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第二十八章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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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如果正义不是您的底线,那么法律呢,法律是您的底线吗?”

迈克·里诺斯,这个正统的美国人,这个有身份的,有名望的,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目光开始闪烁,开始有了一些本能的躲闪,但他的语言,强硬如初。

“难道你有证据证明我违反了法律?请问我违反了哪个国家的哪部法律?你是否方便出示一下你的证据?”

邵宽城的目光,剑一般刺向那幅未完成的画作:“这个算吗?”

老者愣了一下,尴尬一笑:“这不过是一幅油画,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邵宽城问道:“这是您画的?”

老者神态雍容,反问:“感觉如何?”

邵宽城道:“画得很像,可惜它并不是你的作品,这仅仅是一幅临摹!”

老者目光逼视,道:“你认为它不是我画的?请问,它是谁画的?”

邵宽城说:“这是两位唐代的仕女,这幅艺术品产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国!”

老者语迟片刻,仍然不失流畅地接了下去:“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艺术,已经属于整个人类了。没必要非得分清它曾经属于中国,不丹,还是属于美国。”

邵宽城抓住机会,话接得密不透风:“您的这些话就是我的证据!您的这些话,恰恰印证了我们的证据!”

老者放下画笔,沉脸走向一座石砌的水槽,一根竹管流出清冽的泉水,在水槽里发出落珠般的回响。老者用洗手的动作掩饰尴尬和不爽,口气尽量保持了原先的淡定。

“这就是你们的证据?”

老者无声地冷笑,邵宽城则背书般地势不可挡:“迈克先生,中国政府已经准备向您或者您的代表提供充分完整的证据材料,足以证明唐代贞顺皇后的石椁属于从公海非法盗运出境的中国文物。从这样的渠道得到这件珍宝,您认为无碍正义和法律吗?您认为您很幸福吗?”

老者用毛巾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正义……”他放下毛巾,径自向屋外走去:“正义各有所解,法律各国不同。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你,你们中国的法律,对我不具有效力!”

邵宽城在他的身后,进一步抬高了声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70年通过的《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您认为对您有效力吗?”

老者在门口戛然止步,但,没有回身。他听到了邵宽城越来越快的语速,越来越高的声音:“国际统一私法协会1995年通过的《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您认为有效力吗?联合国《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有效力吗?《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有效力吗?2009年1月15日,美国东部时间1月14日,在华盛顿,在美国国务院,中美签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对旧石器时代到唐末的归类考古材料以及至少250年以上的古迹雕塑和壁上艺术实施进口限制的谅解备忘录》,对您有效力吗?这些法律对您来说,是属于正义的吗?”

老者站在门口,在逆光中如同一尊雕像的剪影——凝重,或者,有些僵硬。少顷,他回过头来,面容重新回到屋内的昏暗中,但邵宽城还是看得出来,老者的唿吸明显不淡定了,一直苍白的脸上也憋出了绛红的血色;一直平稳的腔调,也出现了不能克制的激动。

“你以为你是在跟我谈判吗,不!你错了!你不配做一个谈判者,你不过是一个孩子,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判!你不过是一个孩子,你连如何礼貌地说话都没有学会,至少没有学会如何用英语礼貌地说话!”

事到此时,话到此境,邵宽城反倒没有了刚才或有的胆怯和局促,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他居然能把这场架吵得锋芒毕露,不落下风。

“是你的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让他们带我来就是想听听礼貌用语吗?就是想听听我如何礼貌地讲英语吗?”

迈克显然被进一步激怒了,脸上不再保留任何矜持:“我不想和不讲礼貌的人说话,我叫你来只是好奇而已,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根据什么认定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我的手里!我想你们甚至连那个东西在法律上是否一定属于你们,都无法证明!”

尽管迈克的强硬也足以将邵宽城激怒,但邵宽城回击的语气,说话的节奏,反而愈发放松:“您信佛吗迈克先生?这里是个信佛的地方!或者,您信基督吗?信天主吗?信真主吗?无论您信什么,都应当相信天上有一双眼睛,能看到人间万物!您相信人会有报应的吗?”

迈克不容他说下去了:“你是在威胁我吗?够了!我不接受任何威胁!我一生都从未被威胁吓住!”

邵宽城不管不顾地,有点搂不住地来劲:“您相信报应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老者似乎再也不想让他说完,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语气坚定:“请吧孩子,到此为止吧!请吧!”

邵宽城知道,“请”这个字眼在英语中,因语气的不同而意思迥异,有的代表“请”,有的代表“滚”,迈克的语气,无疑属于后者。

那个面目凶狠的壮汉忽然闻声现身,邵宽城都没看清他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壮汉就挡住了邵宽城的视线,做出了着更加明确的驱逐的动作,用更不客气的语气说了please!谈判的失败已无可挽回,邵宽城再也找不到还能说服对方或者哪怕仅仅是能让自己继续留下来的说词了,他只是想着在最后的一刻应当用胜利者的姿态和表情昂然离开,以显示应有的尊严和咱们走着瞧的狠劲!于是在离开这座殿宇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用了西京少年最典型的好斗的腔调。

“赶快联系你的律师吧迈克先生,你面对的是一个国家!是无穷无尽的追讨!我们会一直盯着你的,直到你明白哪些法律对你有效!”

那个壮汉跟在他的身后,盯着他沿原路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他才发现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才意识到这事已经被他彻底搞砸——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进山,他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也没有经过充分授权就与迈克见面,结果谈崩,使追索工作的第一步就陷入了僵局,他可能要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虽然,以他卑微的身份,他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外走去,刚才的激情渐渐冷却。随后的心情沮丧万般。干金还在那个山口等他,还是那辆老残的汽车,还是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辗转,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长。天黑时他回到他们在帕罗市内的旅馆,干金把他放下来,只是冲他尴尬地笑笑,没说一句话就开走了汽车。邵宽城先去刘主任的房间,敲门无人,他随后下楼出门,步行往医院走,身上应有的疲惫,腹中应有的饥饿,浑然没有觉得。

他走到医院时队长李进已经输完液睡了。刘主任也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睡着。邵宽城一路的紧张和忐忑暂时从眉梢卸下……只剩下无边的疲倦。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拨了总队长的电话,电话还是未能拨通。他给总队长发了信息:“有事汇报,电话不通。”也未见回复。他曾想用微博试试,但恐违反公安机关关于禁示用微博谈工作的规定,而未敢越轨。

他回到病房,叫起刘主任,让刘主任自己去街上吃饭,回旅馆睡觉,由他接班看护李进。刘主任没说什么,只是问了机票确认的情况,就哈欠连天的走了。刘主任肯定以为邵宽城是在旅馆一直睡到现在才来,邵宽城脸上的倦态或是尚未睡醒。

那夜,坐在医院的病房里,各种反省,各种不安,邵宽城几近麻木的意识中,一再浮现出那座庙宇般雾气沉沉的大屋,浮现出屋角被一束灯光照亮的画板。画板上那幅轮廓依稀的临摹,画面中那两位唇色深绛仕女,似乎描述着古往今来无尽的恩仇与旷古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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