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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话却不能跟母亲细说,如瑾心有忧虑,口中说的却是:“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了,随军的医官说父亲性命无碍,我们细心照料着就好,如今贼人或杀或捉,两位王爷自会处理,定不会再有这样的凶险。”
“一次凶险已经差点要了全家性命,再有可就真是作孽了。”秦氏眼里盈着泪。
蓝泽与昏睡中不时呻吟,想是伤口疼得厉害,额头上总是有汗,秦氏拿着帕子在一旁不停擦着,眉头深锁。
朝阳破空,金色日光照着院中一地血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气。伤亡都已清理出来,伤者自去院外包扎休息,丧命的人已经由军士们快速在客栈不远处的野地里掩埋了。他们行动极是迅速,是皇城里出来的禁军,非地方官兵能比,然而这番干脆迅捷却让蓝府许多幸存的下人痛不欲生,因为被掩埋的尸体之中不乏他们的亲朋,高高兴兴跟着上京,谁知会一夜之间丧在这背井离乡的荒野。
然而王爷的命令无人敢违逆,天气炎热尸体又确实不能久存,蓝府仆役们只得带着悲戚的神色各自做事,明明晴空万里,院子上空却像罩着几层乌云似的,人人皆是哀痛与压抑。
是以,当蓝如璇带着丫鬟眉眼带笑地从院外归来的时候,许多仆役都对她侧目怒视,有一个性子直的还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虽未对着蓝如璇,但在场众人心里都明白。如瑾站在窗前,看见蓝如璇笑盈盈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眼底的兴奋也换成了恼火,含怒看向那个仆役。
“不好好做事,你带着一脸怒气给谁看?是不是看着老太太和侯爷都昏睡不醒,你就想作反了?”蓝如璇眼见众人眼角都瞟她,顿感失了颜面,忍不住凝了秀眉呵斥那吐口水的仆役。
院中下人们大多嫌恶地皱了眉,别开头去。那个仆役不但没走开,反而直直看着蓝如璇,冷哼了一声:“大姑娘原来也知道老太太和侯爷昏睡不醒?您一脸喜滋滋的,奴才还以为您有天大的喜事呢!”
“你……”蓝如璇气结,当着许多下人自感十分丢脸,抬起指头皱眉指着那仆役,“品露,给我掌他的嘴!”
她身后品露怯怯看了看周围都是面有怒色的仆役们,低了头,轻声在蓝如璇耳边劝道:“姑娘,咱们回屋去吧,您别跟这种不懂事的奴才一般见识。王爷他们还在外头呢……”
蓝如璇猛然醒悟,恨恨看了看那仆役,“改日我得闲,让外院吕管事撵了你出府,府里容不下你这样不懂事的奴才!”说着抬脚就走。
那个仆役白了她一眼,继续拿铲子铲地上深深浸透的血污。如瑾细看那仆役,发现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量不高,浓眉大眼的,脸上带着悲愤的神色。如瑾让丫鬟叫了他过来,隔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与大姐姐顶嘴?”
仆役看了如瑾一眼,也没行礼,只低了头道:“小的何刚,心有所感,脱口而出,要是冒犯了主子,主子们自将我赶出府就便罢。”
如瑾道:“说话还有些文气,读过书?”
何刚顿了一下,只道,“些许认几个字。”
“你刚才所说不错,大姐姐今日是轻狂了些,只是满院子的下人却只有你敢说,也算是个性情耿直的难得之人。”如瑾话一出口,何刚立刻愣了,又抬头看了一眼如瑾,却也没说什么。
如瑾便道:“只是性情耿直是好,有时却不用显露出来,免得惹祸上身。此番我自会去吕管事那里保下你,但以后该怎样为人处世你自己思量。心中诚直不能丢,内刚而外柔,才是长久之道。”
何刚沉默片刻,弯下身去朝如瑾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姑娘。”
待他走后,秦氏自床边走过来,和女儿一起看着蓝如璇房间的方向,亦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嫌恶。“你父亲非要带着她们上京,如今怎样,出了事,她们一家谁来他床前伺候过半刻?一个姑娘家,年纪也不小了,竟然不顾廉耻跑到王爷的车驾里去。日后传出去咱们蓝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放,谁会信她真是在里头烹茶?”
如瑾冷笑:“她们本就是这样的人,母亲不值得生气。此番幸好张氏避着咱们未曾跟来,不然还不知要盘算出什么样的事。她们家一心想巴结权贵,如今见了堂堂王爷,岂有不丑态毕露的,连下人都看不过眼。”
秦氏道:“待到你祖母和父亲醒了,知道他们这样,定会厌弃了他们。”
“看蓝如璇那样子,似是靠上大船了,还用理会祖母和父亲是否厌弃么?”
