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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晓风残月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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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四岁就当官,不是打打杀杀。”信澄掩巾而笑,“一当就是封疆大员,打架他不用那么小就上阵,有众多部下帮忙的。他们家高手很多,然而后来在耳川之战,被幸侃一把撸光了是吧?听说家中重臣差不多死尽……真没想到幸侃有那么厉害噢?”

“过去的大内家族也很厉害,”有乐朝那额头微突汉子敬酒,叹道。“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家族以后会怎么样?”

我上洛那年,信正嫡长子信衡、信雄四子信良、信长之弟信治儿子柘植正俊、有乐四子长政、有乐五子尚长,以及我自己的家臣提教利、大内武弘随侍左右。除了一班小姓和亲族之外,随行侍从还有幸侃家的伊集院双子久长、久明,他们是孪生兄弟,合称“伊集院长明”;以及随侍的大友宗麟孙儿利发、泷川一益曾孙泷川一明,他爸爸就是爱玩二踢脚的“那谁”。

信衡母亲是有乐长兄信广之女。信衡在父亲信正失去领地而出家后,继而被秀吉的外甥秀次招为家臣,官拜带刀大夫,但因为秀次被废之事受到株连,再次失去领地,此后跟随我身边做事,表面似个和尚,却有个儿子叫信真。

信雄四子信良母亲为木造氏。他小时候,信雄就常让他来陪伴我身边学东西,长大后叙从五位上侍从,受领二万石俸禄。后来跟随秀忠上京。升为从四位上。同年长女松孝院与将军秀忠三子忠长结婚。从此成为将军家外戚。信良先于父亲去世,享年四十三岁,家督由次子信昌继承。

信良后来成为天童藩之祖,而信雄五男高长则是柏原藩之祖。长赖在父亲高长隐居后成为家督,并继承信雄的宇陀松山藩,成为第三代藩主。后来信雄长子秀雄也与我们成为姻亲。

有乐四子长政爱算卦、迷周易,自号卜斋,没事就摆弄河图洛书之类名堂。长政也是姻亲,正室为高田藩主松平重直之女。初为家康身边的小姓,领三千石。关原大战后改而跟随我,叙任从五位下、丹后太守。其父有乐从和州、摄津领内分一万石给他。长政成立戒重藩。同时其弟尚长成立柳本藩。庶长兄长孝则在美浓独立成为野村藩主。次兄赖长成为丰臣家部将;三兄俊长出家,爱跑来找我身边的人下棋,自称与世无争。我印象中他一直在我家出现,似乎就住在里面。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信孝捧来一樽好酒,拧盖之际,其香扑鼻,他逐个杯子斟满,说了一声先干为敬,仰脖饮尽,身躯摇晃落座,眼光迷朦道,“然而我不想知晓太多。就算能知道,也不愿预知结果。我总有一种预感,眼下我们玩得越开心,最后结果越悲痛。”

说着,又斟酒,再举杯,与信澄互碰一下,同时一饮而尽。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也捧杯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还明日愁。”却喝得急了,呛咳出泪,摇头叹道:“唉,命苦!连喝酒都这样……”

数年后,失去领地的信正剃发,号“见性轩”,一直活到江户时代。他是信长子女当中年纪最大,也是最后一个过世的。因为那时就只剩下他了,有乐他们全都已经先后过世。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名为信衡,一个名为“的寿”,都甘于默默无闻。信正晚年告诉我,他将来要葬在京都的见性寺,在那里也有他母亲娘家人以及他舅舅原田一族的墓地。

“大隅守,”名叫武弘的额头微突汉子向信正敬酒,恭问。“你身为古渡城城主,不知有没听说过古渡城的那个神秘传说?”

“嗐,我们都听说过。”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笑道,“经过提教利他们乱渲染,都已然神乎其神,越流传越荒诞多过神秘了。”

“是什么来着?”因见我眨着眼在旁难掩好奇地询问,有乐摇了摇脑袋,说道,“我觉得是胡扯。他们说信正当城主那个古渡城,有一条等闲难以发现的无形秘道通往关东那边的古河,以及河越城。根据提教利他们瞎掰的星图古符之类玄奥奇怪算法,声称还能通向更广袤的星河……说是远古时候从天外迁移过来的某些‘先民’留下的穿越秘道隐藏在这些古城古迹遗存分布四处的神秘脉络当中,由于他们画的东西又暗含风水、五行之类秘术,我觉得太‘八卦’,不靠谱。总之你别听他们瞎扯,会让你头大。咦,武弘,你关心这些东西干什么?你要穿越去哪儿?”

