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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京极之龙(下)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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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等他走开,然后再溜去别处。但听这伙计推开窗子说道:“八郎说他要等的人应该天黑才到,姑娘怎么来早了,这会儿黄昏还没到呢。要看烟花,楼上这房间位置是最好,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过要等天黑。这时辰他们那边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二踢脚什么的,只不过逗小孩儿玩的。”

我进来瞥见内屋已预备清水在浴盆里,不禁心念悄动,拈出些钱给那伙计,说道:“倘若看见孙八郎到楼下时,请你先上来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有准备。可以吗?”

那伙计连忙接过钱,眯着眼高兴的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我眼神不好,也看得出姑娘是个慷慨的人。究竟是京极之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赏了这么多,小的看不清有多少来着,要等回屋慢慢数……”

这家伙被我打发走后,我掩上房门,先到窗口望一下天色,心想:“还没到黄昏,我赶快洗个澡就溜,应该来得及。顺便还要想想该往哪儿走,最好弄匹马,又怎样弄……”我伸手到窗外把那根看上去像晾衣绳的东西拉好,随即往楼下一看,连忙闭眼缩头,惊得心头扑扑跳:“这么高?噫,晕……”

毕竟玩了好一会儿球,自感身上有汗,盛满清水的大盆子在那里诱惑着我,就没再犹豫了。哪料在我进浴盆的时候,帐帘一掀,被人从腰后抱个正着,我惊张了嘴巴,想挣扎的时候却不禁软绵绵地瘫倒在那人之怀里。

我觉得那个搂抱着我的人也没穿衣服,把我弄得晕晕乎乎,就连挣扎也没了力气。随即我觉察那人嘴唇上有小胡子,而且其手越来越恣肆,难免惊慌失措,呻吟着问出一声:“你……你是谁来着?”

那人轻咬着我的耳垂儿,吃吃的低笑:“听说‘京极之龙’在此现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儿的。”我在那人怀里羞红了脸,不安的道:“你也听闻过传说中的‘京极之龙’吗?”

“听说过又怎么样?”那人伸来光滑的面颊贴着我耳鬓,轻声笑问,“谁把你打扮成这样子的?”

我在那人怀里无力的说:“谁告诉你这便是‘京极之龙’的模样?”

那人轻吻着我的腮边,笑道:“楼下有人说‘京极之龙’来了,不是说你,难道说我?却与你路子不一样,我是从后边那个新剧院的天台过道悄悄溜进来的,想看看你背后有没有条龙。”

我闻言心下暗感纳闷:“‘京极之龙’就一定要真的有龙吗?”随即避开那人贴过来挨擦我脸颊的俊俏小胡子,说道:“敢调戏我?我若是传说中的‘京极之龙’,你不怕我抽你吗?”

那人伸出柔滑之手探去我脐下,笑道:“你若是‘京极之龙’,那么我却是谁?”

我抬手正要抽他,听了之后难免一怔,转面欲瞧清其模样,那人却闪到我脑后,故意不给我看。不管此人是谁,我警告他:“手拿开,这地方不是任凭谁都可以随便摸得的。”随即我觉得那人又伸出舌尖舔我耳垂儿,接着是后颈也麻麻痒痒。更奇怪是,被他抱住之后,没多久就全身乱痒起来。我不由纳闷道:“为什么你搞我浑身发痒了呢?”

那人闻言也自懊恼,忙不迭的进浴盆里同我一起洗身,口中说道:“想是我用过那种爽身粉不好,搞到最近身上总是稍微出汗就乱痒。”我听了不禁好笑,说道:“我看不是‘名人小久久’帮你搞来那些爽身粉的原因,应该是权六吧?你新嫁的老公不爱洗澡,搞到你痒了,现在你又搞到我痒。”

那人在我颈后一边洗身一边咬耳低笑:“我也怀疑是权六的原因,不过很难摆脱他,除非你肯帮我。”

我蹙眉道:“怎么帮?我自己现下都在逃难中……”那人轻启朱唇,衔着我耳垂儿笑道:“你那点破事用得着逃难吗?不就是那谁家的弟媳吗?这怕什么?改嫁就行了。我要是你,偏就赖在他家不走了。甚至我还要故意跟他哥有一腿,让他哥懊恼死!”

