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正文一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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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准确判断令人畏惧。她使我心情沉重——哦,有许多理由,我自己的过去就是理由之一。不过她没有怀疑到这一点,她真的相信(她那欢快举止和看着我的自信目光表明了这点)像通常所说,她付出她应承担的”,而此时则付出她的明察。不吞食掉那些从面前走过的人,好好进行一番咀嚼回味,她简直就不能放人过去,比如:这个聪明孩子谁也骗不了他,他也别想骗得了她;他这种表现曾受到赞许,是被教出来的。

不过有一次我走进客厅时,看到她正隔着窗户和珍妮特说话:她庄重、温和,显然很真诚。假如她不喜欢珍妮特·怀特,就是想要珍妮特·怀特喜欢她。两个女孩一再许诺要一起冒险去市场购物、走访亲友和外出散步。等到珍妮特因从艾米莉那里感受了温暖而微笑着走开,艾米莉说:她听到她父母谈论我了,现在她要去汇报了。”当然正如她所说。

问题在于不管是谁,只要接近她,进入她的视野,她都会感到对方是一个威胁。不管她感受到了什么,反正是感受给她定了位”。我发现自己正试着从她的角度着想,试着换成她的身份,去理解人们走过和再度走过时,都要遭受她的刻薄描画是怎么回事。她有这种评头论足——保护自己的需要。我发现自己倾向于这样的结论:这只是每个人都会做的,我也会做,只不过在她身上这种倾向被放大了,释放了出来,显得很夸张罢了。当有陌生人接近我们时,我们当然得保持警觉。我们掂量这个人的分量,各种评估、检测手段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进行,给这个人准确定位,最后在心中默默作出判断:好,我接受这个人;不,我们没有共同点;不,他或她,是个威胁……小心啊!危险!诸如此类。可直到艾米莉的评头论足才使这种倾向凸显出来,我才认清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要接纳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一个孩子,我们每个人不对来人进行防御性的检测,将其诉诸快速、苛刻和冷漠的分析,实在不可能。但这种反应如此敏捷,已经成为习惯(可能最早是父母教会的),以至于我们自己都说不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它支配。

瞧她走路的样子,”艾米莉会这么说,瞧那个胖胖的老女人。”(当然这个女人不见得那么老,约莫四十五或五十岁,甚至可能才三十岁!)她年轻时,人们都说她走路很性感——‘你扭起来多性感啊,哦,你真是迷人的尤物!’”艾米莉模仿起来非常逼真,所以也分外让人胆寒。那个女人住在上面一层,她丈夫以前是证券经纪人,现在成了垃圾贩子;她的嘴、眼睛和臀部都能耍出风情万种的小花招。这便是艾米莉从她身上看到的,大家首先在她身上注意到的肯定也是这个,可大多数人可能会被她耍的花招蒙蔽。听艾米莉给人下评语,免不了会感觉一个人的整个存在和自我感觉都降格了,枯竭了。这是对一个人生命力的攻击——听她的评语,会使人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内在局限。

我提到她可能想去上学,而当我与她嘲弄的目光遭遇时,便赶紧加上一句:找点事情做。”她的这种目光未经掩饰,是她真实的反应。因此我捕捉着这有时令我很想见到的瞬间目光:通过这一瞥了解她对我怎么想,怎么看待我——认识她的忍耐限度。

她问:可这么做意义何在?”

这么做意义何在?大多数学校都已放弃教学的功能了,至少对较贫穷的人们来说,学校已成为军队的附设单位,充当对民众保持控制的机构。仍有一些学校为特权阶层、行政官员和监督专员的子女而设。珍妮特·怀特就在其中一所就读。可要是提出送艾米莉去这类学校,我想她会忍受不了,即便我能给她找到上学的地方。倒不是因为那里的教学不好。与这不相干。这种建议换来嘲弄的目光,是罪有应得。

我同意,这没有多大意义。但我想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了。”

那么您觉得您要去哪儿?”