名叫武弘的额头微突汉子低首回答:“我也不是很相信。然而假如真能穿越,或许……或许也并不是坏事。”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乐不由啧然道:“想不到你看上沉稳踏实,居然也相信这类无稽之谈。”

武弘憋着脸在旁,被他们笑的时候,我忍不住猜测道:“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果真能穿越到从前,我要是他,就会穿越去阻止父亲,设法救他一命。这样我家后来也不会落到那样凄苦……”武弘闻言泪涌,抬手拭目,随即向我投来感动的眼光。这时我才留意到,其实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却似年岁不大,其实只是一个过早压上家庭重担的年少之人。

“明白了,”有乐啃着鸡腿恍然道,“他以为穿越回去就能阻止其父大内辉弘被宗麟派去冒险潜入敌后,落得最后被辉元家剿杀于山中的悲惨结果。然而我告诉你,穿越回去也没用的!就算你赶得及见到父亲,无论你怎样劝说,他一定要去,宁可冒死也要尝试挽回家族灭亡的命运,不听你的劝阻,你又能怎么办?穿越回去最多只能再见到他一面,说些当时来不及说的话,仅此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大方向的,就跟河川一样,水一定要往那边流,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能让黄河之水不流向大海,改而转头流回黄土高坡?咦,这火锅里怎么会有一根鸡腿呀?”

“山鸡,”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拿兔子放进锅,笑道,“里面也有一只山鸡。再放这只兔进去,你还能吃到兔腿。”

“那个兔子你们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拿来当演戏的道具,”有乐皱起脸,啧然道,“也不洗一洗就直接放进锅啦?算了,我们还是吃她炒的菜吧……咦?你们尝尝,味道真好!”

“说起义隆和宗麟他们喜爱的‘明日贸易’,令我不以为然的是,明朝那边常把我们这里看成一整个国。”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摇头说道,“番邦那些传教士则将我们视为一个个不同的国挤在这个狭小地方打打杀杀。在他们眼里,就连蜂屋赖隆、仙石秀久那样拥有一点领地的家伙也能算是国王。听来非常可笑!其实哪能这样呢?若说我们这儿是一州一国,比如咱们尾州被称为尾张国、她们家甲州那边被称作甲斐国、信州叫做信浓国。咱们六十六州变成六十六个国,但这算什么国啊?元亲被称为四国之主,宗麟在北九州占据六州,被称为占有六国。这些说法全乱了。其实咱们这边只有家哪有国?自从沿承了魏晋至隋唐的世家门第因袭习俗和搬用‘九品中正制’之类做法,咱们这边向来只注重家族、门户派阀,就连官位、职事也多是世袭。比如土方他们家,你看雄久他家干了多少代测量土地的活儿?最近想把女儿送给信雄填房的那个木造氏,他家就是祖传干木匠活儿的家族,因而世代以‘木造’为家姓。辉元和他爷爷元就三代人不论占领了多少个州或国,人们只将他们看成‘辉元家族’。宗麟不管占过多少个州的领地,人们只当那是他们大友家族的领地,而不是什么国。换句话说,我们的所谓‘战国’时代,其实就是各个家族的兴衰史。没有国,只有家。咱们这里历来就是这样。外人不明白,咱们这儿既不能算有一个完整或不完整的国,而且也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民族,咱们这儿多少代以来就混合杂居了各个不同地方渡海迁徙移居的人,尤其是历代来自中原的汉人,加上沿海一带漂过来的移民,不少有见识之人把我们这里的历史和文化看成他们那边的延续或者分支。就像一个家族里的主家分出来的庶流、旁系。不管表面上怎样改名换姓、入乡随俗,更还有些外来之人不惜编造祖谱攀附本地源氏名门,然而其实里头根本的东西没变。甚至我们这里的习俗也多是沿承自秦汉以来的风气,比如盘腿坐席、日常分成矮几小桌各吃各饭这样的习俗,原本就是来自春秋战国。我们继承了许多先秦习俗,一直顽固坚持下来。按照春秋吃法,连火锅也能分开变成各吃各自的小钁,不围炉聚坐一桌,然而这样就没劲了。火锅还是要围一桌吃才热闹有意思……唉呀你别把整只兔子放进来啊!”

