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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羞辱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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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口气,“今年的节是过不好了,等明儿早上进太庙祭祀时通禀一声,告知列祖列宗朕即位了,就是了。”言罢打量她的神情,“天下终究到了朕手里,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迟迟抬起眼来,“您即位是人心所向,我有一车恭祝的话,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会打太极,是内务府应付宫内嫔妃宫外买卖练出来的。他轻轻哼笑,“你用不着和朕来那套虚的,你心里想的什么,朕都猜得到。你们一心拥立小阿哥,要不是大行皇帝崩得突然,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呢。这两天忙,没寻着机会同你说话儿。朕御极了,中宫之位悬空,你瞧应该怎么料理?”

她心头作跳,“奴才不是军机上人,我只管主子吃喝玩乐,旁的都不和我相干。”

他回过身来看她,深井一样的眼眸,令人惶骇,“朕要听你的意思。”

她摇头,“我说不好,二月里选秀,届时年纪合适的四品以上官员家眷都要应选,主子可以在一二品大员出身的秀女里挑选。一后四妃,只要选得得当,能为主子稳固朝纲。”

他笑得淡而无味,“这话在理,可是皇后之位已经有人选了,就算国丈帮衬不上朕什么,朕也愿意拿这个位置填进去,换个朕喜欢的人。至于稳固朝纲,四妃足够了,犯不上搭进皇后的凤印。”

颂银心里七上八下,看样子她自认为安全都是一厢情愿,他的主意没变,当王爷时已经那么霸道了,当了皇帝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她舔了舔唇,“您才登大宝,好些事要从长计议,选皇后不急,和众臣工商议商议再定夺不迟。”

他灼灼望着她,“你是非得让我挑明不可吗?你就装吧,等我把旨意砸到你脸上,我看你怎么办。”

他一急,连“朕”都不说了,直接称我。颂银寒毛炸立,搓着两手说:“我是包衣出身,内务府都是下等奴才,历来没有奴才当皇后的道理。就算您喜欢,底下大臣也会死谏,到时候闹得君臣不快就不好了。”

他终归也是有顾忌的,当了皇帝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肆无忌惮,越是站得高,要遵从的教条越多。想当有道明君,谏言必须得听。况且地位尚不稳固,我行我素还没到时候。

他犹豫了下,“那你能等我吗?”

她霎了霎眼,“我没想过等您。”

她还是那么直接,根本不憷他的身份有变。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拽着胸前朝珠让她看,拽着五爪团龙让她看,“我已经是皇帝了,这天下尽在我手,你就一点不眼热?”

她说:“我替您高兴就成了,要眼热您,那我就该掉脑袋了。”

简直鸡同鸭讲,他被她气着了,扶着御案喘气,“你不从我,我就收回佟佳氏的内务府世职,还有容实……”

“容大学士是内阁首辅,您暂时不能动他们。至于佟家……佟家没错,错在生了我,我一个人领罪就是了。您收了佟家的权,您一称帝就违逆太祖圣训,这样多不好!”

这么说来是这不成,那也不成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不惧凛凛天威,你胆儿肥。”

“我没和您见外过,心里有什么我就和您说什么。您要是疼我,就别逼我,逼死了我,您不难过吗?”她抿唇笑了笑,“我好好给您当差,我就爱当差,爱做牛做马,您使劲儿指派我。”

他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以为地位改变了,她的观点也会改变,结果依然如故。有时候真讨厌这种牛脖子,不知变通,死心眼子,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收买他们。他死死瞪住她,瞪得她一寸一寸矮下去,瞪得她抱头鼠窜。她半蹲着啊了声,“大殿里应该照应照应了,我去瞧瞧。”

他说不忙,“有陆润照看,没你什么事。”

说起陆润她又迟登了下,她不知道他和陆润的关系有多深,让他甘愿为他冒险私藏诏书。她心里虽然怨怪陆润,却还是不愿意看到鸟尽弓藏。这位九五之尊的心胸她见识过,害怕陆润最后会落得难以收拾的下场。

“干清宫里原是谭瑞照看的,如今换上陆润了?”她试探着问他,“您和他究竟是什么交情?”

他认真想了想,“什么交情……他进宫后有一回得罪了管教谙达,险些丧命,是我救了他,把他送到干清宫当值,你说这是什么交情?”