我听得惊愕之余,不禁又感到好笑:“你这个想法很有突破性哦!咦,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啊?”

那人听了就在我耳后吃吃地笑道:“就这种小地方,谁的事瞒得过谁呀?”

“休想瞒得过我的耳目去!”楼下传来大叫大嚷声,一个老远就能听到的粗嗓门忿然道,“就凭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偷腥,当我老糊涂了么?这就上来捉奸在床,有种别躲!”随即一楼二楼传来踢门声,不时还听到那粗嗓门在道歉:“噢,对不起!前久大人最近还好吧?咦,三好大人也来啦?住得舒服不?清洲什么都好,就是门不踏实。我要挨个踹才了解到这方面还需要改善和加强……”

我身后那人吃惊道:“糟了,我老公来啦!他就在楼下,这老家伙身手了得,说话间快要挨间房踢门寻上来了。不行,我要先闪。小妹妹,你先帮我挡他一阵。”

我转面愣问:“可我还没穿衣服,怎么挡啊?”只见一个滑溜溜之影瞬即出水,帘帐微掀,没等我看清,那人抱着衣服就已跳窗而走。窗外传来懊恼声:“谁把我常用来缒攀上下的绳索弄成晾衣绳了?”随即我听到头上那一层大概是顶楼天台或屋脊响过一串“笃、笃”的脚步轻捷蹿越之声,那人动作麻利地溜得飞快,想来已是轻车熟路,或者在这方面早已驾轻就熟。

我在澡盆里红着脸自感刚才的情形好难为情,又别有一般滋味:“我裤子都脱了,她竟然撇下我跑掉啦。被人放鸽子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是很不爽。”耳听得楼梯声响,踢门声似乎越来越近,我自忖可没她这么应付自如的本事,连忙起身去拿衣服穿,不料刚湿漉漉地出了浴盆,耳听得门声微响,我想起房门先前似乎只是掩上,忘了关好,转面一瞅,有个黑老鸹模样的糟老头坐在我面前朝着我笑眯眯而觑。

我吓一跳,怎料到这家伙竟然已经进来了,不由红着脸掩身后退。听见那糟老头笑觑道:“咦?骚娘们今次玩出了新花样,竟然找个跟她差不多一样神气出色却又更嫩的‘水货’湿漉漉地躲在这里玩什么双龙戏水……”说着,拍了拍手掌,眼睛发光的在那儿叫好:“却是妙极!好好好!这一出玩得好!今次没逮着骚娘们跟她那前夫孙八郎鬼混,却跟你在这儿胡搞,出乎我意料之至,而且大饱我眼福。”随即老脸一拉,哼了声问:“她去哪里了?你是她从谁家找来的骚货?”

我红着脸掩身而坐,蹙眉道:“你又是哪里来的老家伙?如此无礼,一进来就坐在我衣服上了。”

那糟老头盘膝在我那些衣服上端坐,打开折扇轻摇,冷哼道:“我是修理亮。”

我瞥着扇上的“北之庄主”字样,蹙着眉问:“什么亮?”

那糟老头啧然道:“修理。”

我想起一个家伙,不由好笑:“怎么不是修理大夫啊?”

“你在嘲笑我不及修理大夫吗?”那糟老头哼了一声,随即垂下头道,“或许确实不及。我想当修理大夫很久了。不过只混成修理亮……”

我看到他郁闷的样子,忍笑道:“修理大夫我认识一个,不过我觉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啊。他太过虚弱,还不比你这个‘修理亮’来得威猛。”

那糟老头听了,高兴起来。“我就知道有见识的女人都喜欢我够威猛。”

连忙合上折扇,起身褪掉衣袍,身上仅剩一条邋遢的丁字布,不顾瘦骨嶙峋,在我面前肆意表现威猛姿势。其动作包括一字马、金鸡独立、单手撑地托身旋转、单臂倒立以及拿大顶等等,难度都好高。我热烈的鼓掌,一边为其喝彩,一边退到门边,捡衣服转身开溜。不料这老头更快速,一下从后面抱住我,揽在怀里,哈哈大笑:“我的丁字布马上就要为你而掉,节骨眼上还想溜?”

我惊道:“你不是来捉奸的吗?怎么竟然来这一手?”那糟老头搂着我,伸折扇托起我的下颌,得意地笑道:“骚丫头,你敢泡我的女人,我只有泡你来讨还失去的尊严。”

就在他抱着我要胡来的时候,楼梯下边传来喝问:“权六,你在这里跟谁私通来着?”