“我听泷川一益他哥哥范胜提过,他们家祖上和义龙他家祖上一样,其实原本姓范的。”信澄以巾掩脸,在旁窃笑道,“他们也很会编造祖谱,还要扯到藤原氏那边去。他们藤什么原呢?泷川家再怎么扯,也只能扯到伴氏那边,听伴正林说他们伴氏原本念作‘范氏’,后来念着念着变调就将‘范’念成‘伴’了……那只兔子没切也没洗就扔进锅里,你们丹羽家是这样吃东西不用洗干剥净的吗?难怪你爸爸长秀经常肚子痛。”

我忍不住小声说:“记得我听老家翁他亲家以及寿桂尼娘家那边的亲戚说,我们家祖上是藤原氏……”有乐啧然道:“藤他劳什子的原!原本姓周还差不多,寿桂尼她们先人绞尽脑汁编了多少代祖谱啦?少来了。不过他们所谓‘五摄家’玩这套的段位之高,别人是比不上的。家康就很羡慕,他改过好几次祖谱了。”

“辉元家似乎也是捏造祖谱,”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搬开火锅,摇头道,“我曾听桂元忠说,其实他们先辈本来也属于桂氏的一支分叉庶流。什么毛利,水份大得很。跟注水猪肉差不多……嗐!这火锅别吃了,那兔子掉地过,你们也不洗就扔进去,这样怎么吃?”

“后来桂元忠去哪里了?”有乐重整桌上盘肴,笑问,“桂元澄的几个弟弟桂就延、桂保和都在辉元父亲那边做家臣,元澄之弟桂元忠曾是隆元下属五奉行之一,我以前在京都见过他跑来上贡,后来怎么下落不明啦?火锅别吃了,你们尝尝我旁边这妞儿做的菜。不是吹,真好!”

我小声问:“隆元是谁呀?”有乐告知:“元就之子、辉元之父。”我讶然道:“我还以为辉元之父是元就呢。”有乐笑道:“元就公是他爷爷。不过隆元命短而且不怎么出名,你们小姑娘家闹迷糊了也不要紧。”

“桂元忠官位‘上总介’。也跟你爸爸当女婿那时称呼一样,”信澄以巾遮面,笑觑信孝,说道,“不过我听说他在哥哥桂元澄死后一年失踪了。辉元他们那边家臣分派系内斗了几代,折腾得很厉害。虽然父亲桂广澄和叔父拥立元就的弟弟对抗元就,元澄却一直支持元就继位,他父亲事败自尽之时,元澄亦打算随父自杀,可是被元就阻止。此后成为元就的家老,还帮元就干掉了陶晴贤……咦,她炒的菜果然好味,这盆粉丝煮葫芦瓜真香。信孝你也尝尝!”

信孝提箸夹菜,品尝道:“才一转眼就炒出四五道菜,每道不含糊,怎么做到的?唔……这炒青菜分明就只有些菜叶和枝茎,怎么竟炒得这么好吃?”有乐咂嘴品味道:“感觉放了些糖,混合在盐里,对不对?”

我颔然道:“是的。炒青菜中微添些糖粒,以油盐为主,再辅以少许蒜头、葱、一些姜末,加些水浇撒,不完全炒到烂熟,是不是很好吃?”

“岂只好吃,”有乐大赞,“香!另外三道菜看上去也手法不俗,这盘甜肉全是酱料绊糖浆蒸熟的,你们尝尝。另外两道也是甜菜,虽皆以糖为主,却甜而不腻。那盘糖鸭很诱人啊!”

