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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宗罪之骄傲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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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第五次来到法国的时候,正是冬天。

一*○年一月五日,刚刚过完新年,到处都白茫茫的,塞纳河上结了冰,所以我不得不改乘马车去巴黎。

其实我在途中绕了点儿路,因为想要拜访一个朋友——伊丽莎白·德·包纳瑞夫人。她的母亲和古早的路易们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本人则是一位侯爵的遗孀,有着大笔的财产,在勒芒还有一座华丽而古老的庄园。虽然我很愿意去参观那些波旁王朝时代留下的精致而矫揉造作的浮雕,可女主人并没有住在那里,让我失去了借口。

她早已加入了阿郎松的圣母修道院,被称为“雅克琳嬷嬷”。

大约在十年前,这位夫人便抛弃了绸缎衣服、珠宝和美酒佳肴,立誓侍奉上帝。她拿出一大笔钱建立了圣安当女子寄宿学校,那是一所收留孤女或者流浪女孩的学校,里面有很多是被父母遗弃的私生女或者妓女的小孩。

雅克琳嬷嬷凭着自己过去在社交界的影响,为这所学校找到了很多解的,毕竟国人的诺奖情结郁结了很多年。不论是文学频道的诺奖,还是自然科学频道的诺奖,都令国人仰望已久。突然间,天上掉下了一个诺奖,砸在了中国人的头上,砸在一片红高粱地上,激起“哇”声一片。因此,国人表现出非理性的狂欢,从情感的逻辑理解,本无可厚非。但若把这种非理性一直绵延下去,由此放大对莫言的光环效应,放大对中国文学的文学意义,甚至放大中国文学的非文学想象,这可能不是清澈的理性所能宽宥的了。

我们不妨把这次莫言获奖作为我们认真理解中国文学的一次契机。莫言在这次获奖事件中的冷静表现,实际上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我们更需要把双脚扎在厚厚的土地上,保持起码的清醒,以便走好下一段旅程。此时此刻,恰恰是我们反思中国文学的一个不错的时机。我们的反思不妨就从莫言开始。我们需要追问这样的一些问题:这次为什么是莫言?莫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们此前对莫言的理解是否存在局限?会不会因莫言的获奖,我们会放大本来不该有的意义?莫言的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何在?西方世界对莫言的认知存在不存在“选择性失明”?他们的解读会不会有“创造性的误读”?他们理解莫言的标准对于中国文学意味着什么?莫言对中国文学的意义究竟如何?这些待解的问题也许都需要我们去琢磨。

更需要反思的是当下中国的文学境遇。莫言这只股票的蹿红,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学的全线飘红。早在莫言获奖之前,中国文学一直低迷。少数精英孤岛式的坚守,并不能带动文学大盘的上行走高。为什么我们的文学是这种情形?对此,作家们很着急,文学批评家们很忧虑,国人也似乎失去了耐心。文学的现状给我们这样的感觉:现实主义的作家们在一地鸡毛的现实境遇中,慢慢消磨掉文学的激情。“生死疲劳”的作家们,被时代的“不能承受之重”压弯了想象的翅膀。他们虽在一茬又一茬地种着文学的庄稼,汗水洒了不可谓不多,但收成并不理想,至少说与生活本身的丰富性与厚重感相比,显得有点不匹配。我们作家的文学表现与时代的重量之间存在甚大的落差。其原因何在?是文学的本身出问题了?还是外部性因素出了问题?

在文学极地生存的非常时期,这样苛求文学,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文学常识也告诉我们,文学的繁荣并不一定非要与厚重的时代呈正相关。但是,以中国作家的聪明和敏感,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他们有更加精彩的表现,期待他们能为这个时代留下沉甸甸的作品。都关得紧紧的。越过围墙能看到最高的圆柱形塔楼,次第下来便是主礼拜堂和图书馆。深灰色的石料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变得有些斑驳,但是仍然保留着笔直的线条,就好像修女们的长袍,总是肃穆地将她们包裹起来。

我让马车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钱付给车夫,去摇响了看门人的铜铃。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出来,看了看我,忽然笑起来。“瞧我看到了谁?亚森·加达神甫!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您上次来的时候说要去东方传教!”

“是的,皮埃尔,是的,那是两年前。”我对他说,“感谢上帝我终于能够成行了,因此顺路过来看望你们。你怎么样?身体好吗?”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豪迈地拍了拍胸膛。“我能一口气吃掉三只烤鸡。”

“那真是件值得喝一杯的事情。”我笑起来,“雅克琳嬷嬷呢?她好吗?”

