就散了,高积毅送走了寥寥几桌客人,安排媳妇儿领着孩子陪公公婆婆回了家,从四合院的门前踱回包间里来,屋子里也就剩下了几个发小,方朗佲今晚单独来的,青青带孩子陪岳父母去了天津度假,高积毅看看表,主动跟赵平津交代:“舟子,晓江儿前半个小时下了飞机,现在过来咱们再吃点宵夜。”
赵平津面色无波,喝了半杯茶,搁下杯子:“我先回去了。”
高积毅跟着他站了起来,伸手揽住赵平津肩膀:“嘛呀,你就非得这样?晓江是不对,可你闹了两年多了,也差不多了吧。”
钱东霖笑着说:“舟子,我这妹夫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您消消气儿,我看改明儿得让他给您磕个头叫声大爷。”
赵平津听见了,嘴角泛起一个冷笑,没搭理他,抄起车钥匙,绕过高积毅,径自走了。
赵平津走了没一会儿,高积毅的电话响了,是他父亲的秘书,跟高积毅说了两句,说是刚刚他父亲离开时,发现胡同外头有几辆套牌的黑车,不知道什么来历,让他们几个小辈早些散了回吧。
高积毅转头问了声:“今儿有领导视察?”
钱东霖纳闷一声:“没听说呀。”
方朗佲问了一句:“舟子怎么回的?”
高积毅顺口答:“我也不知道。”
两人心里却同时忽然咯噔一下,高积毅抬头跟方朗佲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了一秒,都明白不对劲儿,高积毅立刻给他打电话,赵平津接了。
高积毅一听他的声音,就直接问了:“出事了?”
赵平津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嗯,我被人堵了,在方家胡同口。”
高积毅立即招呼人往外跑:“你开一下定位。我跟朗佲现在过去,千万不要下车。”
陆晓江正好在四合院门口的车道下车,高积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他的司机摁回了驾驶座,跟方朗佲跳上了车后座:“舟子出事了,走。”
车子立刻掉头往外驶去。
方朗佲按下车窗,对着后面跟上来的钱东霖喊了一句:“东霖,你再开一辆车!”
赵平津从高家的席面上下来时,身体有些倦,他车开得不快,这一带都是独幢的四合院,高大的槐树影子将路灯遮掩了,路上显得灯影憧憧的。他没走多远,车子刚驶出了方家胡同,他心里正想着事儿,迎面忽然冒出了一辆白色的轿车,车速太快眼看就要撞过来,赵平津一时岔了神,手上直觉转了方向盘,闪过了迎面而来的车,驶入了旁边的一条岔道,他减慢了车速想看看路绕出去,却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口,里边是一幢黑漆漆没有亮光的别墅,想倒车退出去,却发现那辆车却迅速地转弯、打横,直接截住了胡同口。
赵平津索性停了车,这时车窗外已经围上来几个黑衣男人,打手势示意叫他下车。
赵平津先打了电话报警,然后打给了司机和沈敏,这会儿高积毅的电话也到了,接完了电话,就坐在驾驶座上,他这车贴了膜,外面看不到里边,他就这么倦倦地坐着,看着站在车门旁的男人对他的车抡起了一根铁棍。
车窗震动了一下,又一下,车子却纹丝不动。
铁棍最后一击将驾驶座旁的玻璃窗砸开了一个豁口的瞬间,赵平津按在车门把手上的手突然猛地向外一推,一把掀翻了堵在他车门旁的两个男人,借势一个滚身到了车尾,掀开了车后的尾箱,拼着脊背上承受了重重一击,他已经抽出了后备箱里的高尔夫球杆。
孙克虎上个星期被带走协助调查,两天前刚刚被保释出来,在北京他是彻底歇菜了,老婆孩子都回了澳洲,他临走之前找了人,开了一百万找人堵赵平津,下令要“给他点教训”。
胡同外忽然一阵车灯乱闪,高积毅跳下了车,一脚踹翻了白色轿车车旁一个放哨的黑衣男人,高喊了一声:“我操你丫的孙子们有种都别跑,你爷爷来了!”
哥仨奔进去时,只看到赵平津背靠在他那辆黑色大车的一侧,手上拎着一杆球杆防御,几个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只听到棍棒交接处,金属撞击声夹杂着突然的一声惨叫哀嚎,高积毅冲进来扫了一眼,赶紧喊了声:“舟子,当心后头!”