我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孤独无助从未显露得如此充分,她已经以试探性的,甚至是柔弱的语气(就像她无权询问,就像她无权得到我的照看)说出:我将来不会再保护她了。

冲动之下,我谈到自己的打算时比我实际感觉的更为确定。实际上,我经常怀疑在北威尔士是否有某个我认识的家庭会接受我避难。他们是善良的农民,不错,这恰恰就是我有关他们的幻想的依据。在那些日子里,善良的农民”在许许多多人的内心体现了安全、庇护和乌托邦。可我确实认识玛丽和乔治·多盖利夫妇,我对他们的农场很熟悉,曾去过他们夏季开放的客舍。要是我去那儿,也许会住上一阵子?我挺能干活的,喜欢过简朴生活,我能离开城市在他们中间过得很舒坦……当然这个时代数量可观的人都具有我这样的能力和条件,特别是年轻人,他们越发倾向于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很难说会受到多盖利夫妇真诚的欢迎。但至少我相信,他们不会把我当负担。那么,他们会怎么看待一个孩子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姑娘。他们会怎么看待一个颇具吸引力和挑战性的姑娘?不过,他们自己也有孩子呀……你可以看到我的想法相当保守,没什么创造性。我对艾米莉说了上述的话。她听着听着,那有点愁闷的目光渐渐变得愉悦。但这种愉悦隐藏在彬彬有礼的态度后面——我还不能让自己相信这是情感的表现。她知道我的幻想为何产生,但她像我一样欣赏那些幻想的内容。她请我描绘那个农场。我曾在那里住过一个星期,在荒野上露营,紫色的山崖上有几股银色的泉水潺潺流着。我每天早晨提着一个罐子去向玛丽和乔治要新鲜牛*,同时买一个他们自制的长面包。淳朴、快乐的田园生活。我大加发挥,增添了许多细节。我们将住在客舍里,艾米莉可以去帮忙养鸡”——这可是儿童故事的手法。我们可以在客舍的木头长桌上吃饭。那里有一只老式的壁炉。炖菜和汤可以用那炉子慢慢地做,做出美味的菜肴,而且我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这可不现实,但我们所需要的可以得到满足,地道的面包、地道的*酪、新鲜蔬菜,也许有时候甚至能吃到一点上好的肉。会有成束的香草挂在那里晾干,散发着香气。女孩一字不落地听着,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她脸上时而露出机敏、有点尖刻的微笑,时而又显示出想替我掩饰的需要,掩饰我的缺乏经验和丧失庇护!比起旁的,更为强烈的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要是她知道,当然会毁掉这一切正在暴露她弱点的证据。比起讨好、收买我需要的花招和可悲的顺从,更强烈的莫过于一种渴望,一种需要,一种使她的脸丢失坚硬的欢快,她的眼睛解除防御的纯粹的东西。她为渴求而激情洋溢。渴求什么?要找到答案可不那么容易,绝不可能轻而易举!然而我认出了它,感悟到了它,谈论威尔士山地的农场是将它引出来的一种方式,使它闪亮显现。刚才谈到了地道的面包、来自一口深井的洁净的水、新鲜蔬菜,还有爱、友善和一个家庭给予的充分庇护。所以我们谈论起农场,她和我共同的将来就像处于神话故事之中,我们两人在里面手挽着手一起散步。那时候,生活”将以它应该有的样子开始,和对地球上每个人都许诺过的一样——谁许诺的?在何时何地许诺?