“非常好,她永远忙忙碌碌的,上帝保佑她。”看门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我打开大门。

“让我来帮您。”皮埃尔把我让进女子寄宿学校,又赶紧关上门,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雅克琳嬷嬷现在应该和高瑟小姐谈事情呢,最近有几个姑娘不怎么听话,嬷嬷非常烦恼。”皮埃尔唠唠叨叨地说,“您完全清楚,神甫,嬷嬷和这所学校帮了那些女孩多大的忙!她们原本会被冻死、饿死,或者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成为妓女,可现在她们能识字,学会了各种针线活儿,可以去做家庭教师或者干点儿别的工作——她们走出这里就能自食其力了。我真搞不懂,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起来问题挺严重。”

“哦,不,其实也不严重。这些年来不听话的孩子太多了,不过嬷嬷总有办法。”

他领着我穿过中庭,从主礼拜堂一旁的甬道进去,这个时候我能够看到西边一幢三层楼的宿舍和一些更矮小的建筑——我记得那里是厨房等需要学生们参加劳作的地方。

一些学生经过我身边,她们大多十三四岁,小的大概只有十岁,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裙子,头发都规规矩矩地用白丝带扎起来。虽然我戴着圆顶帽,胸前挂着长长的十字架,但她们还是用有些羞怯的目光偷偷打量我。大概在这里她们很少看到年轻的男性。

皮埃尔带着我上了图书馆的楼梯,直接去了三楼,作为校长的雅克琳嬷嬷把她的办公室设置在这一层的转角处,于是便有两个门分别通向图书馆走廊和一条斜下方向的走道——那可以直接到达学生们的宿舍。

皮埃尔敲了敲结实的橡木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

“亚森·加达神甫到了,嬷嬷。”皮埃尔通报道,同时为我让开了路。

我走进去,向站在正中间的唯一穿着修女长袍的人脱帽行礼。“日安,嬷嬷,上帝保佑,您看起来一切都好。”

“哦,加达神甫,”她笑着对我说,“您来得真早,我以为您傍晚才会到,路上一定很顺利吧。”

“如果不算上积雪和漏风的马车,应该是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看着雅克琳嬷嬷,她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快要五十岁了,但皮肤依然光滑秀美,鼻梁高挺,绿色的双眼沉静而明亮。她站得笔直,双手放在身前,下颌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微微向上抬,整个人就好似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月桂树。即便是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色修女袍,她依然带着一种独特的光彩,让人无法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简单地将我介绍给在场的人,然后对那两个站着的女孩儿点点头,柔声说:“好吧,艾玛,玛蒂尔达,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晚祷过后请你们再到这个房间来。”

那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一个是高个子,黑头发,身子挺拔,鼻子小巧而上翘,有些可爱的雀斑,长得很漂亮,撇下的嘴角带着倔强的神情;另一个稍微矮一些,头发是浅棕色的,圆脸,眼睛是绿色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她们听到嬷嬷的吩咐以后,高个子女孩儿似乎还想说什么,矮个子女孩儿扯了扯她的袖子,于是两人不甘不愿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便转身从我的身边走过,出去了。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儿回头看了看另外一个方向,瞧着窗户下的另外一个女孩儿。

我发现那是个小孩儿,大概只有六岁,也是绿眼睛,不过头发是褐色的,穿着同样的服饰,坐在一把椅子上。大概没有人注意她,所以她也不关心房间里的事儿,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身下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简易木椅,她不断地抠着、拧着椅子腿上的螺丝,转动着靠背上的木条,玩得不亦乐乎。

嬷嬷打发走了两个大孩子,又回头对站在一旁的中年女教师说道:“请把艾梅妮带回去吧。高瑟小姐,让她吃点儿饼干,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多吃点儿东西。暂时别让她和玛蒂尔达见面,等我今晚和那姑娘谈过以后再说。”

女教师答应了一声,向我告别,牵起小女孩儿的手准备离开。

艾梅妮跳下椅子,抬头看着雅克琳嬷嬷。“您答应给我饼干,嬷嬷,是榛子饼干吗?”