“罢了,不管她们,此时只求你父亲和你祖母能够安然无恙了。”秦氏看见如瑾一身血迹泥污,叹口气,“你去洗洗,换件干净衣服再来。”
如瑾转头看看依然昏迷的父亲,点点头朝秦氏道:“那我一会来替您。”
回到房里让人打了水草草梳洗,将脏了的衣服换下来,回去蓝泽房里时,秦氏一眼看见她脸上的血痕:“怎么没洗干净脸呢,来我给你擦擦……啊,这是伤?瑾儿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快找医官看看。”
如瑾轻抚右脸颊上尚敢火辣的伤口,摇头道:“没事,适才给祖母喂药时被她指甲划的,找点药上了就可以,用不着再劳烦医官,毕竟是禁军的人,我们不好乱用。”
秦氏忙叫丫鬟找了些随身带着的伤药出来,拿帕子洗洗按在如瑾伤口上,“疼不疼?”
“不疼。您也去梳洗换衣吧,父亲这里我看着。”
秦氏很快换了衣服又过来,拉着如瑾心疼不已,“女孩子伤了脸可要好好养着,以后千万别留了痕迹,这是一辈子的事。”
母女俩在蓝泽床边说话相伴,一会有医官来换药,略微说了些外头审盗匪的状况,说是这家客栈的店家早就被强盗杀了,尸体丢在后院地窖里,已经被禁军找了出来。秦氏这才知道原来昨晚见到的店家伙计都是强人所扮,后怕不已。
如瑾就问那医官:“盗匪可承认是晋王余孽了?”
医官只是摇头:“这些底细小人不能知晓,还需请问两位王爷。”
如瑾也明白这样敏感的事宜恐怕不是下头医官能了解的,也就不再多问,那医官却又说:“六王爷吩咐在此扎营几日,待侯爷好转时再同侯爷一起上京,路上也好作伴,免得再遇强梁。”
“还要上京?”如瑾不禁皱眉,“我父亲身受重伤,此地距离青州较近,上京倒不如回家。”
医官就低头不语了,给蓝泽换好药,告辞离去。如瑾不由心中惴惴,她本以为有了此事,父亲上京的行程也自然而然的可以取消了,却不料六王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果然早饭后就有六王的随从过来院里知会,说襄国侯贵体受伤,两位王爷于心不忍,将在此处等着侯爷一起上京。出来相迎的蓝泯自是满口答应,满脸欢喜,恭恭敬敬送了随从去了。这种事自然不必与闺阁小姐商量,如瑾没有办法阻拦,未免忧怀。
私下无人的时候碧桃就说:“姑娘,奴婢觉着……能跟王爷们一起行路挺好的,有兵将在一旁跟着,肯定不会再出昨夜那样的事了。”
这点如瑾却也必须承认,与禁军同行自是安全无虞,若是蓝家人独自回青州,路上会不会再遇灾祸确实不能保证。
可是……
恐怕这一同行,襄国侯府和两位王爷的纠葛也就更深了,日后时好时坏实在难以说清。与天家相干的事情,如瑾总是不能放心释怀。每次看到在客栈院外不远处驻扎的皇子和禁军,她都觉得有些压抑。
早饭过后不久,地方上的官吏官兵们战战兢兢地赶来了,在自家地头出了这样的事,地方官和守军头领都已经做好了丢掉乌纱的准备,火急火燎带着手下匆匆奔过来,不断在两个王爷车驾前求饶告罪,只盼着不要丢了性命才好。六皇子安抚了几句,只说一切等圣上定夺,并未透露晋王之事,打发几人下去了。几个官员哪里敢走,带着手下远远驻守在禁军外围,只道是要保护皇子平安。
六皇子不去理会他们,或在车里歇息,或带人策马到周围转转散心,只等着襄国侯蓝泽这边伤势早日好转。七皇子长平王却与他不同,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车里,中间还闹了两日风寒,医官去看过,说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身体底子弱,稍微受些折腾就禁不住,需得好好调养。
这日傍晚,六皇子在南边林子里骑马溜了一圈,回来进了长平王的车中。宽敞的马车里头空间颇大,桌椅床榻齐备,皆是精美贵重的用具摆设。长平王穿着一身家常玄锦薄衫,背靠金地青蛟纹云锦弹花引枕,正歪在榻上闭门养神。
榻前檀木矮桌边跪坐一名云髻高耸的年轻侍女,体态优美,素手轻扬,正持着点漆清心茶具煮水烹茶。车厢里弥漫着新茶清气,六皇子一进去,就觉一股香气扑鼻。
“七弟好享受!我正担心你身子呢,怕你总在车里闷坏了,谁知你自有乐处在,倒是为兄的多虑了。”六皇子开着温和的玩笑,踩着西域进贡的华美金丝毯径直走到榻前,一撩衣摆,在檀木锦凳上自行坐了。
