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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长安城。沈庭遥宾天一事再不能相瞒,礼部尚书拟了讣闻,昭告天下。沈庭遥年纪尚轻,宫中虽有两名皇子,却均非正宫所出,再加之俱都年幼,并未立储。这是件甚为尴尬的事,前些日子他们还视沈庭蛟为乱臣贼子,为平息叛乱一事绞尽脑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荥王位的不二人选。 但殷逐离平日里和长安城这帮官吏关系甚佳,为商之道嘛,与官府多加走动再所难免。此时她在广陵止息再次密秘设宴,红叶甚至连殷梦鸢都未作知会。 这一番相谈甚久,那广陵止息本就是个富贵之地,那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里面也都失了底气——拥有这样实力的王妃,宫中纵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禄王抗争呢? 玉案上菜肴丰盛,殷逐离语带笑意:“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顾,这份恩情殷家上下铭感五内。这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认不能与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离也俱都请了来,只说事关大荥黎民百姓,更关乎大荥国运。故而这些人到得不情不愿,也不是很给面子。 殷逐离也不计较,自干了杯中美酒,眉眼间笑若春水:“新皇初丧,今日歌舞闲娱就免了,殷某请各位大人前来,实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曲大将军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视长安,十五万雄兵呐,逐离想请问各位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倒是颇觉意外,傅朝英未表态,那兵部尚书董越已经开口:“殷大当家这话唐突了吧,这曲大将军若不是仗着有你殷大当家一路支持,供应粮草,他如何作战?” 殷逐离点头:“董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将军挟持了我们家九爷,逐离又何用耗此钱财呢?” 这话一出,诸人均是一阵骚动,殷逐离轻声叹息:“诸位大人,你们认为一个将军,费尽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还政于大荥沈家吗?况且如今形势已明,若两相厮杀,大荥必将山河破碎,生灵涂碳。九爷仍仁慈之人,又岂会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诸人交头接耳,唯傅朝英直视殷逐离,殷逐离含笑回望他,举杯遥敬:“再者,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留有子嗣,你们要扶持殷某也无话可说。但是一幼龄稚子,学语尚不能,能够抵挡曲大将军的十五万铁骑吗?徜若长安城破,九爷同殷某早已生死无惧,诸位怕也是难保朝夕。傅国舅,这里您资历最老,您觉得呢?” 这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诸人都望向国舅傅朝英,傅朝英转了转姆指上的班指,语声阴沉:“先皇已然宾天,若九爷确是受了曲天棘的挟持,那么他确实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之选。待九爷承位之后,再进军铲平曲天棘一众叛贼,亦算是报了先皇大仇,免大荥百姓灾苦。诸位觉得如何?” 这时候诸人本就没有什么主心骨,他此话一出,自然附和的人占了多数,这件事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庭蛟由廉康和檀越一路护送入得长安城时,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亲自前来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亲王朝服,那一番龙章凤姿,同以往少了三分阴柔,多了五分尊贵优雅。见到傅朝英,他低声问了一句:“我母妃安好么?” 傅朝英点头,转而又用了臣子对储君的礼仪:“九爷请。” 红色的地毯铺出长长的道路,长安百姓都盼着有一位明君能够阻止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沈庭蛟踏足其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车中,仪仗车驾俨然已是帝王之仪。车内却是空的,他左右望了一阵,终于开口:“王妃呢?” 天子车驾之中,傅朝英也略减了一分拘谨:“她去接何……何太妃了,九爷,微臣马上就要称你为陛下了,你娶了一位了不起的王妃。” 沈庭蛟闻言莞尔一笑,举止从容:“人生在世,总该有一些幸事。” 殷逐离在刑部大牢,何太妃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因着傅朝英的照料,过得倒是不差。牢中铺了地毯,里侧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帘幔。帘幔之后竟然还设了佛龛,她仍是轻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哪一段经文。殷逐离啧啧有声:“看不出来国舅爷竟然也是个长情之人。” 何太妃闻言略有尴尬之色,转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比殷碧梧好得多。” 说这话时她浅浅一笑,身着水红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粉黛不施、钗环未戴,一身清丽中透着难言的妩媚。同为女人,殷逐离亦不由叹服。 这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前者柔不禁风,驱使男人做事;后者刚强独立,事事亲力亲为。同人难同命,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这般一想,她倒是释然,倾身盈盈一拜:“儿臣恭迎母妃回宫。” 