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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11:35分,满月。
儿子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激烈的犬吠声。周楷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于是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总算来了。”男人自语着,匆匆走去应门。
出现在周楷面前的,是一名长发披肩的少女,那一身高冷紫色校服和高处不胜寒的颜值让他确定,她就是自己正在等的人。
“牧冉同学,今天所看到的一切,请你务必要保密,对谁也不要说起,明白么?”少女一进屋,周楷便如此说道。只是语气里那种郑重其事的感觉,很快就被犬吠带来的烦躁感覆盖了大半。
少女对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心想一晨的父亲这次把自己请到家中,一定和已经因病休学了半年的儿子有关,只是为什么要选在这样一个深夜让自己独自前来,却不得而知。
“现在,我想带你去见一下一晨,请这边走。”周楷把少女引向儿子的房间。房门一开,屋子里的那犬吠声就变的更加激烈了。仿佛是一头发情期的猛犬嗅到了异性同类气息时那种特有的狂躁。
屋子里没有开灯,而一晨的父亲似乎也没有改善照明的举动和愿望。尽管如此,借着从窗外泄入的些许月光,屋里的情形在少女眼中还是看得一目了然。虽说是男生的房间,整个屋子还是如同这个家的其他局部一样,整洁的好似样板房。
书柜上是三排形状大小各异,却摆放的十分整齐的教辅及复习资料,书桌也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有台灯、笔筒,日历和一个相框外。像框内的照片上只一晨和父亲二人,两人都笑着,却无法让人体会到多少欢快的情绪。
发出狂躁吼声的,并不是一条通常意义上的狗。这个生物的体型要比犬类中体型最大的藏獒还要大出不只一号。
只见它全身上下覆盖着黑色的毛发,蹲坐在一个敞着双开门、内部除了一个痰盂外空无一物的橱柜前,一条腿上绑着很粗的铁链。生物如狼犬一般的长耳朵耸立着,闪烁着青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出乎周楷意料的是,眼前这位容貌俊美的的少女,并未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吓得大声尖叫。而是镇定自若地环顾整个房间,然后问:“一晨同学人呢?”
“这……就是一晨。”周楷先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被锁链帮着的狂躁生物说。
带着三分惊讶七分迷惑的神情,少女重新打量被男人指为一晨的生物,却依然没有丝毫恐惧和退缩。随着少女的靠近,那生物的狂躁就像磕了春药一般变本加厉,倘若没有那条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挣断的锁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几个月前,一晨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并整天把自己关在那个橱柜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就连吃饭和睡觉也都不例外。”男人说,“或许也只有你的到来,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主动走出来。
“全国各地有名的医生、大师、高僧大德,能请得动的我都找了。”男子摇着头继续说,“可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他们都帮不了我!”
就在这时,生物朝少女挥出一只尖利的爪子,少女躲避不及,手背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立时就渗了出来。
“你没事吧?!”男子见状忙问。
少女摇了摇头,用舌头轻轻拭了一下伤口,又向“一晨”靠近了一步。
“危险!”男子话刚一出口,却发现“一晨”的狂躁正迅速地平息下来去。少女诡异一笑,伸出手去轻抚了两下“一晨”的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巧克力,喂进了一晨那唾液横流的口中,刚才处在发狂边缘的“一晨”竟在顷刻间完全安静了下来。
只见他一边嚼咽着少女的巧克力,一边享受着少女的轻抚,身后的尾巴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看来,你果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帮一晨解脱的人。”目睹了这一幕的男子兴奋地赞叹起来。
“此话怎讲?”少女眼也不抬幽幽地问,朝向男子的那半边脸颊完全被长发所遮蔽。
“因为我的儿子,就是因为你的一句戏言,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啊!”男人伸出粗壮的手指,指向半蹲在地上的少女道。
“我的戏言?”少女重复着男人的话。
“你还在装蒜?!”男子提高嗓门吼了一半,才注意到自己有所失态,才道,“对不起,我只是救子心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谁也不可能料到的。”
少女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确信男人脸上深重的愁苦之情,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男人接下去说,“不过我既然能下这样的论断,一定有充分的证据,你跟我来吧。”