赵平津身后的车顶上,有两个人正欲爬上去偷袭,手上拎着的凶器泛着冷光一闪而过,比高积毅更快的是陆晓江,一个箭步跃上了车前盖,抬手一勾将人扯了下来,一个酒瓶就砸在那人的脑门上。
一股湿热的血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
一群男人在阴暗的胡同里打架,高积毅都嗨了,他们这一辈的男孩儿,大多是受过训练的,而且从青春期那会儿起,他们哥几个就没少合伙跟外面人打架,他跟舟子在附近几个大院里,本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儿,加上朗佲防守不错,晓江儿放哨十分机灵,一般茬架完事了,互相收拾一下都还是囫囵样儿,背了书包回家吃晚饭。这会儿对付几个外地来的无业流民,只能凑合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黑暗中只听到一声声骨骼的闷响。
附近的巡逻警车的呼啸声不远不近开始响了起来,一群地痞流氓沿着黑暗处跑了。
这时沈敏领着人也赶到了,看了看人没大事,让司机留下报警,自己开着车跟着他们回了赵平津东城区的房子。
高积毅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沈敏进了屋子开了灯,回来看到高积毅正站在别墅门前的车道上抽陆晓江脑袋:“让你给我拽着人,你丫今晚光顾着自己往前冲,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
陆晓江抬起挂了彩的手臂:“哎哟,哥哥,疼。”
方朗佲拉开了车门:“舟子?”
赵平津坐在车后座,闻声抬眼看了看他,却没有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让小敏过来。”
沈敏赶紧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沈敏稍微用了点力想拉起他,坐在车里的赵平津身体姿势略一变化,立刻痛得一个打颤,他蹙紧了眉头忍住了,方朗佲看到他原本是打横搁在上腹的手臂,此时被他用力地深按进了胃部,想起来刚才对方招招都是冲着他腹部打的,孙克虎太他妈阴损了,这可是真是深仇大恨了。
方朗佲喊:“老高,过来搭把手!”
高积毅龇牙咧嘴的走过来,一看到赵平津一头的冷汗,他顿时又火了:“我操那帮孙子打着你了?”
周子余医生跟赵平津住在同一个小区,半夜被急诊叫去手术,回来时看了一眼隔壁的房子,平日赵平津不常回这套别墅住,这会儿三点多了,赵平津的那幢房子灯光是亮着的。
周子余正要过去看一下,就接到了沈敏的电话。
黄西棠三十岁那年开始创业。
她与何露菲和倪凯伦,三方共同出资,在上海创立了路凯传媒,公司的天然艺人就她和何露菲,公司成立之后,西棠火速赶回横店,签下了几个之前在横店拍戏时觉得演技相当不错却一直没有机会的艺人,其中就包括了陶冉冉,西棠从北京离开后,后来在横店的剧组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她还在西棠的剧组当群演,当时西棠被导演和助理围得层层叠叠,这姑娘挺懂事儿,在北京见过一面,交情谈不上,陶冉冉并没有上来打扰她,倒是西棠主动跟她打了声招呼,也是拍那部戏时,西棠观察了一下她的工作态度,觉得这孩子有点灵气,西棠这边忙活着招些小兵小将,倪凯伦那边也没闲着,她从公司离职那一天,从公司带走了欧丽祖和李方霆,一个欧丽祖已经叫十三爷气得跳脚了,更没想到的是李方霆也要跟着她走,这是公司当红小生,一直在马继荭手下鲜衣怒马地行走江湖,堪称一个巨型的女粉丝收割机。
马继荭气得对着李方霆劈头就是一个巴掌,李方霆没敢躲,侧了侧身体,没让她那一巴掌落在脸上,马继荭压着怒气说:“荭姐平常怎么对你的?”
倪凯伦替他付了高额的解约金,办妥了手续走过来,一点也不心疼钱,脸上笑嘻嘻的:“哎哟,继荭,这可是新时代,人民当家作主,一切全凭自愿。”
欧丽祖等在车里等了老半天儿,终于等到李方霆跟着倪凯伦走了出来,上了车,欧丽祖拉着男朋友的手,响亮地打了个啵儿。
西棠有大半年一直没戏拍。
人倒还是一直在圈子里,她学着剪片子,一个星期去上两次声乐课,那天在音乐公司,林渊虹给了她一个录音盒子:“新收的两首demo,听一下。”
但没有人找她拍电视剧,更不用谈电影了,所有的投资人和制作人都还在观望状态,没人敢轻易用她,黄西棠可是让圈内人赔了大钱,据说有半年横店但凡有饭局一提到她,骂声不绝。
公司刚刚起步,目前主营还是艺人经纪这个板块,倪凯伦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何露菲,欧丽祖的新戏陆续开拍,倪凯伦一时也顾不上她了,西棠在公司负责影视剧的项目参投,天天跟着团队研究有哪部戏有前景收益,自己的公司资金不足,没有办法做主投主控的项目,外面的太小太差的角色也不能接,因此根本没有剧本可选,有一天跟同事开完会出来,经过二楼的办公室,看到欧丽祖在房间里跟着台词老师念剧本,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丝羡慕。
有一天杨一麟给她经纪人打电话:“我这里有个戏,要去西北出外景,演员临时辞演了,黄西棠要不要来?”