长平王睁开眼睛坐起了身子,朝着六皇子拱手一礼,笑道:“镇日闲坐无聊,总要自己找些乐子。”一指那烹茶的侍女,“她煮茶本事不错,六哥也尝尝。”
侍女便弯唇一笑,轻轻拿起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精致小碗,倒了一点新茶在里头,恭敬递到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接了,放在唇边细细抿了一口,闭目半晌,连连赞叹:“果然是好。”说着睁眼笑看长平王,“七弟福气不错,前几日襄国侯蓝府的小姐亲自来为你烹茶,我还以为已是妙事,不想原来你日日都有香茶可饮。”
“六哥笑话我呢。那日蓝府小姐说的可是为你我二人烹茶,是你不肯屈就罢了。”
六皇子笑笑,“那么七弟觉得,蓝家小姐和此婢相比,谁的手艺更好些?”
长平王凝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回味,片刻后才道:“相差无几,都是妙品。”
六皇子顿时忍不住放声而笑,“只可惜那是侯府千金,父皇最近对襄国侯颇为瞩目,却不是你想领走就可随意领走的了。”
长平王笑而不语,拿起一盏热茶眯眼品着。烹茶的侍女深深低下头去,手中点汤持盏的动作快了几分。
闲聊一会之后六皇子起身离开,临别时嘱咐弟弟别只顾着喝茶,别忘了晚间还有一顿药。长平王笑着谢过,送他出去了,回过身来看看那烹茶的侍女,淡淡道:“你有些心思不宁?”
侍女手中茶汤泼了些许出来,连忙放下执壶用帕擦了桌上水迹,伏身拜倒:“奴婢未曾心绪不宁。”
长平王挥袖,重新躺回榻上,对她的否认只做未闻,继续道:“可是六哥提起了蓝家小姐的缘故?”
侍女身子微抖,额头触在厢底金毯之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与蓝家小姐身份悬殊,天差地别,是以……不敢妄想。”
“你知道就好。”长平王说了几个字之后,从榻边书案上随手抽了一本卷册出来,凝神阅卷,再不言语。
伏跪的侍女等了半日不见动静,忍不住悄悄抬眼观瞧,一见这情景,眼神黯了几分,沉默半晌,终是轻手轻脚直起了身子。
待要收拾茶具,长平王注目书卷之余却道,“下去。”
侍女再不敢乱动,欠身说句“奴婢告退”,轻轻退出车门之外。
下了车,侍女方才直起了一起躬着的身子,来回走动两步活动着跪得酸麻的腿脚。天边夕阳渐沉,天空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过,一一冲进远方雾霭般朦胧的树林之中。看一看这荒野四周的天高地广,再看一看身后雕辕画壁的鎏金马车,年轻侍女的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所破败的客栈里。
须臾,她一双映着晚霞的盈盈眼波里,光芒也如夕阳西下的天空一样,渐渐暗了下去。
……
在中箭之后的第五日傍晚,襄国侯蓝泽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再乱喊乱叫,也不再瞪着秦氏惊恐地叫“强盗”,被人喂了小半碗燕窝粥下去,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父亲,您可认得出我了?”如瑾坐在床边紧张地询问。
蓝泽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听见问话,虚弱的朝女儿点头:“瑾儿。”不料这一点头却牵动了肩上伤口,顿时疼得咧嘴。
“侯爷您别动,大夫让好好躺着,不能牵碰伤处。”秦氏哽咽着叮嘱。
几日来她衣不解带陪在床边,时候越久,心中越是担忧,此时看见蓝泽终于醒了,喜极而泣,泪湿了眼眶。就算是这许多年来夫妻之间并不和睦,她心底亦对蓝泽怨愤颇深,但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侣,如今蓝泽虚弱衰败地躺着,秦氏又怎能心如铁石不焦不虑?