我听出似是刚才那个跟我一起洗澡之人的声音,心下惊喜望外:“想不到她没抛下我只顾自己溜掉,居然还杀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反过来捉她老公的奸,也就是捉他跟我。”

她老公也自懊恼,顾不上纠缠,猛然抽身而退,抱着衣服东张西望地找出路,不安的道:“坏了,我一时把持不住,被你这小浪货勾搭,捉奸不成反被她捉奸,倒落个把柄让她抓在手里,这么搞很是被动!”

耳听脚步声似要上楼,权六惊慌失措,见没地方躲藏,就跳上窗口,转面朝我挤挤眼,问:“有没见过轻功很快的人?”我掩胸摇头说:“没见过。”权六道:“现在你见到了。”说完,飕一声飞了出去,却被窗外的晾衣绳绊着脚,哎呀叫苦,往楼下树丛里栽头摔得没影。

我不由惊呼:“哇啊,从四楼这么高的窗口栽下去,权六会不会‘挂’了呢?”忙起身到窗子那儿张望,远远看见那糟老头往别处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松了口气,不意遮胸的衣服掉落,飘去楼下,罩在一个过路人的头上。我感到不好意思,忙要缩身回窗内,楼下那家伙拿起衣服,仰面看到我在窗口探头探脑,就叫道:“咦,你在迎宾楼别人的房间里干什么啊?”我听出有乐的声音,就伸头往下看,却忘了掩胸。有乐仰着头喊道:“你跟谁光身在里面玩啊?好了好了,天不早啦。快穿上衣服,跟我回家。”

我哪敢跟他回去,摇摇头说:“你怎么在这里啊?”有乐在楼下大声说:“我一路找啊,就这样找过来呀。还好你在这里没溜远,要下雨了,估计要下大雨也说不定,跟你玩的那个朋友需不需要伞啊?我再找人给他也拿一支伞来……”我怕他一再声张,连忙红着脸叫他上来。有乐拿着衣服跑上楼,却没进门,从外边递给我,夹着一支伞说:“没打扰你们吧?我担心这边也要下雨了,不想你被雨淋湿,给你带伞来了。赶快把衣服穿上,趁这会儿还没下雨,咱们跑回家去。”

一起下楼梯时,只见有个神情郁闷的男人迳去我先前所在的房间。目送那人进屋掩门,有乐朝我小声问道:“咦,先前跟你一起玩的是‘若狭守护’孙八郎吗?他好惨噢,老婆被人抢走了。你有没好好安慰他看开些?对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伞来,我觉得清洲要下大雨。”我摇头道:“我就只是溜进去洗个澡而已,不是来应酬的。你想安慰他,自己去吧,顺便给他送伞好啦。”

虽然出来楼下没看到那些低笠遮颜的人,也没瞅见那和尚堵在外,我还是害怕被别人抓去,只好又跟随有乐回他那里。不过路上我问他:“你老婆来了没?”有乐闷头走路,说道:“应该还没到。我很怕她来,万一真来了,我都不敢回屋睡,怕又被咬。”

我问他:“那你要怎生是好呢?”有乐似也没主意,就笑:“最好是下大雨,越大越好,发大水把山路挡住,她就来不了啦。对了,你真的洗过澡啦?刚才我房外那个浴池又换清水了。听他们说恒兴这家伙天天拎桶提水更换……”

我抿着嘴道:“刚才我到楼上顺便洗了个澡,差点儿被人泡了。”

有乐纳闷道:“我们家也有啊,你为什么不到浴亭那里泡泉水洗澡呢?”

我问:“你们家为什么搞这样子的浴亭呢?”

有乐说道:“我哥喜欢搞就搞了,还有好多个。你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慢慢就会习以为常了。不过说来也奇,我房外那个池子好久没出水了,你一来就有水。当然也有人说是恒兴干的,不过他为什么以前没干这种好事?总之,有清水你就不要再去别人的房里洗澡了。”

我不禁呶嘴道:“可是,我很怕又碰见那个恒兴怪怪的。”

有乐唏嘘道:“其实恒兴还是很可怜的,你要同情他。他太早熟了,又总是憋着,还看太多悲情的文艺故事了,尤其是讲殉情的那种,容易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越走近他那里,我越有些担忧,想着心事,问道:“是了,那个信澄是你什么人啊?”