杨一麟此人,西棠只跟他合作过一部戏,戏里甜甜蜜蜜谈恋爱,下了戏几乎毫无交情,甚至连私人电话都没有留,西棠那一刻甚至都诧异他为什么会想起她来。
倪凯伦说:“你们导演不介意?”
杨一麟笑笑说:“我让林导跟你说。”
林文名,**著名武打导演,他接过了电话,跟倪凯伦讲粤语:“凯伦,我是**人,不太懂内地娱乐圈的事情。”
后来西棠在苏峪口的风沙里,西棠跟杨一麟说:“麟哥,谢谢你。”
杨一麟戴着墨镜口罩,眼泡微微发肿,依旧是一副纵欲过度的俊俏脸庞,他说:“谢谢你助理。”
原来阿宽跟他还有联系。
九月份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
骄阳万里,炙烤着大地,棚内温度四十度,镝灯的零件和转接线都烤化了。
西棠有一阵子没拍古装戏了,上一次跟杨一麟搭戏,演的是杨一麟的女朋友,时装戏轻轻松松谈了二十多集恋爱拍完了,这一次她演的是杨一麟他妈,年轻时因为爱上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幸被抛弃毁容的邪教妖女,抱着孩子跳下了山崖死了,杨一麟跟导演推荐的他,林导听了,觉得她十分合适,这个戏得千里迢迢飞去银川拍,只有两集,天儿热,戏份少,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用面纱蒙着脸,每日光做头发化特型妆就要两三个小时,为了不耽误别的演员的进度只能提早起床,这样的角色没有女明星愿意演,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临到头签了更好的角色,宁愿赔了违约金也不愿意来,副导都差点想找群特演员了,只是角色感情剧烈张力大,又怕群特演技撑不起来,就是这关头,黄西棠答应了。
西棠跟着剧组在银川转了两个场,拍了五六天,天天吊威亚,光山崖就跳了三回,突然有一天起床,发现右边肩膀僵硬,右手手指隐隐的麻痹,手拿不稳剑,道具师给她的剑柄加了根棍子,她用布条把剑牢牢地绑在她的手臂上,然后被戏服宽大的袖口挡住了,吊威亚上去,打戏仍然十分逼真。
从银川回来时,西棠受过伤的右手,从肩关节往下连着整个手臂,已经动不了,她从宁夏先回的北京,在北京先看病,去301医院挂号,号直接排到了一个星期后。
李蜀安对西棠说,别挂号了,家里有一现成的。
钱家老太太是东直门医院的资深老大夫,退休后返聘在北中医大学系的几个医院坐诊,一个星期坐诊三天,病人排到了两个月后,完全看不过来。
李蜀安带着她回了国盛胡同,一进院子里,庭院里的荷花缸旁,老头老太太正在打枣子,转头看到李蜀安领着西棠进来了,老太太放下杆子,掏出手绢儿擦手,笑眯眯地说:“这是老景家的二姑娘?”