“各皆好味,然而我偏好这盘。”信澄夹了块鱼肉吃,高兴道,“没想到我能吃着传说中的糖醋鱼!这盘鱼真是极品啊,我要吃光它一整只,你们别抢太多……”

我看他们吃得开心,自己也甚欢乐。信孝夹甜肉入口,赞叹道:“竟然纯用糖也能蒸出这么香甜的肉,怎么做到的?”我含笑告知:“因为我们家那边常被禁运食盐呀,所以我琢磨出来很多做甜食的不同式样。”

“没想到你还是烹饪高手,”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吃着甜鸭肉片,大快朵颐之余,迭声称许道,“有乐公子带回家的这位姐姐不仅美丽,简直浑身是宝啊!料想你的烹调才艺很快传遍全家,随即传遍清洲,由于各地许多人回来,又因而将要迅速传遍天下……以后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拉你去家里做菜吃了。”

我微笑道:“好啊,只要不将我做成酱菜就行。”

信孝回屋捧了瓶酒出来给每人斟满杯盏,说道:“佳肴还须美酒配。尝尝这瓶西班牙人赠送的百年红酒!武弘,你们在北九州那边喝惯了葡萄牙酒,换换口味尝尝这个!”有乐转面问道:“武弘,你们带来葡萄牙酒没有?拿来比较一下口味究竟有何不同……”

“能不带吗?”名叫大友亲家的家伙嗅着香气从廊间寻来,拎着一篮酒趋近,笑觑道:“家父这趟前来拜会右府大人,好东西没少带。运来了几车我们那边的特产,以及葡萄牙人送的各种好吃好玩东西。此外,还有明朝朋友送来的上品好茶,和朝鲜朋友送来的几箱高丽参。”

“想让我哥高兴,得给他送茶器。”有乐拉亲家入座,说道。“‘名物狩’撞上‘名物狩’,你爸爸将会很肉痛。然而舍不得兔子,打不着狼!”

“谁是狼?”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谁是羊?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们昨晚上在那边胡咧咧、瞎嚷嚷。身为我家一门众,竟然主动开口索要东西,想让宗麟他们笑话我是不是?你们没听见他说索一片瓦他都不乐意,因而不肯叫什么索瓦,改称什么西施吗?你还想要他送茶器,宗麟这家伙我看他跟久秀差不多。你知道久秀有多吝啬吗?他有个茶铛,名叫平蛛,我屡欲得之,久秀总是不肯献给我,最后宁可抱着茶器一起粉身碎骨。死也不给,啊?他想死就死吧,好歹留点东西给我做个纪念不行吗?这种小气的人真是太少见了!我多次派友闲去找他要,他就是不肯送给我,最后竟然砸毁了这样的宝物。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迷迷糊糊听到疯眼家伙在不知哪个方向喧嚷:“信孝,你给我记着。不要随便开口向人索要别人不想给你的东西。这方面你要向我兄弟长益多学学,你这个小叔父多聪明,他不是直接开口索要,而是善于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咦,他又跑去哪里了?一大早我就看不到他的影儿。你们昨晚吃到啥时候?又折腾到天亮是不是?利用一瓶瓶美酒灌醉的把戏,从亲家那里忽悠到多少茶器啦?拿来给我看看,不要掖着藏着!”

由于信长中意这些玩意,久秀曾经献上私藏的珍贵茶器“九十九发茄子”及名刀吉光。九十九茄子又名九十九发、作物茄子、付藻茄子,是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以九十九贯文购得,献给将军义政的极品茶具。我听说信长还想要久秀珍藏的茶釜“平蜘蛛”,久秀最后拒绝了信长提议用茶釜“平蜘蛛”来换一条命的要求,宁愿与“平蜘蛛”一起粉身碎骨。信长因而在家中异常郁闷地批评久秀的行为:“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能这么做呢?”

我睡意惺忪地睁眼而觑,由于昨夜不小心喝多了甜酒,加上连日太过疲劳,虽然天已大亮,一时脑子仍然迷迷恍恍,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间房里。但见窗明几净,陈设简约,四壁素洁,墙角摆有一壶插花,另一隅有个碧莹莹的小香炉,我仿佛置身于一幅清雅之画中。

待听窗外喧嚷之声渐消,我绻着被褥,慢慢想起,昨夜由于吃喝高兴,信澄他们又借着醉意即兴表演名人死法,让大友亲家和我一起猜。

信孝披头散发,除去长袍,换了一身白衫,摇摇晃晃地立在石阶上,仰天而吟:“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正自唏嘘,信澄颤抖着半边身摸到他背后,率领几个小姓拆下门窗扑上来将信孝压倒,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拿一根啃剩的骨头伸去戳他后股。信孝挣扎道:“不是这样的!先让我把很多茄子往四周摆好,模仿义辉将军把自己收藏的宝刀插遍走廊,在满地刀丛之间,与来袭的叛军决战。你们急着拆门窗扑上来压我,这样顺序不对的。那是最后的场面……哎呀,谁扎我那么深?”