她可爱的模样让雅克琳嬷嬷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是的,艾梅妮,很好吃的榛子饼干。你可以吃三块。”

“四块行吗?”女孩儿比画了一下,“我想留一块给玛蒂尔达,她以前也给我留过吃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姐姐,亲爱的,不过今晚她不能见你。”

嬷嬷站起身,高瑟小姐便带着艾梅妮离开了。

最后留在房间里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围裙的女孩儿,她大概十五岁,正跪在地上擦拭着一个柜子。雅克琳嬷嬷对她说:“好了,露易丝,谢谢你,辛苦了,暂时停下吧。我和神甫有些事情要谈,也许你可以在晚祷过后继续工作。”

女孩儿连忙起身行了个礼,提着一个木桶离开了。

嬷嬷最后笑着对看门人说:“谢谢,皮埃尔,请将神甫的行李送到客房去好吗?再告诉丽莎·杜蒙泡点上好的红茶送过来。”

看门人说了声“是”,退出去了,顺道关上门。

室内安静下来,嬷嬷邀请我在办公桌前坐下。“这里的家具有点旧了,特别是椅子不太好用,请您将就些。”她笑着说,“我现在正缺钱呢,也没办法换新的。不过想一想,物质上的辛苦也正是对意志的磨炼。”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便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这件办公室虽然宽敞,但里面的家具实在没多少。办公桌虽然宽大,不过已经有很多斑驳的痕迹,看上去年代久远,几把椅子也是如此,连沙发也没有。背后熊熊燃烧的壁炉因为熏烤而发黑,积累了不少灰烬,有些已经堆积到了护栏外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床,挂着帷幔,旁边还有个大衣柜。

“我最近睡在这里。”嬷嬷看到我的目光,解释道,“学校里又收了六个女孩儿,从八岁到十三岁。这样我就不得不把卧室先腾出来,让她们有个地方住。我想,其实自己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已经比待在卧室的时间多了,所以干脆晚上住下吧,没办法,等到募捐的款项来了就好些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但愿这件礼物能让您高兴一下。”

雅克琳嬷嬷疑惑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支票。“哦,”她捂住胸口,“我该说什么呢?上帝会保佑您的,神甫,您真是天使。所有的孩子都会感谢您的。”

我摊开手,低头接受了她的感谢。

“原本我以为又不得不找克罗艾给我一些临时赞助,现在看起来不必了。”

她说的是接受她财产的侄女。每当学校有些困难的时候,嬷嬷会找她先救急。我猜有时候那姑娘会对无穷无尽的求助信感到疲惫。“我想克罗艾·方丹小姐一直都在资助您,不过太频繁地找她总归不好,有些事我们也能做到。”

“她乐意这样做的,”嬷嬷朝我眨眼,“要知道她原本一年连五百法郎的收入都没有,而我馈赠给她的财产能带给她差不多两千法郎的年金。要靠近上帝就不能占有财富,她得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愿意为自己的天堂之路搭几级台阶。”

我不置可否,毕竟这个话题令外人难以插话。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嬷嬷说了声“请进”。一个中等个子的红发姑娘走进来,她大约十七八岁,微微有些胖,但是长得很漂亮,即便穿着朴素的白衬衣和黑裙子,依然让人觉得如果穿上漂亮衣服,她和一位富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雅克琳嬷嬷冲她笑道:“谢谢,丽莎,请把茶放到桌上来。”

那姑娘照做了,并且为我斟了一杯。

“今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请你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得把下一周的值日表排出来。”

“好的,嬷嬷。”那姑娘朝我们行了一个屈膝礼,退出去了。

我喝着热乎乎的红茶,感受到壁炉那边传来的阵阵热气,身子一阵放松。雅克琳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我:“哦,今天晚祷的时候,为孩子们布一次道吧,亲爱的神甫。”

这临时的任务我可没料到,第一个反应就是推脱,可嬷嬷用她的笑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们需要您,”她这样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她们现在还小,所以魔鬼会轻而易举地攻陷她们的心防。我们得为她们引路,我们得这么做,神甫。”

好吧,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不过,主题是什么?”