她恍然大悟,不管陆润事到临头的所作所为如何,有一点她是知道的,他不是白眼狼,他懂得知恩图报,所以豫亲王哪怕要谋逆,他也会尽全力助他完成心愿。这么一来又觉得他情有可原了,他是个可怜人,他的存在都为成全别人。也亏得有这一层,这位皇帝待他不会如半路投靠的那么绝情。也或者深知道他在大行皇帝跟前受的委屈,对他也存着一份愧疚吧,他如今已然是苦尽甘来了。

问明白了,心下有数了,知道陆润会成为最年轻的掌印太监,会过得很好,完全用不着她操心。她福身拜下去,“明儿过节,好些事要办呢,奴才就先回去了。主子这两天辛苦,留神自己的身子,等大行皇帝的棺椁运进殡宫,您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皇帝蹙眉问:“你不想知道你闯的祸最后怎么料理?”

她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奴才人在这儿,您想处置我,我引颈待戮。”

还没说出个究竟来,窗外有人高唿启奏万岁。皇帝略顿了下,懊恼地叫进来,颂银瞧准时机熘了出去。

这事究竟怎么处置呢,皇帝有他的考虑。没有动颂银,当然也不可能动董福晋。晋位的时候那两位侧福晋都给了妃的位分,另两位格格晋了嫔,没有贵妃,更没有皇后。事情虽然悄悄掩住了,但中宫之位的空缺,还是给了许多人遐想空间。

颂银静下来思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生受那一巴掌。如果倒地的是她,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告假回家了?自己临着大事还是太不成熟,要是能想得周全,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她站在干清宫前放眼望,到处都是帐幔纸幡,鳃麻孝服发出一种独特的臭味,这种味道代表死亡,办丧事的场所都能闻得见。

明天就是大行皇帝梓宫移出紫禁城的日子,观德殿里已经筹备妥当了,曾经唿风唤雨的人,身后挣得的不过是太庙里的一个席位,想想真是凄怆。

关于干清宫停灵的时间一向有规定,不能超过三十日。大行皇帝因和继皇帝的关系不是父子,棺椁停了十八天,钦天监便拟定时间将灵柩移到殡宫。内务府和侍卫处提前一天准备好卤簿仪仗和象辇,第二天黎明时分小轝出景运门,后换一百二十八人大杠。这种大轝并不是百余人一气儿送到停灵宫殿的,中途要有人顶替,分六十班,每班需另备四人,那就是每班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七千九百二十人。这样人员庞杂的杠夫都是由京城周边州县雇佣的,提前十天进行训练,必须迈同样的步,使同样的劲儿,分毫不能有差池。只要有两个人出闪失,梓宫颠簸了,则被视为大不敬,上到军机大臣,下到杠夫本人,都要被问罪甚至砍头。

这样的差事是捏着心办的,雪虽停了,但道旁的冰熘子结得那么厚,杠夫们的鞋底都绑麻绳,上山一路走高,每一步都得十二万分的小心。颂银吸熘着鼻子前后调度,西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往前看看,队伍蜿蜒看不到头。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明知道容实在不远处,只是人山人海找不见他踪迹。

神道左侧跪满了文武百官,一直从东华门排到景山。丧钟当当响彻云霄,大格格走不动了,小声地啜泣着,拉了拉她的衣角,“小佟,我累了。”

孝子孝女送殡原是应当的,不过也不是那么死板,碍于公主年纪小,可以变通变通。颂银欠身看她,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简直要凝固住似的。她扬声叫来个太监,把大格格抱到他背上,让他背负着她走。

那头观德殿里的灵堂都已经准备好了,大行皇帝棺椁停放几个月甚至几年,等到陵寝竣工,再经过一套繁琐的仪式就能顺利下葬了。

所幸大行皇帝保佑,让她顺顺当当把差事办下来了。回望灵堂里,浓重繁琐的白,一层层的帐幔绣帷堆叠掩映着,已经指派了几百人宫人分班祭奠上供,那座紫禁城算是彻底腾出来,归别人了。

众人按原路返回,一场国丧基本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新旧两个朝廷的交接更替。内务府只管内廷的事,那些宫妃们得安排妥当。让玉和惠主儿是太妃,惠太妃生的是公主,百无禁忌的,公主可以随母同住,等到了年纪指婚赐府就是了,麻烦的是郭贵人。她位分低,生的又是大行皇帝的老儿子,阿哥年纪小,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又不能开衙建府,处置起来十分为难。