信澄颤抖着半边身,咧着嘴转头问我:“猜猜我扮演谁?”

“久秀。”有乐他们捧腹发笑之际,我起身要走,不想看下去。信孝又扑过来,不顾几个小姓按扯,挣扎着咬信澄的手指,信澄拿鸭腿戳他,转头问我,“再猜猜这又是谁死?”

我蹙眉走开,有乐起身跟随,在后面一迳笑骂:“你们这些混蛋!看见我这只手上所留的咬痕没有?猜猜谁咬的?”

一人迎面而来,在廊间抬着残缺不全之手,向有乐摇晃道:“看见我这只手没有?猜猜谁咬的?”

我投眸触及那人之目,心头一凛。有乐似亦觉得那家伙眼光可怕,顿时笑容消失,讷然道:“新助啊?你怎么在这里……”那人躬身侧立于旁,冷哼道:“主公让我来问问,长益公子你要送这位小姐去哪儿?”

有乐瞧了瞧我的神色,说道:“去阿市那边。如何?”那个眼神吓人的家伙微一迟疑,躬身让道,侧着头说道:“既是去阿市殿下那边,主公自必没有话说。”

“阿市是我哥的软胁,”有乐领着我从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走过,低言道,“通常只要跟阿市母女有关,我哥都会识趣地先自让步。”

我蹙眉而行,其实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欠她们的。”走了几步,犹感颈后脊寒,转面瞧见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仍然躬立未离。有乐见我不安,悄言道:“那厮是毛利家的狠脚色,名叫新助。老早就投了我哥,当年便是他将义元公杀死并取得首级,但也被义元公咬掉两根手指。另一个姓服部的家伙更惨,义元公之所以跑不掉,是因为他先用长枪刺入义元公的右腿,不过服部这家伙也被义元公砍断右腿,从此成为废人一个。”

我心头颤痛之际,名叫武弘的汉子悄没声息地出现,晃身立在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有意无意地阻挡了其躯影。

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挪步往旁,要从武弘背后移躯而出,武弘垂手踏出一步,又将他挡住。

“大内武弘,”眼光可怕的家伙连换数下身法都被阻挡,而致寸步难行,不由瞳孔收缩,沉哼一声。“你走哪边?”

名叫武弘的汉子面不稍转的反问一句:“你说呢?”

“显然大内武弘有意站在你这边,”有乐向我悄言道,“新助虽狠,却根本不是他对手。听说他是宗麟手下的牛人,我看这园里没多少人打得过他,或许除了幸侃……咦,你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勾搭上这种顶尖高手的,可不可以有空教教我?”

“教什么啊?”我正在竭力回想昨晚的情形,闻听外边有人说话,似乎要请我教他什么,我不由纳闷地问了一声。外边那人说道,“教茶艺啊。”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眼问道:“谁在外面说话来着?”

外边之人恭声作答:“姐姐终于醒了。小的端来早饭,刚刚在门廊跟过路的小姓说话……听三斋说,姐姐似乎愿意收我为徒,因而连日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门廊外有个家伙叫唤道:“殿下别答应。他学东西很笨的!”我探头张望,看见一个小姓模样的家伙走过。我掀被起身,转觑四周,困惑道:“咦,不像阿市那边。这是哪儿?”

出来一瞅,迎面只见庭前大树上赫然有个深嵌若刻的掌印。我伸手试按,比我的手大很多。我不免心下暗奇:“怎么弄上去的?雕刻吗?”

“厉害吧?”身后有人低哼道,“走廊尽头那边阶下立有一块大石头,看见没有?更多掌印!”