“谦卑,神甫。”嬷嬷严肃地说,“这些姑娘都是好孩子,尽管她们的出身不好,又缺乏教养,可她们本质上是能让我们充满期望的好孩子。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们得在上帝面前谦卑,得压制住她们任性的脾气。”

我笑了笑。“您是由之前那两个女孩想到的吗?她们好像犯错了。”

雅克琳嬷嬷叹了口气。“其实也不算错。刚才那个个子矮一些的姑娘叫做玛蒂尔达·杜瓦尔,高瑟小姐带走的艾梅妮是她的妹妹,那孩子的脑子有些迟钝。她们姐妹俩的母亲是个妓女,从巴黎回到阿郎松后就病死了,于是学校收留了她们。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些体面的家庭来收养孩子,我希望艾梅妮是其中一个幸运儿。她需要更好的环境,被更细致地照顾。所以每次有人来,我都会叫她出来见一见。”

“玛蒂尔达反对?”

嬷嬷愣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是的,她非常不愿意。她跟着母亲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我尽量避免她影响到艾梅妮。现在有一位来自巴黎的先生,还有他的太太。他们有三个儿子,迫切地想再多一个女儿。我调查得很清楚,那位先生和夫人非常虔诚,而且富有,艾梅妮会很适合他们家的。但是玛蒂尔达仍然死活不愿意,她完全不讲道理,固执己见。”

“或许她舍不得妹妹。”

“那位先生和太太欢迎她随时去看她妹妹,我想不出怎样宽厚的人才会答应她更多的要求。”

我默默地喝着红茶,无法发表意见,毕竟嬷嬷是为学校里的孩子们在考虑,她有她的道理。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我的欧洲大陆之旅,我向她询问了一些德国朋友的情况,再往后我得路过希腊,气候会转暖,我还得临时采购一些新衣服。然后我们结束了谈话,我回到房间里稍微休息了一下,嬷嬷叮嘱我五点半的时候,她会让女教师高瑟小姐来叫我。在那之前我可以一个人想想布道的事儿。

圣安当女子学校里最壮观的时候一定是吃饭时,偌大的厅堂里坐下了一百三十五名年龄不同、穿着统一服装的女孩子。她们由教师和修女们带领着,按不同的年级坐在长长的餐桌前。

我作为客人,和嬷嬷以及别的教师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嬷嬷总结了一下今天的各种事情,然后欢迎和感谢了我。接着我们一起低下头感谢上帝赐予的食物——面包、土豆汤、熏肉和一些水果。

我勉为其难地按照嬷嬷的要求在姑娘们吃完以后给她们布道,当然,主题是之前说好的“谦卑”。

老实说,这个品质其实在学校的姑娘们身上并不缺乏,我望着下面的面孔,虽然各不相同,但她们都很安静且沉稳。年纪幼小的或许还有些天真和好奇,年纪大一点的则规规矩矩,端庄而美丽。我想她们之中任何一个走出校园后,一举一动都会十分得体,足以和所有的大家闺秀媲美,没有人相信她们曾经出身低贱。

雅克琳嬷嬷就做了这样的工作,我为此有些佩服她。她让这所学校有了很好的声誉,从这里走出去的姑娘反而有着跟出身不相符的好名声。

当布道结束以后,姑娘们为我鼓掌致谢,我们又一起唱了好几首圣诗,才结束了晚上的功课。

“请原谅我今晚不能多和您聊天了,神甫。”嬷嬷把我送回房间,向我道歉,“我还得和玛蒂尔达说说艾梅妮的事情。”

其实我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她讨论一些神学上的事情了——尽管以前我们聊得很愉快,今天不舒服的旅程让我提前感觉到了睡意。高年级的姑娘已经在我的房间里生起了壁炉,我现在需要回到暖和的屋子里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爬上床好好地睡一觉。

我们相互道了晚安,各自离开。半个小时后我就躺在了柔软的棉布羽毛枕头上,闻着干燥的薰衣草香气,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在炉火的微光中,我掏出怀表看了看,八点五十七分。

2

我是在香甜的睡梦中被惊醒的。砰砰的巨响就好像一阵雷声,从浓厚的乌云之上传来,非常沉闷,却又似乎直接撞击了我的心脏。我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半天才彻底清醒,辨认出那是敲门的声音。

炉火已经熄灭了,整个房间漆黑一团,除了床上哪儿都冰冷刺骨。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只好哆哆嗦嗦地披上外套,打开了门。

“神甫,上帝啊,您终于醒了……”瘦小的高瑟小姐端着烛台站在门外,眼睛红肿,泪流满面。

“出什么事儿了?”我一边问,一边拿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才六点钟,还没有到晨起的时间。

