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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烽火照西京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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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涯皇子离开后,千雪衣就把酒坊关了,整日不是闷在房间里酿酒,就是蹲在屋顶上看风景。接连好几个晴天,道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村口的小路曲折蜿蜒,泥泞不堪,一眼就能望到边。她曾见过许多商旅赶着马队经过,洪厚悦耳的铜铃声回荡在冬日的寒风中,从酒坊门口一直蔓延到路的那头;她曾见过很多路人背着行囊驻足于此,望着关闭的酒坊大门惋惜地摇头,又继续踏上未完的路程。

半个月来,她见过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却都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杏树下,她挖了一个又一个土坑,把酒坛悉数窖藏下去,清冽的美酒混杂着泥土的芬芳,等到明年初春时,一定会是满院的浓香。

云皎一直隐身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千雪衣在夕阳下颓然抱着自己的双膝,呆呆地注视着村口的长路,神情专注而落寞,良久之后,才低低地呢喃了一句:“还真是有点儿想他了呢!”

于是,几天之后,千雪衣决定离开村庄,前往帝京寻找泠涯。

酒坊之中,雪灵正在给她收拾行李,她默默注视着千雪衣,似乎有些舍不得,犹豫道:“姐姐,大哥哥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你就等着呗,为什么还要去帝京?”

千雪衣手里拿着雪梨,漫不经心地啃了一口。闻言,她看了雪灵一眼,辩解般地说道:“雪灵你不知道,帝京中的女子最是阴险狡诈,有多少人费尽心机想要嫁给你大哥哥,我若是不去看着他,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雪灵很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抓着包袱的两角勐揪:“明明就是姐姐想见大哥哥,把雪灵一个人丢在这里,还说什么去看着大哥哥,大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千雪衣神情间显得很是自豪,差点儿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那是,我千雪衣看上的男人,自然不会被人随便拐走的。不过,考虑到雪灵现在的心情,她才恹恹地收敛了一些,单手撑着下巴,消沉道:“好吧好吧,姐姐答应你,这次去帝京,一定给你带回来很多好东西。”

雪灵还是很不高兴,闷声道:“我才不要什么好东西呢,只要姐姐快点儿回来就好了。”

千雪衣把梨核随手丢开,再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和手指,自信满满地道:“到时候不仅是我,就连你的泠涯哥哥,我也一并带回来。”

两个人在房间里聊了好一会儿,在千雪衣连哄带骗的攻势下,雪灵总算好了一些。千雪衣第一次出远门,雪灵终究放不下心,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到了,衣服银子收拾了一大堆,连千雪衣最喜欢的茶叶都放了好几包,最后当然是被千雪衣无情地挑出去了。

酒坊外,千雪衣翻身上马,挽了挽缰绳,侧首说道:“雪灵,你好好看着酒坊,还有杏花树下的酒,莫要被人偷去了。”

雪灵早已是泪眼蒙眬,把包袱递给她,嘱咐道:“姐姐,你一定要快点儿回来呀。”

千雪衣接过包袱,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捏了捏雪灵的脸打趣道:“哭什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雪灵打断了:“呸呸呸,这青天白日的,姐姐说什么胡话!”

千雪衣用云袖掩着笑意揶揄道:“是的呢,姐姐还等着回来时,给我们雪灵挑一个好婆家呢!”

雪灵羞得脸色通红,又急又气地背过了身子,跺脚道:“姐姐你又胡说,我……我不理你了!”

千雪衣脸上噙着笑,她把包袱挎在身上,又挽了挽缰绳:“好了好了,姐姐不说你了,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雪灵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目送千雪衣策马朝着远方行去,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千雪衣走得很远,才转身走进酒坊,伸手关上了大门。

酒坊外,云皎注视着千雪衣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在心里沉吟:泠涯当日临行前,只告诉千雪衣他要回帝京办一件事情,并没有说明自己会先去边关与裴照会合。千雪衣以为泠涯已经回到帝京,便跋涉千里赶去找他,自然是见不到人的。不过即使暂时找不到他,等两个月后,泠涯率领大军回京,事后也总该能打听到她的消息才对,为何千雪衣入了帝京之后,就像泥牛入海,完全没有了踪迹?

