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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得令去苏之的屋子里取了琴来,一把桐木琴面的好琴,扶瑄一眼便认出这是苏之十二岁生辰时自己赠与他的,虽和后来他们见识的名琴来说并不十分上乘,但苏之打理得很妥帖,琴上一尘不染,雕花图案还保持着当年的漆色,扶瑄轻触,琴音很准,显然是常年调校过的。
“这琴从苏哥儿书房最上层取来的,必是最好的。”青青道,“我知瑄哥儿琴艺了得,要弹也要弹最好的琴。”
扶瑄听罢笑了笑,道:“你倒是挑对了,这虽琴倒不是最好的,但音许是最准的。”
青青帮着扶瑄将琴安放在琴案上,扶瑄端然入座,轻拢慢捻,细细摩挲,这些年多是在教坊里听艺伎们抚琴,幸而自己还未生疏。
扶瑄弹指之间,琴弦微颤,琴声汨汨如曲水流觞,随即又高昂奔腾似万瀑倾泻,催万籁千花盛放,盛世长歌,风采华章,忽而低沉一转,其声簌簌然,隐遁之中似含悲怆凄楚,如泣如诉,丝丝哀怨,萧萧瑟瑟,仰天长叹,惊起一宿未眠。扶瑄又将长指调转游艺,琴声遂而顿挫铿锵,如风云卷至,鹏程凌空,抖落满城风雨,雨落点滴,滴落山河无声。扶瑄勾指提臂,尾音缭绕,荡徹果园。
一曲《合宵》毕,扶瑄沉浸在曲意中呆坐了许久,青青虽不懂音乐,却也是托着脸蹲在地上不声不响,为这琴音所撼动。
《合宵》是一首宫中秘曲,相传是前朝公主思念出征的郎君所谱。《合宵》前半段讲述公主与郎君浓情蜜意的新婚往事,后半段则是郎君出征公主思切的苦楚哀怨。此曲前朝时在宫中盛极一时,听闻者无不为此哀怨缠绵的悲歌所触动,但先皇思虑此曲太过儿女情长,与国家战事生死大义相悖,遂下令禁了此曲。扶瑄也是幼时从宫中的琴乐太师那里偷学来的。
“曲是好曲,只可惜,公子弹错了一个音。”
一句柔婉的女声飘然而至。不知何时,果园旁站了一人,翩然独立,纤纤若柳,一身素衫素裙,如男子般以巾束发,面容清丽姣好而不施粉黛,神情清寡之中透着一股冷傲,像极了早春的霜露。
扶瑄自小师从太子诸师,与皇子公主一同教养,诗书礼乐皆是上乘,就连游方“音圣”陆渺也赞扶瑄是一方之大家。且此曲已是禁曲,此女子怎知自己弹错了呢?
“请姑娘指点。”扶瑄起身行礼,让出了琴。
女子端持着姿态,撵着轻盈的步子迈进园子里,春泥细琐沾上了她素白的裙。女子坐定在琴案前,架起玉臂放在琴两侧,却不触弦,只轻抚琴面。
“桐木琴面为琴中上品,回声悠然清澈,也耐久不蠹。”女子似口吐羞荷,虽年岁不大,但听上去对琴也颇有研究。
女子捻起五弦,宫商角徵羽五音交替溢散,相融相合,相辅相成,虽与扶瑄抚的是同一首曲子,却是同韵不同味。女子手中的《合宵》,高亢之处多了洒脱,低沉之处又填了细腻。女子抚琴时似脱胎换骨一般丝毫没有先前纤纤弱质的影子,而是朝然蓬勃,气吞山河,掌控有力,玉臂抽离之间,前段浓情轰轰烈烈如盘古洪荒震声,后章愁意绵绵密密如春日柳絮满天。
情到浓时,琴声却忽的戛然而止,扶瑄还未从先前的回味中醒神过来,女子开口款款道:“公子,此处,右指非剔,而是勾。”
说罢女子触在弦末,轻轻勾起,倏地一放,弦在女子撩拨之中似被赋予了魂灵,情思缠绕,绕指柔肠,肠转百鸣,鸣唱情思。这一改动确实是妙,似神来之笔将此曲更推上层楼。
静待女子抚毕,扶瑄忍了好久的夸赞终于可以脱口而出:“妙哉!”青青则是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哭道:“不知为何,听了这琴音就是很想哭。”
“多谢姑娘赐教。这一音之别真是太妙!姑娘今后便是我'一音之师'了,却未请教姑娘芳名。”扶瑄肃然恭敬道。
还未等姑娘开口,青青就在一旁拉着扶瑄的袖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龙葵姑娘啊!”
“是,小女子龙葵,见过谢家公子。方才一时情急冒昧了,还请公子见谅。”龙葵说罢也欠了欠身子行礼道。
扶瑄大惊,这画中仙般的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竟浑然不觉,当真虚枉自己堪称风雅,流连摆花街多年。这龙葵姑娘扶瑄也是见过的,只是在数年前,那时龙葵姑娘还是艺伎,也无现在的葵灵阁,艺伎多数妆点地娇媚如花,如此一来眼前素面素衣的龙葵姑娘倒是不认得了。
“请恕在下失礼!”扶瑄一时双颊绯红,道,“建邺城无人不知龙葵姑娘的名讳,我竟是最蠢钝的一个,真是惭愧!”
龙葵温婉道:“我已退隐多年,公子不记得我才对的。”
“龙葵姑娘真当好记性,只数年前一见却还记得我。”
“非也。”龙葵摇头道:“不是龙葵好记性,只是这谢大公子名满建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得见,果真对得起‘玉面郎君’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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