“噢,他呀。”有乐说道,“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他便是一再谋反被诛杀的信行之子。当初信行在意图谋反被我那位哥哥识破并诱杀后,身为信行的遗儿,信澄被既是杀父仇人也是嫡亲伯父的我那位哥哥交由昔日信行的家老胜家抚养,也就是由权六养大。长大后受到他伯父起用,担任我那位哥哥的侧近及部将活跃于各式场合之中,其智勇兼备已受到我哥之信任。信澄独自领兵在信忠麾下转战各处,在战余之时还仍在我哥的手下做各种内务事情,比如他曾担任相扑会的奉行,还在我哥邀请茶艺名家宗及去安土城作客时担当迎接之务,并于天正七年五月的安土宗教辩论中负责警固之职。那场宗教大论战给我印象很深,各派吵得不可开交。然而我哥还是赞赏耶麻会的传教士。我其实无所谓,不过包括信澄和他岳父在内,在场其他人脸色很难看。”

我想着在那片树林中见到信澄跟他岳丈家臣的狠辣手段,蹙起眉问:“他岳父是不是惟任日向守啊?”

“咦,你也知道?”有乐转面瞧了瞧我,说道,“信澄的一位养父员昌因为触怒了我那哥,恐惧处罚而出奔,信澄便在我那哥的命令下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员昌的旧领近江高岛郡,同时经由我那哥牵线与他心腹重臣光秀结亲迎娶其五女,还在光秀的设计下往琵琶湖对岸构筑新居城大沟城,将琵琶湖的分支水路引入城中内湖乙女池,既为水源也成沟堀要害,遂又称为鸿沟城,为琵琶湖畔护卫安土城的重要要塞。其出色的工作让我哥更器重他翁婿俩。此后信澄又被派去接收石山本愿寺势力退出的地方,还经常担当警固之职而被传教士们称为城里的‘司令官’闻名于世。据说很遥远的异域地方也知道他,而且他们教会的年报还把信澄写成‘甚为勇敢而残酷’,这方面反倒与我那位哥哥较为相似。”

他拉着我刚从后边溜进庭院里,只见信照提着一笼青蛙走过来说:“你去哪里了?我急着要告诉你知,刚才他们在信包那里讨论要不要留下你的妞儿来着。”

我闻言不安地转觑门口,暗揣随时开溜的念头。但听有乐忙问:“我哥怎么说?”信照伸手进笼子捏着青蛙的肚皮,笑道:“我不就你哥?”有乐啧他一声,懊恼道:“你就会乱玩,我指的是那谁谁谁谁!他说了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信照拿出一个模样怪异的虾蟆,作势伸来吓唬我,看着我退缩不迭,他笑道:“那谁谁谁谁说,先让信包、恒兴他们讨论出个结果,然后拿给他参考后再看着办。”

有乐忙问:“讨论出来没?”信照拿着怪虾蟆,作势伸去吓唬他,笑道:“没讨论出来,我能出来玩吗?当然讨论完了,本以为又要争吵半天,不料进去后一举手点人数,差不多都是让她留下的。信包、恒兴、信雄、信孝、长利、我,还有阿市她们都是支持的。然后家老和重臣们也大多赞成,别说猴子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就连权六、长秀、泷川、光秀他们也没话说。”

我纳闷道:“恒兴也支持我留下?他为什么呀?”有乐关心的是:“咦,权六这么快就跑回来还赶上你们开会啦?先前我看到他去那边嚷着捉奸,不知捉到了没?”

“没有,”长利头缠绷布,往廊外花盆里解完手,抖着湿裤过来说,“我们听说他反倒被老婆捉奸去了,想是溜走时过于匆忙,摔伤了腿,这会儿正在屋里让鬼五帮他擦药酒呢。我这药酒好啊,每次我摔伤都用它。”

有乐掏出一樽酒,说:“那要拿宗三郎酿造的这樽好酒来庆祝一下大家对我的支持。看到你们这么关心我房里的事,我实在感动到不禁要用这樽烈酒来干翻你们!”他自己先喝一口,拉着我进门,只见一帮人坐在屋里,看到我站在有乐身边,一怔之后,各皆神色不同。