李蜀安答:“是。”
西棠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您好。”
李蜀安说:“老太太跟你奶奶是老姐妹。”
钱家老太太笑着说:“老景好福气,二姑娘模样真标致。”
距离上一次在北京,又有一阵子了,上次西棠来时为了应付官司,脑中完全一片混乱,住在酒店里,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只是不断地见律师,想控制自己不去看却又忍不住看网上乱糟糟的新闻,只记得公司开发布会的时候她父亲来了,跟着一群媒体记者挤在下面,七十岁的人了,修律师在交代案情的时候,气得簌簌发抖,掏出手帕来不断地擦眼泪。
她没有在国盛胡同久留,老太太给她看了看胳膊,写了个号让她明儿一早去医院看她的门诊,西棠告辞出发去了机场。
这一年谢振邦在中国的工作结束,为了等她从银川回来见她一面,特地从北京转机,返回新加坡。
在首都国际机场的T3航站楼,谢振邦掀开她戴着的鸭舌帽,飞快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替她盖好:“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
西棠此生永远不会忘,她母亲在医院的最后一夜,她跪在病床前拉着她妈妈的手,谢振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注视着监测仪器上的数据,一直一直到最后一刻,西棠的泪水流了下来,谢振邦立刻伸出手臂拥抱她。
西棠在他的怀里说:“永远不会。”
谢振邦微笑着说:“这就够了。”
第二天晚上赵平津回家。
夕阳照在四合院屋顶的灰色瓦片上,保姆阿姨坐在东厢房的抄手游廊下,跟钱家阿姨边择菜边聊天儿,不知道正说到什么,钱家阿姨正一声唏嘘:“这多少年的事了,景家突然得了这么一大孙女,疼都来不及噢。”
“听说二姐儿是个美人儿。”赵家老保姆笑着说。
钱家阿姨立刻来了兴致:“可不是,那天进屋来,我都吓了一跳,我可看过她的戏呢,人比电视上还好看,那小脸蛋儿,雪白雪白的。”
“规矩也好,来找老太太看病的,站那儿稳稳当当的,话也不多。”
“哪儿不舒服?”
“说是胳膊疼。”
赵平津入了宅门穿过院子往屋子走,钱家阿姨眼尖:“哟,舟哥儿回了。”
赵平津踏上石条台阶走进中堂厅,跟在他身后的司机将他手里的电脑包和公文包递给了迎上来的勤务员,保姆阿姨随着他走进屋子,接过了他手上的西装外套,赵平津抬手松领带,看着阿姨忙前忙后给他端茶递拖鞋,他扶着鞋柜,哑着嗓子说了句:“我自己来,您歇着罢。”
一听他说话,保姆阿姨立刻心疼地说:“嗓子还是不好,晚上再喝点雪梨汤。”
赵平津走进客厅,老爷子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已经出入了医院好几回了,家里离不开人,他这段时间基本天天都回来。
阿姨在他身后说:“傅大夫随老首长回了西郊别墅。”
赵平津点点头,她妈从一楼的书房了走了出来,周老师见到他一个人回来,脸上也没什么异样,“晚点儿让阿姨喊你吃饭,我有事儿出去。”
他跟郁小瑛夫妻俩分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平津答应了一声,往楼上走去了。
晚上赵平津自己在家里吃饭,坐在了平常自己的位置上,宽大餐桌空荡荡的就坐着他一人,精细的三菜一汤全搁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保姆在厨房听到他的咳嗽声,不放心走出来,看了看几乎没动过的半碗饭,从餐桌上给他拿了柄勺子,把舀好汤推到他的手边:“我的心肝儿,你好歹吃点吧。”
赵平津顺从地接过了勺子,就是不想阿姨唠叨,他这段时间晚上基本不在家里吃饭,今天是回得早了些,周老师估计吩咐了阿姨要让他按时吃饭,赵平津眼看着保姆阿姨站在桌边是要守着他的架势,他笑了笑:“您坐下一块儿吃点?”
保姆阿姨一辈子规矩齐全,赶忙晃了晃手,转身往外走:“阿姨给你把药炖上,晚上再喝点。”
隔了两天,赵平津下班时,在钱家院子门前见到了西棠。
西棠正从钱家的院子里出来,她今晚要回上海,下午终于去了趟她父亲家,父女俩相处起来仍然十分拘束,家里老头老太太可不管那么多,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常年不在家,两老鲜少见到晚辈,这会儿见到大孙女回来,高兴得血压都高了,她父亲给她备了礼,让她来钱家道谢,她还是要回上海,工作都在那边,倪凯伦也找了医生,在上海继续治疗。
赵平津在胡同口停了车,关上车门时见到她正走出了院门,见到他,也不惊不惧的,西棠说:“刚下班?”
赵平津点点头,黄西棠穿了件烟粉色小衫,黑色裙子,头发在脑后松松扎了个辫子,她的美,已接近出神入化。
“手好点儿了吗?”
“暂时缓解了。”
“怎么不在北京多休息一阵子?”
“不了,回上海继续看。”
“好好看医生,把手治好。”
西棠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好。”
语调宽和,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心,西棠知道赵平津是安慰她,赵平津也会安慰人了,真是世道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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