高瑟小姐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就往楼梯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像铁箍一样,几乎是拖着我前进。我们沿着昏暗的楼梯跑上去,拐过走廊,闯进了雅克琳嬷嬷的办公室。

一进房间我就明白是什么导致那位端庄的女教师变得像个疯子——

雅克琳嬷嬷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鲜血浸染开来,形成了一大片暗红色的痕迹。

高瑟小姐放开我,在门边不敢进去。而皮埃尔则颤抖着站在那里,惊惧地对我说:“她死了……”

我慢慢走过去,拿过皮埃尔手上的烛台,在雅克琳嬷嬷的身旁蹲下来。

她双眼睁得很大,嘴巴张开,似乎忍耐着可怕的痛苦。一只手按在脖子上,鲜血从那里涌出来,已经干涸了。我稍稍用力掰开那只手,看到在她的喉头左侧有一个洞,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我回头看了看她全身,她侧倒在地,衣着整齐,还穿着修女的黑袍,戴着头巾,但是整个上半身被血弄得一片狼藉。衣领、袖子、胸膛,甚至头巾上,都沾满了鲜血,更不要说两只手,而她身下的地毯上也洇开了一大片。

她原本不该遭受这些。

我站起身来,一边看着四周,一边问皮埃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发誓,神甫!”可怜的看门人连忙回答,“我今天早上像往常一样起来为嬷嬷把木柴和煤放到门外——她一般六点一刻就会起来生壁炉,然后梳洗——我发现办公室的门没关。我……我就走进来,结果……结果……”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说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他点点头。“然后我就去叫了高瑟小姐。”

女教师补充道:“我没敢惊动其他人,神甫……这学校里几乎全是女孩子,我不想吓着她们,所以就来找您了。”

“您是对的,高瑟小姐。”我安慰她,同时在房间里仔细翻看,“再给我点几只蜡烛好吗,皮埃尔?”

他连忙从书桌上把树枝形的大烛台拿过来,将上头的蜡烛统统点亮。

我把大烛台拿在手上,感觉有些失衡,看了一下,原来九个座子上最左边的蜡烛少了两根,只留下白色的烛泪。我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地方的蜡烛是被掰下来的,并没有燃尽的烛芯残留。

我举着烛台,开始观察这个房间——

昨天下午我只是匆匆地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而更久远的记忆则来自早年嬷嬷刚刚创办这所学校的时候。现在则不同,我不能再随意地看着这里的家具和摆设,我得留意每一个地方。

雅克琳嬷嬷虽然出身富贵,但是她投身本笃会<sup>[2]后,几乎把生活需求降到了最低。

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家具很少,中间就是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壁炉的左边是窄小的床和屏风,还有一个放衣服的箱子。放书的柜子立在墙角,旁边的墙上钉着一个精致的十字架,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祈祷桌。除此之外就是最远的角落里的一个三角盥洗台。

办公桌上收拾得很干净,书、笔记本、墨水都放得很整齐,一座石膏天使塑像立在吸墨纸台上,旁边有一个花瓶,里面是一些雏菊。书柜也关得好好的,似乎没有人动过。但是,书桌后面的椅子倒在地上,一条腿掉了下来,我努力想要把它扶起来,但还是失败了。

嬷嬷床上的被褥铺得很平整,一看就没有用过。在床头的钩子上挂着一套洗干净的长袍,头巾搭在一旁。她昨晚应该还没有来得及睡觉就遭遇了不测。

我走到窗户边的盥洗台,上面放着白铁的水盆和水罐,但里面都是空的。我推开窗户,突然有东西“咔嗒”一声掉在窗台上。

我捡来一看,原来是插销,它被人撬过,已经变形了。我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看到下面隔了一层楼的地方有一个平台。

“那是什么?”我指着下头问皮埃尔,“我是说下面是什么房间。”

“储藏室。”他回答道,“那是从一楼到二楼的一个侧翼,我们会把一些旧家具和暂时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放在那里。”

“是这样……”我把插销握在手里,又向高瑟小姐问道,“嬷嬷的盥洗台里一直都没有水吗?还是她晚上用热水时会送来?”

女教师回答说:“嬷嬷一年四季都用凉水的,所以她的水罐里一直都有水。”

“现在没有……”

高瑟小姐似乎不相信,她走过来拿起水罐摇了两下。“哦,这个……应该是当值的学生忘记加了。”

“嬷嬷房间里的打扫任务都是学生们完成吗?”