信包瞥了我一眼,吐着烟转身观看天文镜;信澄慌张地以头巾掩脸,只见恒兴一丝不苟的头发不知如何立马又乱了,忙着低头装作阅读悲情故事书;权六转脸朝里边,并且以折扇挡脸。我才发现他拿错了恒兴被我收走的那支折扇,却把他自己的折扇落在我那堆衣服里,当下他故作镇定地打开的是恒兴那支茶花灿烂的折扇,立刻吸引来了恒兴满含困惑和忐忑不安之情的目光。

有乐不禁纳闷道:“为什么我带个妞儿进来,你们都显得神色尴尬。莫非一个个全是传闻中的狂蜂浪蝶来着?”众人忙道:“哪的话?没有没有,我们都是清白的。”

有乐转觑旁边的大脑袋家伙,问道:“信雄,你先前不是说……”

“哪有说什么,”信雄拿出一个大喇叭,朝有乐耳边大声说:“我是清白的!”

“你清不清白不要紧,”一个秃着半颗脑袋的老头说,“她清白才重要。按照恒兴提供的情况来看呢,原来也没多大的事儿。主公心里有数,大家的看法我瞧也差不多。女人嘛,曾经是谁家的不重要,最重要是要看她现在来当了谁家的媳妇。而且生儿子很重要。长益,这事你要抓紧了,须要赶快办出结果来,大家等着喝你的满月酒。”

“我早就满月了,”有乐拿着酒樽给他们倒酒,笑道,“至于喝酒,就别等了,现下可以先喝。”

长秀摇了摇头,瞥着有乐递来的小盏子,微哂道:“有乐弄茶喝喝还行,可你弄酒我看不怎么地道呀。这里坐一屋大老爷们,你就只拿一樽酒来,还弄这么小的薄盏盛酒,能喝几口?不如把这瓶药酒也拿去凑和着对付好了,权六也别搽腿了……”权六转过脸来说:“有乐,那么小一樽,怕不能尽兴吧?”

有乐笑道:“别小看这樽酒,试试看就知道了。够你们醉到天亮,如果还嫌不够,我屋里还有。”权六伸手拿过来尝了一口,呛出老泪来,随即涨红了脸叫好:“这酒有劲!你们也尝尝看,谁酿的?回头给我也弄一车来,我拉回北之庄去囤着。”秀吉忙道:“那……我也要弄一车。”权六伸出手,往他脸上一推,哼道:“一边玩去!”

秀吉的瘦脸又凑回来,忙着问:“对了,我最近总想知道,早前我从老爷子你和鬼五老哥两位我尊敬之人的姓名里各拿一个字出来当我的新姓名,合在一起之后该叫‘柴羽’还是反过来叫‘羽柴’好听呢?”

“取名太难了,”光秀苦笑道,“改名这个东西嘛,也真是麻烦!你说我改个姓名叫‘惟任’,没想到他改个姓名却叫‘惟住’。我惟任就好了,你说他惟什么住啊?然后我光秀、他长秀,前后还老撞在一起。这搞得就跟‘撞衫’差不多……”

长秀瞥他一眼,淡淡的道:“你还是本来的‘明智’好听,没事改什么改?你看人家泷川就没乱改姓名。”泷川坐在角落里笑道:“我的姓名好听,而且够威风,用不着改。你看有乐越改越俗啦!”

“先说正事!”那个秃着半颗脑袋的老头皱着眉听他们唠嗑起来没完没了,不由啧然道,“女人来自谁家不重要,最要紧是须看她现下来了谁家。比如说那个谁来着,就是有乐你和你哥的姑妈,好像叫艳夫人罢?那年被甲州那个名叫信友的美男子攻陷了岩村城,你姑妈身为已死的城主夫人,竟嫁给了信友这个敌人。这就不行了!敌人家的女人嫁来我们家没问题,欢迎她来生我们家的孩子。但我们家的女人怎么能嫁给敌人呢?于是她成为我们的敌人,千刀万剐都还是轻的!这个教训足以告诉你的妞,来了我们家就不许再跑去别家。安心住着,好好生养孩子才是正经。”

有乐小声对我说:“我那位哥哥后来虽然残忍地干掉了你们家那个信友和我的姑妈,不过以前我哥跟你家那个信友还是挺要好的。据说当时你们家只有他一个支持与我哥联姻,他还亲自担任使者促成了大膳大夫的四女松姬与我哥长子奇妙儿也就是信忠的婚事。”