述明和颂银合计半天不好安排,只得上干清宫问皇帝的意思。那主儿倒大方,封了郭贵人一个太嫔的号,把萱寿堂拨给她和阿哥居住,待阿哥年满十四出宫,太嫔可以从子奉养。

处理得还不错,可颂银总有些担忧,“皇上会不会对小阿哥不利?那么羸弱的一个孩子,经不得他揉捏。”

述明举起书嵴蹭了蹭额角,“如今尘埃落定了,犯不着和个孩子计较。阿哥还小,看不出心性,等再大点儿,就瞧万岁爷的度量了。”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的轮转,当初先帝劫了豫亲王的胡,现在豫亲王劫了小阿哥的胡,将来会怎么样?历史会不会重演,只怕今上也有顾虑。不过这些暂且不急,还有一点转圜的时间,惠主子她们同住寿安宫,彼此能有一点照应。眼下叫人着急的是让玉,她和阿玛一说,阿玛气得胡子往上翘,“我看她是昏了头,我们佟家没有她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好好的人,偏作践自己。那个陆润是什么玩意儿,弄*股的主,她稀图他什么?”

颂银道:“您也知道陆润水涨船高了,皇上美其名曰延用旧臣,不过为了标榜,其实怎么样呢?如今他是六宫都太监,整个内廷都在他手上,三儿现如今要依仗人家,大约也是不得已吧。”

述明响亮地呸了声,“倒他娘的灶!老子和姐姐都在内务府,缺她吃还是缺她喝,要她卖肉投靠阉竖?你,明儿进宫给我狠狠骂她,要是不知悔改,老子剥了她的皮!”说着往外喊,“朋来!朋来!”

外头管事的嗳了声,“听爷示下。”

“上柜里称二两砒霜来!”

颂银吓了一跳,“您要干什么?”

“给那个不知道害臊的东西,”述明咬着槽牙说,“赏她泡茶喝!”

因为败坏了名声,亲爹要毒死亲闺女,这就是大家族。

颂银忙道:“您别上火,她如今够可怜的了,您还逼她,真不给她留活路了。”

“进宫是她自个儿愿意的,她为什么进宫?还不是嫌尚家大爷长得不顺她的意儿!尖嘴猴腮、像个马蜂,这是她的原话。贪先帝爷漂亮,自告奋勇,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能怨别人?你告诉她,要怪就怪命,怪她那双眼睛,只瞧漂亮不瞧实惠。这回倒是实惠了,可那是个没把儿的,好好的太妃干上菜户了,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述明把纸包往她手里一扔,“拿着,给她送去,不送我可骂你。”

颂银无可奈何,掖进袖子里说知道了,又迟登道:“往宫里送毒,阿玛您是想害死我?”

述明是气冲了头,呵斥道:“让你明着送了?你是驴,不懂拐弯儿?你就护着她吧,要是被人拿住了,且有把戏让人瞧呢!”一面说,一面揉自己的肚子,“气得我肝儿都疼。”

颂银立刻献媚,“我让人上外头买炒肝来,吃什么补什么。”

述明气哼哼说:“给我吃那汤汤水水的玩意儿,还是个猪下水,你骂我呢?”

颂银茫然道:“哪儿有人肝儿卖您告诉我,我买来给您下酒。”

他呲了她两句,扭身走了。颂银把纸包掏出来,里头砒霜撒在了海棠树底下。回身一看,太太站在她身后,哭得大泪滂沱,“二啊,三玉怎么了?在宫里出事儿了?”

颂银不知怎么回答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垂首叹气,“额涅您别管……”

“我能不管吗?你们都是我生的,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那三儿,进了宫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下爷们儿走了,她落了单,往后日子怎么过呢!她才十六,还有几十年啊,全交代了。你还不告诉我,要急死我?”

颂银没办法,斟酌着说:“让玉好像有了个知冷热的人。”

太太止住了眼泪,诧异道:“这不是在宫里吗,怎么……”

颂银悻悻道:“是个太监,司礼监掌印。”

太太啊了声,“太监……那不是给人当对食?”慌乱了会儿,居然转过弯来了,“太监就太监,能对她好就成。她够苦的了,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兴找点慰藉吗?你阿玛嘱咐你什么了?他说要把让玉怎么样?”

颂银挠了挠头皮,“阿玛就是有点儿生气,旁的也没什么。”

太太啐着老煳涂,循迹追他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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