两人退出房间后,男人重又把房门锁死,带着少女走进了客厅。整个客厅装潢的十分气派,却给人一种厚重有余而活力不足的压抑感。实在不知道这家的主人要花多少心思,才能把这样一个内涵丰饶的空间,打理得宛如包豪斯的展示间一样。
少女走进客厅后,目光在各种家具、瓷器、诗画和古玩间转了一圈,最终逗留在一尊高约三十公分的雕像之上。
“你小小年纪,到挺有眼光的嘛。”男人说道,“这是明代弘治年间的寿山石罗汉像,光这样一个就价值……”
“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雕像。”少女若有所思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以你的年纪,就算见过,也一定是赝品。”男子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对少女说道。
少女移回目光,发现男子已然坐到了一张红木长桌的一头,手里多了一本皮质封面的日记。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家的整个客厅里并都没有沙发和茶几一类的东西,取而代之的,便是这样一个硬邦邦的长方桌,和工整地围绕着它的红木椅。
少女坐到了长桌另一头的木椅上,与对方相对而视。
周楷告诉少女,他手里的日记是儿子一晨的。他把日记本翻到了一个折角处,读了起来:
“2月16日,晴。大家好,我叫牧冉,我不是人类。我的真身是一条狼犬。虽然暂时幻化成了少女的模样来学习人类的知识,最后也还是要回到犬星去的。虽然人畜有别,我仍然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如果做不到的话,只要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就好----这就是今天刚来的转校生,面对全班所做的自我介绍。她说得十分认真,甚至还张开嘴,露出了一左一右的两颗看上去还确实要比常人尖利一些的“犬牙”作为证据。我不知道班主任是怎么把这番对现实生活毫无敬畏之心的言辞容忍了下来。可话说回来,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比起牧冉同学头骨外包裹着的那层美丽皮囊,真可谓是人畜无害;毕竟,后者绝对能让一些心智愚钝的家伙产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妄念,严重时还可能致人死命。”
男人读罢后,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的美少女,看到的却是一张扑克牌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他把日记翻到了下一个折角处,高声朗读道:“3月6日,阴。我看你喜欢的不是她的画,而是她的人吧?当我在今天的校文艺展上,对着她的水彩画赞誉有加时,同伴这样揶揄道。我猜他并不是当真的,也就不与他计较。我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想要配得上所爱着的美,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才行!否则,任何形式的希求心,都只能使人升腾起更多求而不得的苦恼。呵呵。”
……
“4月6日,阴转雨。我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向牧冉提出了那个愚蠢的请求!多么冒失!多么愚蠢!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一定要挽回这个愚蠢的错误!”
……
“4月7日,晴。今天早上,她不出意外地拒绝了我愚蠢的请求,却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山上。我不知道这件事被父亲知道的话,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却还是逃了学。
“我们来到一片近郊的山林。起初,我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折腾着相机,后来算是彻底缴了械。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她问。
“为什么?”我问。
“为了吃你啊。”她神秘兮兮地说着,主动靠近我。我感到她在用那对异于常人的犬齿轻轻地啃咬我的脖子,这是暧昧表示吗?我感到浑身上下,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就在我伸手搂上纤细腰肢的那一刻,我感到尖利的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脖子。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我拽离了少女的胴体,当我倒地时的眼角余光瞥见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狼袭击了。我猜的颈动脉被咬穿了,鲜血不住地向外喷涌,生命正从我的体内一点点地流逝。少女露出一个邪魅的微笑走进我,说道:“放心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爱我就心甘情愿地成为我们的食物吧……
我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那片翠绿的山坡之上,天色却已近黄昏。
“知道你睡了多久么?”坐在不远处,把画板驾在膝盖之上的牧冉微笑着对我说。夕阳柔和地笼罩着她的周身,仿佛为她披一层黄金色的甲裔,美得亦真亦幻。
“我觉得好累。”我转过头去看向夕阳,“这个世界要能早点结束该多好。”
“想看看自己睡着时的样子吗?”牧冉说道。
我原以为牧冉这一整个下午都在临摹山野间的景物,没想到她是在画我。在这张画技和构图都有了明显进步的彩铅画中,那个以无比安详的神情躺在半山翠坡之上的少年,真的是在噩梦中苦苦挣扎的那个我么?