趁着大家品尝那樽酒,他叙述道:“那时我哥为了在上洛之时,避免你们家扯他后腿,便把自己的外甥女收作养女、并且嫁给了大膳大夫之子胜赖,也就是远山夫人。可惜这位任重道远的新娘却是红颜薄命,在为胜赖生下长子信胜之后便撒手人寰。对我那哥哥而言,这可说是一件意外的灾难,为了继续与你家维持婚姻同盟的关系,他立刻提出建议,希望大膳大夫能将最宝贝的第四个女儿松姬,嫁给自己的嫡长子奇妙儿。面对这桩婚事,不用讲众家臣,连大膳大夫本人都不太想同意。但是信友却是独排众议的说:‘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留着一个朋友。’在信友的劝说之下,大膳大夫终是答应了这件亲事。我哥呢就高兴地立刻送来极为豪华的订亲礼物,大膳大夫让信友当使者,到我家答谢来了。”

有乐感慨道:“信友到岐阜去向我哥答礼。我那哥哥对信友的款待可说是极尽殷勤之能事,第一天摆大酒宴上光是劝酒就劝了七次,次日又一起喝酒品茶很开心,第三天则招待信友观赏梅若大夫的戏剧,之后又到长良川坐船观赏用鹈去抓鱼,我哥还亲自把当天捕获的鱼分成上中下三等,致赠给信友,让他带一些鱼回甲州去当土产。后来他们还常书信往来,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两人日后竟会在极为悲惨的气氛下再会,也就是我哥攻破城池后愤怒地处死信友夫妇那天。”

我心里想的是:“听说三方原大战中,信友与昌景两人通力合作,几乎追得三河那个家康无处可逃。传闻家康对这两人一直印象深刻,把信友说成‘大膳大夫家中如同猛牛一般的将领’,不过他也被人描述为‘甲州第一美男子’。遇上有乐他家是出名的美人家族,身为信长的姑母,艳夫人的长相一定也不差,据说两人感情很好。至于他们跟有乐哥哥之间的恩怨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外人怎么会清楚?”

有乐看他们喝得开心,就叫悄来廊间坐等伺候权六的利家帮他去拿另外几樽酒来,由于酒出其不意的烈,这屋就跟炸了锅似的闹腾开了。就连信忠那院里的玄以也闻着酒香一路嗅来,进门就问:“哪来的烈酒还这么气味醇厚,透着大约六种果子的清香,以及至少三种花卉的芬芳?”边问边坐下来,拣个空盏自己倒酒喝。

不知不觉,外边飘起了雨。屋里却是热烘烘,洋溢着一股温馨煦暖之气。他们喝着酒,嗑着豆子,不时相互打趣,取笑那些看不成烟花从雨中狼狈逃回的人们。还聊起了新盖好的剧场,以及还在排练的戏剧。

有乐问起那天棚塌之事:“谁搞的那戏棚啊,假如新剧场也是这家伙盖的,下次咱们还敢再进场吗?”

秀吉的尖下巴朝着抱琴坐在门边的长秀扬了一下,悄声说:“还就是他盖的。你哥那天是有意帮他说话来着。”

权六半躺在门边,伸脚往长秀腰后轻轻推了推,醉眼朦胧的问道:“米五,歌会那天我还没回到家乡,你唱了什么?不如趁这儿有好酒伴好雨,再来一曲给老哥们听听?”

于是大家都催着长秀再来一曲。他也趁着酒兴,没说什么推托之辞,抱着琴坐在廊下,背倚门边,眼望檐外夜雨、乡野苍茫,手指拨弄琴弦,悠悠出神的说道:“近年我们都忙着在各处征战,难得有机会像今天这般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就像我们从前年轻时一样。”

权六亦自目含追忆之情,懒洋洋的托肘支腮而笑道:“那时我们许多人都还属于玉面青葱,正值豆蔻年华,如今你看一个个,早已满脸肉垂。米五,从背后看你,不曾想连你也白头发这么多了。”

“岂止我,主公的年纪也该快到他爱唱的‘人生五十年’了。”长秀叹了口气,轻手拨琴,吟唱宋代词人蒋捷的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他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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