云皎正想着,依稀感到某个身影正在慢慢地靠近,她斜了斜眼睛,果然见到云初末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手里还捧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皎,那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吧,来,这家的包子可好吃了。”

云皎藐视了他一会儿,坚强不屈地扭过头,闷闷地嘟着嘴:“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吃你给的包子?”

云初末很是挫败,顺手把包子揉成了渣,懊恼地说道:“云皎,你气都气了,也冷落了我这么长时间,到底要怎样才能和好,嗯?”

“我……”云皎一时语塞,想起那只被他故意吃掉、被她无意吃掉的小狗,哼了一声背过身,低下头默默绞着衣服的花带,还是不愿意理他。

云初末走到她面前,微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威严地眯了眯眼,道:“其实你是为泠涯才跟我怄气的吧?因为我让他画骨重生?”

“哪有!”云皎简直烦透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她不愿意理他,云初末总能七拐八绕地扯到泠涯,明明是他自己不好,还偏偏怪到别人的头上!

云初末哼了一声,脸色有些沉郁冰冷:“以前也不见你对我如此过,直到那晚他提议你离开……肯定是因为那个泠涯,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见他抬脚要走,云皎连忙拦在他的前面,瞪着眼睛怒视他:“云初末,你做什么?!”

云初末的神情孤冷,唇角甚至都泛着疏离的笑意:“你不是不认识我吗?现在又来管我的闲事作甚?”

“我我我……”云皎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我认识泠涯,不许你伤他!”

她的话音刚落,云初末的身侧骤然掀起一阵狂风,云皎只觉得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后背勐然一痛。再回过神时,她已被云初末死死抵在了墙壁上。对上云初末幽凉阴沉的目光,她竟在心里感到害怕,声音都开始颤抖:“云……云初末……”

云初末似是在勉强克制着什么,眸中倏忽闪过一抹紫芒,他低首抵着云皎的额头,轻颤地喘息着,用隐忍低沉的语气道:“你若是胆敢离开,我一定杀了你……”

云皎心头一跳,神情震惊而不可置信,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云初末的脸,愣愣地道:“云初末,你……怎么了啊……”

云初末顷刻回过神,眸中的情绪一瞬间变换了无数次,他怔怔地放开了云皎,惊慌地退后了一步,望着云皎有些不知所措:“云皎,我……”

云皎刚想上前一步,他就惊慌地退开了,云皎心里更是诧异,焦急担忧道:“云初末,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云初末局促地避开了她的关心,只低着声音说了一句:“没,没事。”

他越是这样,云皎就越是担忧,方才那一瞬间,她明明看到云初末的眸中闪过了一道紫芒,那是在与绯悠闲大战时,他无可奈何显现出剑灵原身才会有的变化,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她默默注视了云初末片刻,才放松地一笑:“云初末,我饿了,你陪我去吃饭。”

云初末斜斜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地道:“你刚才不是不吃?”

云皎微微嘟着嘴,耍赖道:“谁说我不吃了?我只是不吃包子而已。”

她上前抱住了云初末的胳膊,说:“我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酱牛肉非常不错,呃……虽然比不上我做的,勉强还能吃得下去。”

云初末眼里带笑,揶揄地问了一句:“你刚才不是生气,决定不理我了吗?”

云皎嘟着嘴,嘴硬地辩解:“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见到云初末鄙视的神情,她连忙改口:“啊……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怎么可以混在一起?而且我才没有生你的气……”

云初末倏忽笑了,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无可奈何道:“你啊……”

云皎得意扬扬地仰起脸,带着一贯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她注视着云初末,清澈无邪的眼眸里却已经见不到多少笑意,而云初末的面带着清浅的微笑,却在无意中侧首时,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沉默和黯然……

夜晚的客栈里,云皎躺在床榻上,想起今早云初末的样子,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倏忽坐起身,抓狂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懊恼了好一会儿,才精神恹恹地躺下去。她怔怔地望着屋顶,片刻之后又翻了个身,调整姿势侧卧在床榻上,望着透过雕窗落在地面上的月光发起呆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如何也想不通,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云初末从未有过今天的状况,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上古剑灵阴姽婳、八重樱妖绯悠闲,还有那位身份神秘的凤祉殿下……她都差点儿忘了以前跟云初末作为人类生活的样子,明明在他们没出现之前,她和云初末一直过得好好的。

妖魔灵物在显现出原身之时,灵力亦会达到顶峰,但是与此同时,它们还会丧失作为人的理智,眼里心里全被无穷无尽的杀戮所代替,可是在绯悠闲以妖力编织的梦境中,她明明看到云初末显现出了剑灵的原身,为什么在最后居然还能恢复过来?