“整个学校都是,神甫。”高瑟小姐说,“嬷嬷一直要求我们劳动,这是和修士一样的生活,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来做。小孩子们可以干点儿轻松的,大孩子们就承担得多一些,修剪花草,在厨房帮忙,还有打扫图书馆、礼拜堂和庭院……这些都有固定的小组负责完成。”

“昨天负责这里的是谁?”

“露易丝,露易丝·莫兰。”

我想起了昨天那个穿围裙的女孩儿。

高瑟小姐盯着我,眼睛通红,在我掂量着手中的插销时,她忍不住问道:“您发现了什么,神甫?嬷嬷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她?您知道了吗?”

我没打算回答她一连串的提问,只是晃了晃插销。“刚才我看到窗户上的这个玩意儿掉下来了。”

她拿过插销翻来覆去地看,皮埃尔也挤过来,又望了望窗户外面。当他把头缩回来后,脸色都发青了。

“有贼偷偷熘进来了!”他叫起来,“从下面很容易就上来了!上帝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从外面进来想偷东西,结果杀死了嬷嬷。”他像一只愤怒的猎犬,“我们应该报警!让警察搜查这一片,他们会抓住那个杂种,会绞死他!”

我拉住皮埃尔的胳膊。“安静,我的朋友,请安静。现在只能证明有人弄坏了插销,但还不能说嬷嬷是被小偷杀死的。”

“她的伤口是在脖子上。”

“是的,被尖锐的利器穿刺。”

“那一定是凶手带着刀!”皮埃尔指了指窗户,“它们有些年头了,神甫,用刀才能从外面撬开,手指一定伸不进来。”

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古老的修道院的窗户原本就做得粗糙,并不严实,即便闭合起来也因为木质变形而有小拇指般的缝隙,一把刀的确能够从外面毁掉插销。而窗台下那些突出的石雕线足够一个成年人站立着进行危险的工作。况且,我在室内没有找到任何带血的凶器,说是凶手杀人以后带走了凶器,倒也无可厚非。

高瑟小姐见我沉默着,也试探着对我说:“神甫,我也认为应该是进来的贼干的。这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尊敬雅克琳嬷嬷,她是一个圣人,她对待每个孩子都是公平亲切的。我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虔诚,慈爱,大公无私——”

“她的确很好,但这跟别人是否要杀死她毫无关系。”我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话,“别忘了这里是贞德的故乡<sup>[3]。”

高瑟小姐抓紧了领口。“难道您认为凶手是学校里的人吗?神甫,太荒谬了,这里都是女孩子、教师和皮埃尔这样的老实人。”

“我谁也没有指控。”上帝,有时候我的确不喜欢跟女人说话,“我希望在我们通知警察来之前,好好地问一问昨晚还有谁到过这间办公室。即便我们不能抓住凶手,好歹也会给警察一点儿帮助……当然也是为了嬷嬷。”

高瑟小姐和皮埃尔对望了一眼。我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事实上当他们第一时间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用的。

最后,高瑟小姐说道:“我先去叫醒所有的教师,告诉她们这件事,然后让她们分头询问学生。我想,也许低年级的孩子不需要再问了,她们在八点钟就不允许出寝室了。”

“哦,我相信您和您的同事会搞清楚的。”我赞成她的想法,于是她快步走出去了。我又让皮埃尔去仔细检查大门和各个能进出的地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外人钻进学校里。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嬷嬷,揉着眼睛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具僵硬的尸体。

我将烛台放在桌上,将嬷嬷的身体放平,合上她的双眼,然后掀开被褥,扯下洁白的床单,轻轻地盖在雅克琳嬷嬷身上。她临终前扭曲的面容终于被遮住了,如果她的灵魂看得见的话,或许会因此而对我万分感激——这胜过我给她十倍的捐款。

我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吱嘎作响。我摸了摸它的几条腿,确保它们都还结实。我动了动身体,仍然有些不安。于是我又换了一张椅子。它同样像个喘着气、不住咳嗽的老人。于是我放弃了,站起来在嬷嬷的尸体旁走了几步。

我把白布的边稍微收拢了一些,因为这位置离壁炉虽然有段距离,但仍然很近——大概是因为天冷了,嬷嬷特意把桌子移到了比较暖和的位置。我在地毯上发现了两个被火星派出的小黑洞。

