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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注,薄雾在其中弥漫,空气中传来腐烂的草息。一池占了大半园子的湖中莲花将开未开,硕大的叶子在风雨中飘零,叮叮咚咚,声音悦耳清脆。时有雷声轰鸣,打破院中清新。
竹帘被风吹得啪啪响,帘后炉香缕缕,静谧安和。帘外雨地中,隐约传来棍木杖在身上的声音,伴随着女子恶毒的诅咒,“卫初晗,趁着大人不在,你如此处置我们。你蛇蝎心肠,不得好死!”
“堵住她的嘴!”侍女含珠与众人撑着伞进来,端着才熬好的药膳。走到堂下,她看到被压在地上的长发女子满目狰狞,厌恶地皱了皱眉。斥道,“她这么粗俗,万一惊到夫人怎么办?”
“让她叫吧。”听到女声,含珠等侍女小心抬目,看到帘后似有一纤瘦身影起身。不带什么感情的女声从帘后传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活到这么大,要是怕她的诅咒,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含珠冲侍女使个眼色,收了伞,便端着药膳进了里屋。极宽敞的大屋子,处于其中,听到四面雨声哗哗。在雨声中,外面的叫骂声听得反而实在没气势。含珠看去,夫人休息了一下午,已经起身,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她立在窗口,白衣若飞,长发垂地。背影清瘦,几分幽冷。
含糊忙取薄衫披上夫人的肩,“夫人您身体不好,吹冷风又病了怎么办?”
“我已经病了很久了,”夫人淡声,“我的病根天生,是好不了的。”
含珠微滞,没有说话。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雨帘。寂静中,含珠忽听到夫人的声音,“方才睡熟时做了一个梦,梦到初晗姐姐了。她在地狱门口,一身鲜血,向我爬回来。我吩咐人杀她,棍棒落在她身,她却不死,还是爬向我。后来,我身边好像无人使唤了。我就看着初晗姐姐一步步爬到了我跟前,她对我怀有深仇大恨,我体弱不如她。我被她活生生掐死,到死,我都记得她冰雪一样的眼睛。被掐死后,我就醒了。”
“夫人!”大雨中,含珠的声音颤抖,不自觉得有些大。察觉到夫人侧目,她忙压了声音里的恐惧,低道,“夫人,她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只有您,没有她。您还怕她真的活过来,向您报仇吗?”
“我从未怕过。看起来,怕得倒是你,”夫人淡漠着脸,幽黑的目光落在黑雾重雨中,“也许是晌午时带小诺去看刘先生,中途遇到一个带着幕离的姑娘。那姑娘给我一种熟悉又心悸的感觉。然后下午回来时就做了这个梦,原来我还记得初晗姐姐。你怕什么?我不过与你说说话,阖府上下,我能说话的,只剩下你一个了。”
那是因为,知道这桩事的人,都多多少少,被夫人您发落了啊。
含珠心中那样想,面上却不敢显。她警惕地望望四周,觉得这么大的雨,没人会听到她与夫人的对话,才小声,“夫人,您要慎言。在这里,您才是卫初晗。没有什么初晗姐姐的。”
夫人嗤笑一声,似觉得她的担忧十分可笑。
顾千江不在,阖府上下都听她的,她怕什么?她什么也不怕。她的心都是黑的,从头黑到尾。纵是初晗姐姐真的从地狱爬回来,她依然不怕。命运是公平公正的,一切皆有因果。
初晗姐姐喜欢一切靠自己,她却不一样。当年逃难,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初晗姐姐依然不愿屈服。她数次劝,却数次被拒。初晗姐姐也许有一线生机,她却自幼体弱多病,再逃下去,只能求死了。于是,她骗了初晗姐姐,设计了初晗姐姐的死。初晗姐姐死了,她就能替代,就能选别的可能。
天家对初晗姐姐的发配不过是为军ji,又不是死,何必怕呢?
她想,她最幸运的,就是刚下山,便碰到了顾千江。
可她最不幸的,却也是刚下山,就碰到了顾千江。
若她当年知道顾千江是来找初晗姐姐的,无论如何,她也会想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让自己余生,都要替初晗姐姐背负她的责任。
活成了另一个人,就要担待她的所有,无论好的,坏的。
杀了人,就要承担孽果。对不起一个人,就要负着罪前行。初晗姐姐只是死了,卫家以前得罪的那些人,那些恨不得卫家灭门的人,那些又惊又怕的人……全都来对付她这个替代初晗姐姐的人了。
初晗,初晴。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路被挡住,除了杀破狼,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伺候夫人这么多年,含珠早习惯夫人的冷心肠,叹口气。在夫人心中,只有顾大人和小诺才是重要的吧?其余人,皆可牺牲。一想起顾大人,含珠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晌午时就收到顾大人的信了,因为夫人要休息,婢子才没拿给夫人看。”
夫人“嗯”一声,从侍女手中拿过信。她依然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将信从头看到尾,“他说他公务还有些收尾没完,暂时回不了青城。”
含珠担心道,“顾大人好歹是淮州父母官吧?只是进京述职,都快半年了,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再不回来,淮州这边恐怕有官员坐不住了。”
夫人并未就侍女的发言而讨论,她目光盯着信纸,长久不语。看她如此神情,含珠顿有所悟,“信中还有提及别的事?”
“淮州护军参领换了人,一个叫韩平的人。以前在京时,他和卫家关系不太好。到了淮州,他恐怕会认出我是卫初晗。倒霉的是在京时,他的小女儿韩璇看上了顾千江,顾千江以有妻室拒绝。但顾千江写信说,韩璇骄纵跋扈,家中又崇武,恐不好对付,让我小心。”夫人面上露出似是而非的笑,“顾大人真是好风采,烂桃花走到哪,跟到哪。”
她声音极轻,语气中那抹复杂的意味,含珠并未听出。含珠听到淮州即将来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就开始紧张,同时也有不满,“顾大人怎么总是……”
“总是把这些事交给我?”夫人道,“谁让我是‘卫初晗’呢?谁让我们卫家是谋反大罪呢?要活一条命,委屈求全,总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顾千江,他为什么总是把一堆堆女人往我跟前送……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夫人……”
“好了,”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思忖片刻后道,“我还是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人蹊跷。你偷偷派人到甘县,去那个冰湖看看,初晗姐姐是不是还被封在里面。”
“夫人!”含珠惊道,“若是被顾大人发现……”
“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的事,怕什么?”夫人漠声,“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我又哪里会知道?”
这段话直接将含珠弄晕了,不再说话。她这时想起能喝的药膳,递给夫人。夫人低头喝完,说去佛堂拜一拜,含珠便提起灯,与夫人同行。四面雨声,跟随夫人一路穿廊过湖,含珠心中觉得好笑:顾大人看起来那样严苛,谁知道私下里,他竟然如此迷信?府上不仅设了佛堂,日日烧香,乱七八糟的各种符,时不时骗钱的江湖道士,只要他有兴趣,就会往府上请。一开始大家目瞪口呆,后来就习惯了。连夫人这种不敬鬼神的人,都被顾大人影响得日日烧香,看到奇怪的符就买回来,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含珠只在轻声念叨,不知是提醒自己,还是提醒夫人,“夫人和大人是真心相爱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所以不会猜忌,不会算计,不会恨不得对方去死……
卫初晴冷淡地走在风雨中。她的白衣素影,被雨水打湿,而她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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