实际上没过几天,那种田园生活就突然告终了。一个暖和的下午,我往窗外看,见街对面人行道的梧桐树下有六十来个年轻人,看得出来,这些旅行者结成一帮,正在穿过这个城市。要确认这一点并不总是那么容易,除非是这么大的一帮人。假如你看见的是从一大群人中分离出的两三个、三四个人,你可能想他们是仍旧留在我们城市里的学生,尽管这个时候留下的学生并不多,也可能是普通人的子女。但看他们聚在一起,就不会搞错了。为什么?不仅仅是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这么多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更重要的是,他们放弃了个性、个人判断和责任。这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来,尤其是当你与他们相遇时会神经过敏,因为你知道存在着对抗而少不了怀着强烈的恐惧。一旦出现了对抗,起支配作用的就只有他们的帮派意识了。他们个人没法长久地孤立存在,这个群体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确认自身归属的地方。他们就像一群聚在停车场或什么废弃场所的狗。那只温柔的狗的主人是女总管,女总管明智的蓬松发式是为了预防这宠物身上的坏兆头在她自己身上出现——那只狗长着老妇人似的显露粉红色头皮的稀薄卷毛,不过这身皮毛已用家里自织的红毛衣遮掩住了。大个儿的阿富汗猎犬每天被迫巡游四十英里(它自己可不计数),然后被关进小园子中它的小屋。有一条由幸存的狗生出的杂种狗。西班牙猎犬具有猎狗的天性。这些狗都是各个家庭可人意的伙伴。它们的名字:托高、本佐、弗拉夫和独狼”。它们通过彼此嗅*股来确立上下地位,结成一帮,形成一个群体……当然,这段描述对任何地方任何年龄的人群同样适用,即便是在人们的角色尚未确定的收容所里也如此。孩子帮”只是向大人们演示的一种方式而已,大人们不久就会照着做;年轻群体”中几乎总有年龄大的人,而且年龄大的人日益增多,甚至其中还有家庭,但年轻群体”这个名称仍保留着。人们是这么谈论那些迁移的人群的,迁移的人群”这个说法至少在全体民众都投入迁移之前,用起来还非常恰当。

在这个下午,那些年轻人头顶有浓密的树荫,阳光非常灿烂;正是九月,天气还挺暖和。那群人在人行道上安顿下来,生起一大堆火,还将他们带的东西堆放在一起,两个小伙子手持粗棍棒在旁边站岗。事情总是这个样子——这时候整个地区都空荡荡了。根本看不到警察,当局应付不了这种情况,也就什么也不做了,他们乐于看到这些人群向其他地方开拔,由他们引起的麻烦将会自动消失。在几英里的区域内,楼房底层的窗户都紧闭,窗帘都拉上,但在周围街区较高楼层的窗口,却都挤着好几张脸往外看。年轻人三三两两地站在火堆周围,有的情侣互相搂抱着。有个女孩在弹吉他。烤肉的烟气很浓烈,简直令人作呕。我问自己雨果是否安全。我还是没法喜欢这条狗,但我担心艾米莉的安全。这时,我发现她既没在客厅,也没在厨房。我去敲她卧室的门,把门打开:那堆乱糟糟的被褥、她钻进去躲避世界的窝还在,可她不在房间里,雨果也不在。我想起刚才在那群年轻人中,有一个穿紧身牛仔裤和粉红衬衫的女孩模样很像艾米莉。刚才看到的确实是艾米莉,现在我从窗口看出去,她就站在火堆旁,笑着,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她成了这帮人、这个群体、这支队伍、这个团伙中的一员。那只黄狗紧贴着她的两腿站立,吓得直哆嗦。刚才它被人群挡住了。我看到艾米莉在喊叫,在和人争吵。她退后一步,手按在雨果头上。她慢慢往后退,然后转身快跑,那只狗蹦蹦跳跳跟着她。即使仅看到这条狗一瞬间的表现,我也可悲地想到它原有的气力、能力和活动空间,这一切如今都在容纳它生命和行动的狭小房间里,退化到虚弱无力。那帮年轻人爆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这证明他们刚才在拿她的雨果开玩笑。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杀死它,他们假装要这么做,而她相信了。这一切都表明他们并未把她看作他们中的一员,连可能的一员都算不上。但他们中也有和她年龄一样小的孩子。她可不是以孩子的身份挑战他们的,她必定是以一个姑娘的身份,准确地说是以和姑娘同等的身份去这么做的,可他们并不接受这样的挑战。正当这一切在我头脑里盘旋的时候,她走进了客厅,脸色苍白、身体颤抖,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她坐到地板上,伸出手臂紧紧搂住雨果,来回摇了摇,对它说着,唱着,呜咽着:哦,不,不,不,亲爱的雨果,我不会,我不能,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做,别这么惊慌呀。”因为它像她那样瑟瑟发抖。它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这种时候,她和雨果都采用同样的方式相互安慰。