有那么多的事情,她想要去探知,可是又害怕在了解真相之后,她和云初末之间会有所改变。说到底,她还是无法接受全部的事实,至少到现在,她只能接受作为长离剑灵的云初末,还无法接受作为云初末的长离剑灵。

她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云皎赶紧闭上眼睛,紧接着就听见云初末轻柔和缓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云皎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被褥,就连唿吸都感到困难。

身侧的床褥一矮,云初末坐在了她身边,侧着身子静静地注视着她,云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实在忍受不住他的注视,就装模作样地翻了个身,还故意吧唧了一下嘴巴,好让云初末相信她现在已经睡着,而且睡得很熟。

她闭着眼睛,听见身后的云初末轻轻笑了,心里正不满地嘀咕着,又感觉他不紧不慢地倾过身来,摸索着解开了她衣带,又小心地去扒她的衣衫。

云皎后背绷得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在心里陷入了天人交战的两难之中。若是现在醒过来,当面揭穿他的行径,不免会让云初末掉面子,以后他们两个相处也会十分尴尬,可若是现在不醒……云初末这个浑蛋正在扒她的衣服啊!云皎的心里满是委屈,纠结了好一会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云初末到底想做什么。

云初末扯开她的一点儿衣衫后,试探地看了云皎一眼,见她没有被惊醒过来,于是稍稍放下心来,继续放轻动作去扒她的里衣,直到露出大半个光洁的后背,他才停下手来,轻轻地嘘了口气,鼻尖甚至都紧张得沁出了细汗。

他伸手把云皎散落的长发撩开,趁着月色果然见她的后背青紫。云初末懊恼地垂下了头,神情间的愧疚和痛惜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隔了片刻,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瓶来,周围顿时氤氲出沁人心脾的冷香,他在指尖蘸了一点儿,轻轻地在云皎后背上涂抹着。

云皎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纠结”来形容了,合着他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房间,又小心翼翼地扒下她的衣服,原来是为了给她治伤!不过是一点儿小瘀青罢了,不用上药过几日也能消退下去,云初末也太大惊小怪了!

云初末的力道轻柔,指尖划在后背上实在令人感觉发痒想笑,云皎紧紧地握着被子,动用最大的定力才勉强保持着没笑出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故意动了动身体,含煳不清地“嗯”了一声,云初末的手果然顿了下来,沉默地观察了好半晌,才小心试探地继续方才的动作。

这尴尬的局面,在云皎的“纠结”和云初末的“忐忑”中,终于接近了尾声。云初末给她抹完药,如释重负地唿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给她穿衣服,没想到姑娘家的衣服扒着挺容易,穿上去居然那么麻烦,好几条花带全部分不清楚,只能凭感觉乱七八糟地系着。

云皎心里想哭,照他这么系法,她明日还得花好些功夫去解开,于是她决定做些什么……

她又装作熟睡打着哈欠翻身,企图让云初末识相地住手,没想到这次没有前几次那么顺利,见她翻身,云初末生怕把她吵醒,赶紧避了一下,不料慌忙之中,身子不受控制地倾斜下去,直直地压在了云皎的身上。

这下云皎再想装睡已经不可能了,她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俊脸,沉默了半晌,才迟钝地问:“你……是来给我盖被子的吗?”

压在云皎身上的云初末呆了片刻,连忙起身,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勉强敷衍道:“是,是啊……”

云皎其实很想笑,以前总以为云初末脸皮厚得可以当城墙,原来他也有这么害羞的时候,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哦,谢谢你啊。”

云初末瞥了她一眼,只是粗粗地说了一句:“我,我走了。”

他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身体伫立在黑暗中,静静地问:“皎,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云皎侧了一下头,方才涂抹过药膏的后背隐隐发热,她注视着云初末,眼眸依旧清澈如水:“云初末,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没,”云初末局促地避过,又黯然垂下了头,淡淡地道,“我只是睡不着,想找你出去走走。”

云皎“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要从床榻上起身,又听云初末连忙道:“算了,外面挺冷的,你快些睡吧。”

见云初末想走,云皎下意识地抓住机会,喊了一句:“云初末……”

她深知错过了今晚,以后再想问他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云皎坐起身来,轻声试探道:“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云初末不紧不慢地转身,望着她倏忽笑了:“好啊。”

他迈步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按着云皎的肩,让她躺下来:“夜里挺凉的,你躺着吧,我在这里听着。”

云皎躺在床榻上,默默看着云初末,心里虽然藏着许多许多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斟酌了半晌,才开口:“云初末,泠涯是劝过我离开明月居,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不过,我是不会走的,你明白吗?”

