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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沈三叔拉过一张报纸来,低着头,观瞧着,报纸是他发泄心中不忿的素材,无论是《申报》抑或是《北京晨报》,传至江阴,总要晚一天的时效,沈三叔却丝毫不在意,他有大把的时日,耗费在离乱的时局上。周妈正在给他梳着发辫:“三少爷,你这头发近来可是掉了不少。”沈公馆的佣人一个个的离去,只有周妈因为打小看着沈三叔长大,不忍他一人在世间过活,就留了下来,一日三餐照应着。平日里靠给人浆洗衣服度日。沈三叔的父母都过世了,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她仍习惯地唤他作“三少爷”,改不了口。周妈万事皆好,唯独嘴巴上太絮叨,拉拉杂杂没完没了。每日清早,便叮嘱这,叮嘱那,沈三叔嫌他烦,却不敢同她争辩,躲着她,话也不上心里去。
“三少爷,城东马家的二小姐可是要出阁了,我托了吴妈给你去问问,兴许有点谱子。”周妈道。
一条赫大的标题把沈三叔的目光吸引住了:“张辨帅进京护驾,清废帝宣统临朝。“
“复辟了,中兴了,国家有救了。”一向沉稳的沈三叔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蓬头跣足地冲了出去。
“三少爷,三少爷,哎呀,你辫子我还没给你辫好。”周妈拍着大腿直嗟叹。
沈三叔从青果街跑至虹桥路,一路跑一路嚷,路人都被他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吓到了,孩子急急地往母亲的怀里钻。
在这盛夏时节,躲在树影下纳凉,身上都腻出了汗,更何况是一路狂奔。
沈三叔跑过了南菁书院,这里改名为南菁高等学堂后,沈三叔再也没来过,这还是头一遭。他晕倒在了孔庙前的拱桥上,嘴里还直嚷着“我要向孔圣人汇报,皇帝回了龙庭了,天下有救了,文运又要昌盛了”。
孔庙也没有了大成至圣先师的牌匾,辛亥那年被革命党砸碎了。孔庙前祭祀的空地,现如今开满了倒卖古董旧物的杂货铺。
一个店铺伙计把沈三叔搀扶起来,灌了他几口水,沈三叔渐渐回转了精神。
这时县府下达了省城里来的通告:“家家都要挂龙旗,庆贺大清中兴盛运。”
这次再也没有人敢说沈三叔没有眼光了。有人说:“沈家三少爷未卜先知,早就看透了一切了。别看他疯疯傻傻,心里跟明镜似的。”
侯县长,也就是此前炮轰了兴国塔的侯营长,在张辫帅的都督府里做过事,他一向惟张辫帅马首是瞻,这次皇帝复辟,他也忙得兴头兴脑的。
江阴城里出了名的四个遗老遗少,沈三叔、朱二爷、赵四爷、沈五爷,俱被发了拜帖延请至县府里,名曰“共商国是”。
侯县长笑脸相迎:“四位俱是江阴县城的柱石,侯某到县来半年有余,一直未能亲至拜望,失礼失礼。”
他尊称此四人为自己的商山四皓,这是效仿汉惠帝的旧例。汉高帝刘邦想撤换掉太子刘盈,改立自己心爱的戚姬之子如意,吕后得知后,求救于张良,张良已经不问世事,耐不住吕后的烦扰,只要她高车驷马把商山四皓请到即可。果然刘邦在朝堂上见商山四皓立在刘盈身后,知刘盈羽翼丰满,便搁置了废立之事。
沈三叔回忆着商山四皓的典故,却颇觉不雅。“皇帝用的商山四皓,怎么他一个县长,也配!”他越瞧侯县长越不顺眼,獐头鼠目,黑赭色的脸膛上,还有一颗黑痣,太不吉利,定是个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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