我蹲下来看着壁炉,里面黑漆漆的,看得出因为天气很冷而被频繁使用的痕迹。这屋子太大了,现在又没有生火,我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寒意。嬷嬷把办公位设在离壁炉这么近的地方是完全合理的。

我从旁边取下拨火棍,掏了掏炉子里的灰烬——那些木材已经碳化了,黑乎乎的一片,很多稍微碰一下就散落成一片。我伸出手摸了摸灰烬中心,一点儿温度也没有。于是我把拨火棍重新挂了回去,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原本一端被熏成黑色、一端又被摩擦得光滑发亮的拨火棍上,有两个明显的瘢痕,都在同一侧。一个在前段,留下了半个指甲大小的发亮的痕迹;一个则靠近把手,并不明显,看上去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碰伤的。

我试着比画了一下,也许是在掏壁炉的时候磕到了。

于是我把拨火棍放回原位,退到了书桌旁,在昨天坐的位置上坐下来。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而又低沉的钟声。

我看了看怀表,正是六点三十分,高瑟小姐和她的同事们一定准备好了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告诉那些还没有真正见到过恶魔面孔的女孩们。

3

我在办公室里待着,哪儿也没有去。在这里是看不到主礼拜堂的,但是女孩子们的歌声却能隐约地传来。她们肯定已经听高瑟小姐说了今天发生的不幸,因为她们此刻唱的圣诗是《追思曲》。低沉的旋律像一阵冰冷的风,卷起地上的枯草,绕着古老的石墙,慢慢徘徊。

我习惯性地按住胸口,才发现连十字架都忘记戴了。

“神甫……”门口传来皮埃尔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他端着一杯水和面包什么的站在那里。

“高瑟小姐让我给您送点儿吃的来。”他举了举托盘,“也许您愿意回自己的房间吃,这里……不太合适。”

是有点儿不合适,可现在也不能那么讲究了。“不用麻烦了。”我对看门人表示了感谢,又提出在办公室外面吃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俩走出房间,在走廊靠墙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这里大概是嬷嬷召见学生时让她们暂时等待的地方,对吗?”

皮埃尔的脸色让我担心,我不得不先说一点儿别的来让他稍微放松点。遗憾的是,这并不见得有效。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我说:“刚才我去检查了三道门,好像厨房那里的一道后门被人打开过……”

“什么意思?”

皮埃尔叹了口气。“学校里有三道进出的门,大门和侧门在晚上就会锁好,还有一道是厨房那里的后门,一般来说是老师和在厨房劳动的学生负责关好。大门和侧门都是好好的,就偏偏后门……”

“没关上?”

“关倒是关上了,可锁扣没有搭下去。”

我咀嚼着粗硬的面包,灌了一口水。“也就是说,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进来过。门外有脚印吗?”

“昨天晚上没有下雪,神甫,昨天白天下的雪已经扫开了,所以只有一条干了的石板路,实在看不出有没有人来过。”

“真不走运。”我也有些失望,“以前有人偷偷从那里进来过吗?”

皮埃尔想了想。“以前主厨的费耶太太曾经有几次忘记搭锁扣,有个流浪汉进来偷走过一些面包之类的,并不值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哦……”皮埃尔仰起头来想了想,“三年前……不对,应该是四年前了……嬷嬷特地把当时值守的教师和费耶太太责备了一通,还提醒干活的学生们注意。当然了,这学校里都是女孩子,如果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偷偷熘进来可不得了。”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这么说也有道理……”

皮埃尔试探着问我:“我们应该报警吗,神甫?”

“当然,不过要等我们再了解一些昨晚的情况。警察有时候不会比我们知道得多。嗯,至少我在英国遇到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俩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那隐隐约约的唱诗声渐渐没有了。又过了几分钟,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高瑟小姐和另外一名女教师带着三个学生来到我面前。

“刚才我把这件不幸的事情告诉了孩子们。”她对我说,“然后我要求每位教师和值日的年级长报告我昨天晚上谁没有按时回到寝室,谁来过嬷嬷的办公室。”

我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有一位女教师带着三个女生站在那里。那三个我都认识,就是昨天我来的时候正在跟嬷嬷谈话的两个和正在打扫卫生的一个。

她指着三个学生给我说了一遍她们的名字,矮个子、浅棕色头发的女孩儿就是玛蒂尔达·杜瓦尔,高个子黑头发的是艾玛·克莱蒙,而负责打扫的那个女孩子瘦小一些,头发稀疏而泛黄,长得有点像老鼠,她叫露易丝·莫兰。