云初末闻言,先前疏冷的气势慢慢沉寂温和下来,他垂下眼帘,黯然说道:“抱歉,今日是我不好……”

云皎缓缓握住他的手,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在这个世上,我只认识你一个,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所以云初末……不管以后如何,都要保重自己,我不想你再受伤。”

云初末有些愣神,幽凉沉静的眉目间似乎有些动容,他点了点头,顷刻绽放出温柔的笑容,用清淡的语气答:“好啊……”

云皎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细细嘘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那么,我们以后不要再给人画骨重生了好不好?我们回到长安,回到明月居里,只有你跟我,像凡人一样生活……”

听到她的话,云初末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他怔了一会儿神,连忙从云皎的手中挣脱出来,神情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勉强定着心神:“云皎,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很晚了,快睡吧。”

他迈步想要逃离,云皎从床榻上坐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是因为姝妤吗?”

云初末的身体立即僵住了,又听她慢慢道:“云初末,是因为姝妤吗……”

云皎缓缓落下泪来,见云初末不回答,便只当他是默认,这么多天的猜测和设想终于成了真,她的心里却是针扎一样疼痛,她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哽咽道:“云初末,姝妤已经死了,你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办法使她复活,她真的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云初末骤然转身,语气里竟带着怒意,他克制着情绪,注视着云皎,良久之后,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云皎,你说过不会介意我是长离剑灵,原来你还是在意的……”

他缓缓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房间,尽显失魂落魄,似乎极力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藏起来。云皎坐在床榻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煳了视线,她紧紧地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被褥中,低沉压抑地哭出了声。

云初末最近的情绪很是不好,不是发呆,就是沉默,再不然就是发呆沉默。云皎想尽了办法找他搭讪,却都没有什么效果,于是两个人算是陷入了冷战。千雪衣辗转行了几日,终于到达帝京,他们也尾随其后住进了同一家客栈,由于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于是在预订客房的同时,也顺带着叫了晚饭。

晚上的菜色自然不能跟中午比,云初末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米饭,就差一粒一粒地数了。云皎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黯然地低下头去,云初末良久都不开口,她只能讪讪地陪在一边,虽然知道自从那晚之后,云初末就不大愿意理她,可是万一他想通了呢?

云皎闷闷不乐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气氛未免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特意云皎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的碗里,故作轻松地搭讪道:“云初末,这个看起来还不错,你尝尝看。”

云初末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去吃她夹的菜。云皎顿时心绪凄然,见云初末依旧对她不理不睬的样子,只当他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气,不由得失去了再找他搭话的勇气,于是默默地埋下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就在这时,小二走了过来,向他们施礼道:“二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晚客人较多,本店只剩下两间客房,还被那位姑娘预订了一间,不知两位……”

小二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打算让他们住一间房。其实这也没什么,在明月居里他们就经常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尴尬的,云皎没有开口,等待着云初末的答案。

如果他还愿意跟她住在一起的话,就说明他的气已经快消了,如果不愿意的话……只能证明她那晚所说的话,真的触到了云初末的底线,他打算短时间内都不再理她,甚至有可能正在打算,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识相地主动离开明月居。

面对云皎的沉默,云初末只是放下碗筷,用手帕细致地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我吃完了……”说完,他就拿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玉笛走了。

没有回应,就是默认的拒绝,他果真还在为那晚的事情生气,现在就连跟她待在一起都不大愿意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认知,云皎在心里憋得难受,隔了片刻,才抬头对那小二勉强笑了笑:“不知预订客房的是哪位姑娘?”

小二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就是靠在窗户边上的那位姑娘。”

云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千雪衣正端坐在位子上喝酒,她迟疑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试探地问道:“姑娘,我随公子进京办事,现在天色已晚,客栈里又没有别的房间,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让给我半个房间?”