“若是你父亲能平平安安的和以前一样,就算是一直被他冷落,一直与他生气,我也愿意。”蓝泽昏迷不醒的时候,秦氏心中急痛,甚至和女儿说过这样的话。
如瑾心中亦是哀痛,眼见着父亲在床上一日日的瘦弱下去,总是不见起色,她对父亲的怨怪也渐渐转成了焦虑忧心。秦氏那样说,她心中何尝又不是同样的想法。只要父亲能够康复,她再也不怪他冒进鲁莽了,只要父亲活着,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她不再奢求别的。
此时眼见着蓝泽醒转,如瑾和秦氏一样也是喜极落泪,连忙叫人去请医官来查看情况,又连番催促丫鬟们赶紧去做滋补的饭食。一时医官到了,诊了脉,看了伤口,只道病情已经稳定,继续好好将养就行了。秦氏和如瑾大大松了一口气,封赏那医官好大的红包送了他出去。
须臾蓝泯带着蓝琅蓝如璇过来,冲着蓝泽说了好半天话,说什么当夜的强盗如何凶残,这几日他们如何忧心夜不能寐云云,听得如瑾心中起腻。
“叔父,父亲他刚刚醒转精神不济,您还是别让他劳神了罢。”
蓝泯这才打住话头,默坐着看如瑾喂蓝泽喝药。一碗药下去,蓝泽有些累了,闭上眼睛似是要睡觉。如瑾就朝蓝泯道:“叔父和大哥大姐请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照顾就行了,您要是有空不如去照看祖母。”
老太太这几日一直神情恍惚,痴痴呆呆的,见了谁都不认识。大夫说是惊吓过度,需要日子好好养着别再受其他惊吓,慢慢的才能好。蓝泯去看过几次,每次都进屋站一会就走了,因为老太太也不认得他,说不上话。
此时听如瑾提起,蓝泯知道她是暗讽他不在母亲跟前伺候,脸上笑容僵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大哥了,嫂子和瑾丫头悉心照料便罢。”说着,带上蓝琅和蓝如璇起身就走。
蓝如璇跟着他走了几步,临到门口却突然转过身来走到蓝泽床边,如瑾心生警惕:“大姐姐何事?”
蓝如璇笑得温柔:“我父亲想是太过担心伯父的身体,却把大事忘了。伯父,您先别睡,有件事需要告诉您知道。六王爷和七王爷正在不远处驻军相陪呢,您快点养伤好去拜见,别失了礼数才好。”
如瑾变色,直呼其名:“蓝如璇,父亲如今这样你却要惹他劳神,你安的什么心。”
床上蓝泽却猛然张开了眼睛,急切朝这边转头,却又扯动伤口疼得叫起来。“哎唷……你说……说什么,王爷在这里?”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完,额上冷汗冒了一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如瑾心疼不已,一把将蓝如璇推开:“出去!再聒噪别怪我翻脸。”
蓝如璇在如瑾推搡下朝外走着,脸上却在笑,一点也不恼,口中还道:“伯父,那晚就是王爷驾临才救了您,如今王爷为了您刻意停了回京的行程,等着您一起上京呢,您要早点好起来才……”
砰!如瑾重重甩上房门,将蓝如璇父女三人阻在门外,赶紧回头来看父亲。
蓝泽粗重的喘气,双目圆睁瞪着秦氏,“王爷在这里你怎么……不早说!真是妇人……快扶我起来去拜见王……”
“父亲,您快好好歇着!”如瑾打断蓝泽,急急劝解,“王爷是让您好好养伤,您现今这样不顾身子擅自行动,弄得伤情延误岂不更是耽误王爷行程!您要是觉得失礼,赶紧好好休息把伤养好,能自己下地的时候再去郑重参拜,如今让我们扶了您去算是怎么回事,您站又站不稳,坐又坐不住,难道在王爷跟前要躺着么,那才是真的失礼。”
一番话说得蓝泽愣住,想了一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且肩头伤处疼得又厉害,于是也就不再强撑,重重躺回枕上。却还是不放心,又让如瑾将当晚和这几日的事情详细说给他听。
如瑾怕他劳神,简略说了大概,再三说两位王爷让他养伤的苦心,这才将他算是真正劝住了,重新闭了眼睛睡觉,口中还直嘟囔“我得睡觉,我得养足了精神早点下床”。
他是真的累了,嘟囔几句就沉沉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平稳。如瑾咬紧了牙,隔窗盯着蓝如璇的房间,眼神冰冷。
秦氏也是异常气愤,给蓝泽掖了被子,走远一些低声恨道:“她不安好心,你父亲才好一点她就这样,十足不让你父亲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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