“请进去谈,好吗?”我对她们说,同时让皮埃尔把办公室里的椅子都搬到办公桌前的那块空地上,排成一排,然后留了一把在对面。然后,我告诉皮埃尔,让他最好守在外头,别让其他好奇的小孩进入这层楼。他听话地出去了,而高瑟小姐向她的同事递了个眼色,那位高大强壮的女士就要求女孩们跟着她进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三个女孩儿脸上露出又惊又惧的表情。她们明显被吓到了,露易丝发出惊唿,但是立刻又掩住了嘴。

我让她们站在离办公桌比较远的地方。

雅克琳嬷嬷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虽然盖着白布,但女孩子们看向那里的眼神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畏惧。即便是神情倔强的艾玛,也忍不住抓紧了自己的裙子。我不得不承认,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死亡的威慑往往比任何诱哄都管用。

“请坐,小姐们,请。不过当心,这些椅子腿都有些松动。”

三个女孩儿尽量不去看书桌那边,挺着身子坐下了。

我站在椅子后面,把手放在靠背上,对高瑟小姐说:“现在请告诉我您带这三位小姐来的原因。”

“好的,神甫。”高瑟小姐庄重地回答道,“昨天晚祷过后,学生们就各自回到寝室。按照学校的校规,她们不能再随意乱走,除非是教师特别允许。所以我们分别问了年级长,知道昨天晚上结束布道是在七点四十五分,教师和级长们带着学生回到各自的寝室。她们被允许看看书,洗漱,然后睡觉。低年级学生是八点十五分就寝,八点钟以后就不允许外出了;高年级是八点半以后就寝。嬷嬷和您谈话以后回到办公室,通知了两个人再到这里谈话,就是玛蒂尔达和艾玛。不过我和洛普兹小姐——”她朝另一位女教师点头致意,“——在询问同寝室姑娘们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玛蒂尔达和艾玛的确是八点钟来到嬷嬷的办公室,过了十分钟就回去了;但是她们在八点四十分以后又出去过,再次回到寝室是九点左右的事情了。”

“那么莫兰小姐呢?”

“她们三个是同一个寝室的,”回答我问题的是那位高大的女教师,“露易丝之前并没有违反纪律,但是在八点四十分以后她跟着艾玛和玛蒂尔达一起出去了。”

“是这样……”我看着三个女孩儿,她们坐得很端正,但是都垂着头,“我能见见她们同寝室的室友吗?”

“可以,神甫。”洛普兹小姐说,“我去叫她。”

“请她在门外等一下,我稍后跟她谈。”我想,作为“告密者”,她大概很不愿意跟三位同学面对面。

“好吧……”我摊开手,对三个垂头丧气的女孩子笑了笑,“刚才高瑟小姐说的话各位都听见了,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先有反应的是艾玛。她抬起头盯着我,眼睛闪闪发亮。“我和玛蒂尔达的确来过嬷嬷的办公室,是为艾梅妮的事儿,这谁都知道。嬷嬷要把艾梅妮给别人,玛蒂尔达很难过。作为她的好朋友,这个时候只有我能支持她。艾梅妮有亲人,她应该留在这里和玛蒂尔达待在一起。我并不为自己所做的感到羞耻。”

“对朋友一片真诚的确不应该觉得羞耻。”我点点头,“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和玛蒂尔达在八点以后来过这里?”

“我们这几天一直来这里,好多次。自从知道艾梅妮要被送走,我们就想找嬷嬷谈一谈,当然她也要跟我们谈。”

“哦……”我想了想,“关于艾梅妮,你们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所有的?”原本没说话的玛蒂尔达忽然接口,她的绿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我不知道您的意思,神甫,但是作为姐姐,我当然知道艾梅妮需要什么。是的,我们是孤儿,我们没有钱,可我们不应该被分开。”

“嬷嬷为她选择了一户很好的家庭,她会得到教育,过得比现在好。”

玛蒂尔达咬着嘴唇,摇摇头。“我已经十七岁了,很快就会毕业。我会弹钢琴,会拉丁文,还会做饭、缝衣服,我会找到一份工作。无论是家庭教师还是贴身女佣,我都能做,我会好好照顾艾梅妮的。嬷嬷不能把她送走,她明明知道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玛蒂尔达,嬷嬷是为了艾梅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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