千雪衣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伸出手:“银子拿来。”

云皎的脸色顿时黑了大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女人上辈子是穷鬼投的胎吗?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交到千雪衣手上,岂料千雪衣的手一收,并没有接过去。

千雪衣单手悠然地撑着下巴,傲慢地道:“算啦,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半个房间让给你了。”

云皎顿时被她逗笑了,点头道:“多谢姑娘。”

她跟随小二来到了客房中,见里面正好摆着两张床,她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转向靠近窗户的那张。想起云初末刚才居然无视自己,她心里消沉,闷闷不乐地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准备吹风透透气,没想到刚打开窗户就看见了云初末。两个房间正好是对面,她站在客房内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边的情景。

此时,云初末正站在窗户边,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失神,素白的衣袂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皎华。他的手里拿着玉笛,神情显得落寞而又哀伤。

云皎趴在窗户边上,默默打量着他,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明知说出那样的话会伤云初末的心,是她不对,事后她也反复思量了好多回。这么多年来,云初末奔走忙碌,不惜忍受天谴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是想让姝妤复活罢了,这样的执念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放弃得了的?

到底是她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在云初末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足够重,殊不知跟姝妤比起来,她不过是被云初末收养的人类罢了。是他一时心软,念及她孤苦可怜,所以才将她带到明月居中,他爱护她、关心她,仅仅是因为他把她养大。

其实她有什么好哀怨的呢?能够跟在云初末身边,保持现在的模样活过百年,跳出了六道生死轮回,也没有凡人的苦痛和烦恼,跟其他人比起来,她已经幸运了太多。而这些,都是云初末给予她的,有时候她觉得真该感激那位叫作姝妤的女子,若不是让她复活的信念支撑云初末走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云初末。

云皎黯然地想着,再抬起头发现云初末也在向她这边看,他目光清淡,只是静静凝望,便令她的心头一跳,她赶忙闪到了窗户后面,背对着窗扇垂下了眼帘,不由得暗暗反思,她现在怎么这样没出息,连面对云初末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客房的门突然打开,千雪衣走了进来,见到云皎这副模样,不由得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云皎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连忙关上了窗户,摇头道:“没什么。”

千雪衣显然不大相信,狐疑地走过来,拨开云皎打开了窗户,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又瞥了一眼云皎,淡淡道:“很晚了,快睡吧。”

云皎闷闷地“哦”了一声,在千雪衣转身之时,趁机朝外面瞥了一眼,见云初末已经关上了窗户,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她们熄了灯火,各自回到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一个满怀期待、心情畅爽,一个凄凄惨惨、黯然神伤。隔了良久,千雪衣才首先开口,似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皎沉默片刻,老实巴交地回答:“云皎。”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喃喃地轻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好名字。”

云皎闷闷地哼了一声,她知道这句诗出自《诗经》,诗的全句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大致的意思是某人在月下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此心里辗转反侧,为人家牵肠挂肚,可是云初末那个猥琐又无耻的人,才不会想出这样有意境的名字来呢。哦,他曾经还想叫她“云饺子”!

想了想,觉得如果不回应的话,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奇怪,所以她明知故问道:“姐姐,你来帝京做什么?”

千雪衣“哦”了一声,似是欢喜地答:“我来找人。”又补充道,“我的心上人。”

云皎躺在床榻上,静静仰望着屋顶,又问道:“姐姐的心上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千雪衣闻言,“扑哧”笑了一声:“他啊,又呆又笨,脾气也不好,总是嘴硬心软,其实明明很心善啊……”

再平常不过的话儿,字里行间似乎还有埋怨的意味,然而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爱意,令人听了便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温暖,丝毫不怀疑她对那个人的关心与牵挂,正如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也在深深地思念着她。

云皎沉默了下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都未曾喜欢过谁,真正思念过谁。相对地,也没有人曾经喜欢她、思念过她,所以她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所谓喜欢和思念,只不过就像泠涯和千雪衣这样吧,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很讨厌嫌弃对方,实际上在心里早就有了对方的影子。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思念牵挂着,想让那个人时时刻刻都过得很好。

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云初末的身边,眼里看到的不是他就是那些妖魔鬼怪,心里想着的是如何讨他的欢心,她的人生全被云初末占得满满的,早已容不下任何人,又如何才能在这颗全都是他的心里留下别人的影子?