何太妃这次弯腰扶起了她,语声带着长者的慈爱:“走吧吾儿。” 回到椒淑宫,殷逐离令宫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边张青已经行了过来:“母妃,父亲吩咐若您回来,即刻请您到御书房叙事。” 殷逐离点头:“走吧。” 御书房,诸臣都在,按理殷逐离需回避,但她本就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也就直接行了进来。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事实上她若避开大伙才觉得奇怪呢。 沈庭蛟看见她,面上总算带了三分温柔笑意:“逐离,来。” 殷逐离行至他身边,身边的黄公公颇有眼色,当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书案旁。殷逐离坐下来,众人方继续方才话题,却是在选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与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温柔,却透着沉稳的风采,语声倒是带了问询之意:“逐离觉得哪天合适?” 殷逐离看了看礼部选出来的日子,随手指了最近的十月二十六:“天水战事刻不容缓,登基之事不宜耽搁,就这日吧。” 诸臣又是一阵唠叨,无非就是定年号、太后封号、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琐事,细小却繁杂无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听取了诸臣意见方朗声道:“如今叛贼未除,国库空虚,登基一事,一切从简。年号待本王同王妃商议一番,改日再定。” 诸臣侍候沈庭遥惯了的,哪还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时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诸人退走,他方转身将殷逐离抱入怀里,殷逐离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他心中清楚,只以手揽着她的腰,再无进一步动作:“逐离,你好像不开心?” 殷逐离看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他言语间仍然温柔,但举止却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复见。她心中犹疑,表面却不露声色,静静地任由他揽着:“陇西战事,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对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实甚是了解,当即便允诺:“本王自然是听取王妃的意见。但是逐离,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倘若招安于他,大荥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个依靠。就算当年殷碧梧大当家是因他而死,二十余年了,还要再耿耿于怀吗?” 殷逐离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爷此话有趣得很,不过逐离是个商人,别的不敢说,不过欠债还钱这点道理还略懂。只要人活着,不管年头再久,终究也是要还的。王爷说得不错,二十几年了,其实我是没必要报仇的,沈二爷虽视江山重于一切,对殷某也还算有几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着他,不论如何,半生富贵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言语含笑,“我师父没必要复仇,他本就是书香世家,人品才学都名动长安,什么女人娶不到?何必独独就惦记一个逝者?甚至,我姆妈也是不必仇恨的,她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若是依从皇室,即使殷家祖业凋败,她自己却仍不失为长安贵族。” 她语声渐渐郑重:“可是九爷,生身之恩无以为报,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再为她做点什么。” 沈庭蛟略带了些无奈之色:“逐离,你有没有想过,大荥建国数十年,一直内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天下太平,又何必为了一己私怨……” 殷逐离含笑打断他:“陛下,您是想说何太妃同傅太傅未必肯用兵是吗?”她凑近沈庭蛟,语声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陛下,金城县的宝藏你当真以为我在哄骗曲将军吗?” 沈庭蛟面色大变,殷逐离仍是靠在他怀里,握了他的手轻轻一吻:“曲禄一时发现不了,但千余人在栖云山,迟早会找到。您已失信于他一次,您觉得曲大将军拥有了这批宝藏,还会再相信或者说再接受您的招安吗?” 沈庭蛟起身欲出门,殷逐离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先前我曾提供给曲大将军二十万石粮草,是从金城县内调拨的,金城县不是个多富饶的地方,一共能有多少粮草?曲大将军即使发现了宝藏,然城内粮食已然紧缺,他有银钱也必从陇西其它城镇调拨,这便是作战时机。陛下此时出兵,大有胜算。若是再过些时日……” 沈庭蛟怒火骤起,转身回来将她摁在椅上:“混蛋!你整日里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你早就想到本王继位有可能招安曲天棘,对不对?!” 殷逐离任他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竟然又略复了从前的风情,她眉眼间都带着笑:“九爷,您该自称朕了。” 沈庭蛟恨极了她这没心没肝的模样,扬手想打,半天又放了手,小腹里突然窜起一股邪火,他也不打算出门了:“来人,将殷逐离给朕绑到龙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