“不像,一点也不像。”我断然道。
“那好吧,既然这样……”少女说着,利落地把画从画板上撕了下来,举到空中。一松手,画纸便随风飘向远处。
“你在干什么呀?!”我一跃而起,追上了那张随风飘扬的画纸,连跑带跳地勾了好几次,才把画纸抓回了手中,整个人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山坡之上。
“喂,你不要紧吧?”牧冉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后背,见我没有反应,把我整个人翻了过来。我仰面对着那张因为紧张而变得格外楚楚动人的俏脸眨了眨眼睛,突出了一口松软的泥草。两人愣了片刻,然后开怀地大笑起来。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好笑,而恰恰是因为它毫无幽默感可言,那种充斥于现实生活中的黑色幽默。
“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类。”临别前牧冉这样对我说。
“你也是一条有趣的狼犬。”我回敬道。
……
“5月5日,晴转阴。我是狼犬,而一晨是人,狼犬只能和狼犬在交往。所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终于还是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咎由自取。”
……
“5月8日,雨。如果能变成犬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和牧冉在一起了,也不会有身为人的无尽的烦恼。”
……
“6月1日。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我想变成一只狗!!!”
男人合上了日记本,正色道:
“看到了没有?一晨一心要变成狗,不过是因为你拒绝他的那个荒唐的理由。虽然我也清楚,这件事纯属一晨在无理取闹……牧冉同学?你有在听我说吗?”
男人看见少女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罗汉像,不由提高了嗓音,让对方集中注意力,“无论如何,一晨变成这样,都是源自于对你的妄念,倘若心结不解开,他可能永远也不能成为正常人了!而能够解开他心结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只要你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告诉一晨你并不是狼犬变的,也不会因为他变成狼犬而喜欢他,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他才能好起来啊!”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呀。”少女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确就是从狼犬幻化成人的,不信,你看我的牙齿。”
“牧冉同学!”男子把笔记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从座椅里腾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少女的脸,仿佛是在嫉恨对方的美貌似的。谁知仅仅一秒钟后,他突然站直了身子,上半身恭敬地鞠成了90度恳求道,“求求你了,牧冉同学,帮帮我们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我想您是完全搞错状况了。”少女顿了一会儿才道,“真正能救你儿子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此话怎讲?”周楷凝眉问。
少女随即从手提书包里,找出了一封拆过的信,放到桌面上只轻轻一推,信封就沿着桌面滑向了长桌的另一头。男人对这一并不常见的滑行效果略感惊奇,但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了眼前的信封上。
“这封信,是一晨在病假前一周写寄给我的。”少女解释说,“您读完就会明白的。”
男人从信封里抽出信,一看果然是儿子的笔记,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人犬殊途之类的说辞,应该只是你回绝别人的方式吧。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一定被不少人表白过,有这样一套无法证明又无法证伪的说法,可以让你摆脱许多不必要的困扰吧。我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还不够优秀,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游乐场。这一父亲对我反复重申千遍的真理,再次得到了印证。或许,除了坚定不移地向着父亲为我规划的远大前程进发,我并没有什么退路。
其实,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地方,那里从来都是一个肃穆、严谨、一丝不苟的世界,没有欢笑,没有乐趣,甚至连吃东西都不能发出响声。
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在了。作为家中独子的我,承载着父亲全部的爱和期待。在父亲眼里,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都是一场与同龄人之间展开的无声无息的战争,而我的天职,就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他所指定的战略目标……没什么新鲜感的设定,不是么?以至于即便我不写下去,对这一切全无体验的人,也能准确地脑补我当下的境遇和感受。虽然我一点也不快乐,却仍然不愿意辜负父亲的爱;即便我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爱,而更像是人对于宠物的爱。从这个角度看,我也是类似于“犬”的存在啊!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痛苦是有了可盼的。可如今,我终于体悟到,无论形式怎样变迁,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实质不会有任何改变,像忠犬一样巴结着,顺从着,才能免遭被遗弃的厄运。从这一角度而言,我和你的区别并非是人和犬的区别,而是忠犬和野犬的区别。这或许是比物种之别更大的鸿沟吧。要跨越它,并不是我这样一辈子都当忠犬的家伙能够办到的。
“我预感到我们很快就无法相见了,仅以此信再次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为了那曾经美好的回忆。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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