可是在他的人生里,她又是那么渺小的存在,他有姝妤,有长离剑,有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曾经,以及无法再参与的未来。或许泠涯说得对,身为人类的她,理应回到人类的世界去,那里才是属于她的地方,没有妖魔鬼怪,没有长离剑灵,亦没有云初末的地方。

她正想着,忽听千雪衣问道:“今日在客栈里与你吃饭的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云皎一愣,答道:“他便是我家公子。”

千雪衣平躺在床榻上,缓缓道:“其实,你很喜欢他吧?”

“怎么会……”云皎脱口而出,她一直以婢女和徒弟的身份跟在云初末身边,虽然现在他俩的年纪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可她终归是云初末养大的,按说云初末应该算是她的长辈,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云初末?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你在难过什么?”

她顿了顿,轻笑了一下:“别以为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你见到那位公子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生怕他注意到你在看他,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云皎不由得气闷,她是怕云初末知道她在偷看他,可这……怎么可能会是喜欢!她微微嘟着嘴,很是不乐意地反驳:“那你呢?见到泠涯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千雪衣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等小女儿做派,岂是姑娘我的作为?咦……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上人叫泠涯?”

云皎一呆,连忙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姐姐你叫千雪衣对不对?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千雪衣若有所思道:“是吗……”

她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给忽略了,继续道:“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就像你吧,绝对是喜欢那位公子的。”

“我没有!”云皎支支吾吾道,“我刚才……我是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情,惹得公子不高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才不敢见他的。”

她顿了顿,只觉得心里酸涩沉闷,轻着语气试探道:“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心里很喜欢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见了,你知道有种法子可以找到他,可是有个人却叫你放弃,你会怎么想?”

千雪衣连想都不想,满不在乎地道:“当然不愿意了,我喜欢的人,自然要跟我在一起,凭什么由旁人说三道四?”

云皎的心里又是一痛,再次问道:“如果那个法子,有可能令你丢掉性命呢?”

千雪衣这次又没想,直接干脆地道:“丢掉性命也要去找,而且你也说是可能了,那就是说还有可能不会了?”

云皎很不是滋味地扯了扯唇角,干巴巴地回了句:“是吧……”

她静静注视着屋顶,缓慢地眨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说道:“姐姐,很晚了,快些睡吧。”

千雪衣果然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翻过身睡觉去了。屋中又陷入了寂静,云皎望着眼前的黑暗,不知不觉居然落下泪来,泪珠顺着眼角滴落在软枕上,她连忙伸手去擦,生怕吵醒了千雪衣,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她摸索着走到客栈的院子里,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轮孤月悬挂天际,几点星光璀璨闪烁,院中种着月桂树,树影斑驳,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有些荒凉。月桂树旁摆着一方石桌,云皎迈步走了过去,倾身坐了下来,单手郁闷地撑着下颌,望着天际的明月发呆。

明月居也有这样明亮的月光呢,只不过这个庭院,跟明月居比起来还是太小,四周房屋掩映,所以总是显得阴沉沉的,即使在满月之期,院中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默默伤情了好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了一阵。大街上更声响了起来,觉察到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云皎站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这时,云初末的窗户突然开了,她连忙站起身躲到暗处,只见一道白影翩然跃出屋子,衣袂在晚风的轻拂下发出飒飒的声响。他落在远处的屋顶之上,倾身坐了下来,身影在月光下皎洁如仙,却又带着霜重露寒的清凉。

见他没有发现自己,云皎这才大着胆子站直了身体,还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望着云初末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酸痛。这是云初末,会保护她、逗她开心的云初末,她记得他的每一个神情,无论笑着的,怒着的,还是黯然神伤的,都那么清晰地刻印在她的心里,甚至睁眼闭眼之间,她的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他。

她知道每到春天,云初末必会懒洋洋地趴在亭阁里跟自己下棋,手里拿着一把素扇,旁边还煮着一壶新茶,偶尔还会打几个喷嚏,然后恶狠狠地举着扇子赶她去清理花瓣。

她知道云初末最讨厌的东西,一是花粉,二是饺子。他对于吃穿用度总是那么挑剔,衣服要用最好的云锦,上面绣着的流云纹络要用最精致的蜀绣,他说这是读书人的风雅,还说让他吃饺子还不如让他去死。