我投眼瞧去,果然那边有块大石头布满斑驳错落的掌印,似皆深入寸许。我身后那人冷哼道:“铁斋这家伙当年为了吓唬我,故意打出这么多手印留在巨石上面。然而我不怕他,派权六、泷川、长秀、可成他们带兵把他打跑了。武功厉害有什么用?敌不过众人一齐用枪炮打他。”

我闻声转望,只见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睥睨道:“铁斋丢下老婆孩子,一溜烟跑去你家那边躲起来,你看他留下的房子这么好,他都没胆再回来住。谁叫他为了争块小地方跟我闹翻?如今我赏给他儿子的地盘都比铁斋这厮当初硬要争抢的那块地方大,是不是呀,信益?”

随着碗盘轻微磕响声渐近,廊后一人恭答:“是的。而且比信贤那块引起家内纷争的小地盘岁入高得多。我娘常叹息说,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当初怎么想的,居然为了那块小地盘不惜跟家里闹翻……”

“你父亲不但顽固,而且愚蠢。”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冷哼道,“他中了义龙的离间之计而不自知,被挑拨来跟我作对。结果怎么样呢?义龙死了,你父亲孤身一人跑到外面流离失所,多年不敢回来。又死要面子,向我认个错很难吗?信安当年比他闹得更过头,我都原谅了信安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让他整天扛一支铳在我面前晃悠,有木鱼不去敲,经也不念。你不要学你父亲啊,抛妻弃子、背叛家人,死要面子有什么好?”

“不敢学他,”廊后之人恭声说道,“主公教训得对。小侄决定不要面子,跪求大姐姐收我为徒,传授茶艺……”

眼神疯狂之人见我转面望向廊间一个端来碗盘之人,伸折扇指了指,说道:“那是铁斋之子信益,别人说他是我堂侄。可他母亲是我姊妹,因此也是外甥。然而他爸爸信清其实是我父亲之弟,也就是我叔叔,那他的儿子又怎么能算是我堂侄呢?世人总爱胡说八道,不但把辈份搞得这么乱,还把所有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都搅得乱糟糟。”

随即移扇朝我指来,低哼道:“尤其是你,不要一来就搞乱了我家的辈份。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被你搅到我头都大了。他们该叫你什么?特别是信雄,你打算让他怎么称呼?”

我悄悄问端来碗盘之人:“知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年少之人捧着碗盘,低声回答:“昨夜长益公子说你喝多了甜酒,一路迷糊不支,搀着你难以走去阿市她们那边,正好半途遇到我来找三斋大人,就先搀扶你到我这院里就近歇下。我母亲去陪阿犬殿下了,这院里除了我们母子也没别人住。就让姐姐你先且睡到我们家一个早已出嫁的姊妹屋里。”

听了之后,我方感释然:“想不到那些糖浆一样的甜酒有那么劲大,我大概也没喝多少就走着走着迷糊了……”

“今宵酒醒何处?”那年少之人搁下碗盘,手指庭中花池,微笑说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昨晚姐姐留下的意境就是这般雅致了。”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放下碗盘就出去,不要再说这些风月之事。我有正事要跟她谈,信益你有多远滚多远,到前边院门外去望风,万一你妈回来,你记住先跑进屋告诉我……嗐,休要磨蹭。这便去罢,不许偷听!”

我正要跟着溜出去,却被他揪了回来。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休要耍滑头,到底有何想法,认真说来听听。”

“什么啊?”我蹙眉垂眸,不禁小声嘀咕。眼神疯狂之人伸来折扇,托起我下巴,睥睨道,“别扮得跟一个可怜小羊羔似的……谁是狼?谁是羊?”

我忍笑说道:“你是大灰狼!”

“不,”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在我们家,你才是狼!岂止我家子侄,包括我那几个弟弟在内,我家那些小孩都是羊,尤其信雄这厮。他跟你比简直脆弱到令人心碎。我的心已经碎了一晚上,知道吗?”

我转望别处,微微摇头道:“知道什么啊?”

“世道如此,羊任人宰割,从来不知死到临头。”眼神疯狂之人叹道,“每次看见这些孩儿们睁着一双双羊羔般无辜的眼睛,就使我暗自心碎。”

他默然片刻,随即问了一句:“在你们家那些人的眼睛里,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空无,”我回想胜赖总似遥眺虚无缥缈之处的那般空洞无物的眼神,摇了摇头,恍觉又重返山中萧声清索的明寺,见那半僧半俗的龙芳睁开眼皮,用他一双浊白之目看这个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哥哥龙芳那双生来就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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