还有,每到冬天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喜欢赖床,整日猫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却从来都不让她知道,他偷偷摸摸画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被她软磨硬泡地拉出了房间,也只会趴在亭阁的木栏边,一脸不爽地看着她在莲池里凿冰块……

这是喜欢吗?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将云初末放进了心里,只是朝夕相处之间,她从来都以为云初末是属于她的,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所以才会如此漫不经心,如此有恃无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云初末是属于别人的,他的人,连同他的心都在那个叫作姝妤的女子身上。不,其实她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一直在编织谎言欺骗自己,以为云初末还是她的云初末,就这样自欺欺人拖延至今。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在那里,她将重新开始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不必每天躲躲藏藏,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与温暖,甚至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生老病死,往复轮回,她将像世间所有的人类一样,品尝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痛苦和欢乐中沉沦挣扎。贪爱嗔痴,怨恨情仇,她会一次又一次铭记,又将一次又一次遗忘,命轮不止,生生不息。

可是倘若没有云初末的话,那样的人生又是多么可怕?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云初末,而她,总是沾沾自喜地躲在云初末背后,看着他为了帮她收拾烂摊子忙忙碌碌,看着他在她每次闯祸之后气急败坏。外面的世界,总是风刀霜剑,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挫折,在没有他的天地里,她连独自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当一个人活了太长时间,生与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那么,他是否也是这样,上古魔剑,长离未离,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滔滔的血腥。从群魔乱舞的亘古时代一直走到今日,这一路走来,他身上发生了多少事,又见过多少人,是否那些人在他的心里,也曾占据过与她一样的位置?

他说,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死,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于他而言,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人死了,而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那么,永恒的生命对云初末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那个人死了,从那天开始的每一段岁月,都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天南地北双飞的雁儿,碧落黄泉的阴阳相隔,是不是辗转在天地之间,到处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便会生出“只影向谁去”的仓皇和落寞?

他说,没有什么姝妤,不管你在哪里听到的,都要把它忘掉……

沙地上的脚印会在浪水的冲击下消失无痕,坠落在房屋上的雪花会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成水,可是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又该怎样才能抹掉?

她记得,那个静谧美好的夜晚,雨打荷叶轻敲,深巷洞箫永长,他在轻声唿唤着那个名字,语气悲痛而又不舍,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清俊和温柔;她记得,夕阳西下,*色的花海无边蔓延在他们身侧,那个女子死在了他的怀里,那时的他是多么绝望,又是多么哀伤……

她同情姝妤,可怜姝妤,可是这些微末的感情,跟云初末的安危比起来,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那个女子消失在这天地间,或许云初末就会死了这条心,从此好好活下去,可是,在此之外,她确确实实是希望云初末能跟他所爱之人,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第二日,云皎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由于昨晚睡得太晚,所以刚起床就精神困顿地打了一个哈欠,走到客栈楼下时,发现云初末已经下来了,坐在客栈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过去,倾身坐在云初末的对面,见他已经给她叫好了早饭,却没有开口说话,她也闷闷地埋头喝粥。

云初末清淡的目光看向云皎,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收回视线,拿起桌子上的玉笛站起身走出门。

云皎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现在竟连跟她同桌吃饭都不肯了吗?由于心情不好,她也没有什么胃口,见云初末已经离开,她也随即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跟出了门。此时千雪衣已经离开了客栈,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去找泠涯了。

云皎和云初末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千雪衣正站在泠涯的府邸门前,跟那几个守卫王府的护卫理论,看那架势就差跟人家打一架硬闯进门了。

王府外,千雪衣愤愤不平地叉着腰:“本姑娘真的是来找你们家主人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通报啊,看看泠涯愿不愿意见我。”

守卫王府的将领挡在前面,冷冷道:“放肆,皇子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草民能叫的?”

“你……”千雪衣气得咬牙切齿,侧过了身子轻笑道,“我不仅能叫他的名字,还要嫁给他当王妃呢!”

说着,她把泠涯的玉佩拿了出来,沾沾自喜道:“看到没有,这个是你家主人送给我的,这可是北朝历代国君送给王后的信物。”

那些护卫当然不认得这等珍贵的东西,只是泠涯皇子在前往边关的路上遇刺,到现在生死未知,这女子若真是认识泠涯皇子的话,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于是那将领只当她是妄图攀附皇家的骗子,手里拔出刀剑威吓道:“刁民快快离开,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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