可当她意识到我已经亲眼看到她的挑战遭成年群体拒绝时,她的脸变得绯红,显出恼怒的神情。她将雨果推开,站了起来,竭力想控制自己的表情。她露出微笑,神情变得冷漠,然后笑道:他们真的很可笑,我不明白人们为何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令人恶心。”她走到窗前,看那些人拿着酒瓶,仰起脖子往嘴里灌,大块的食物在他们中间传递,他们共享着饭食。艾米莉显得闷闷不乐:也许她更加害怕了,心里纳闷自己怎么会跑出去跟他们接触。不过我们每个人——窗户后面数以百计的人都明白,在看那些人的同时,我们都在自问我们将会如何,都在揣度我们的未来。

过了一会儿,艾米莉没朝我看一眼,就把雨果推进她的卧室,关上了门。然后,她跑出公寓,又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了。此时,火光在灼烤着的树木下面形成一个紧缩的明亮空间。所有低层的窗户都漆黑一片,映照着火焰,或反射着两座公寓楼之间那半圆月亮的阴冷微光。上面楼层的窗户里,各种各样、或明或暗的灯光勾勒出拥挤在一起的人头。不过有几个普通市民已经来到了年轻人之中,好奇地打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艾米莉不是唯一的一个。我必须承认自己也不止一次在夜晚去过一个营地。但不是在城市的这个区域,我对邻居怀有顾虑,怕被他们谴责。当时我也看到过几张这一带熟悉的脸——我们大家都在做同样的事,都做着同样的盘算。

只要艾米莉行为适度,我倒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情况。假如她把握不住自己,我打算跑到马路对面去救她。我整夜都在监视。有时我能看到她,有时则不能。她大多数时间都与那些人中最年轻的一群男孩在一起。她是唯一的女孩,举止很傻气,挑战他们,表现自己。但他们都醉醺醺的,她只是他们喝醉的许多因素之一。

有些人躺在人行道上睡了,他们把头枕在团成一堆的运动衫上或用前臂垫在头下。别人走来走去,他们却满不在乎地睡着了。

他们相信不会被踩到,相信会受到保护,这种满不在乎的睡态把这些年轻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他们彼此间的信任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大家都睡觉可不是计划中的事。篝火的火势渐渐弱下去。不久,天就要亮了。我看见他们都集合起来准备出发。有半个钟头我情绪焦虑,怀疑艾米莉会跟他们一起离开。可在几个拥抱、几句大声的下流玩笑之后——活像一支军团要开拔时士兵与妓女之间的拥抱和打情骂俏,她在人行道上跟着他们跑了几米,然后就慢慢往回跑了,不,不是跑回到我身边,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而是跑回到雨果身边。她跑进来时,走廊里的灯光刚好照亮她的脸,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孤独悲伤的脸,完全不是孩子的神情。可当她到了客厅,立即戴上了面具。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夜晚。”她说道。我先前也没说什么,现在还是不开口。我觉得,除了那些食人族,他们人很不错。”她说着,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那么他们吃人吗?”

哦,我没问,不过我想他们做得出来,您不这么想吗?”她打开她小房间的门,雨果跑了出来,它那发绿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看。她对它说:没出什么问题,我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我向你保证。”说完这不愉快的话,带着有点僵硬的笑容,在跑开之前,她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些日子,我会做出比出去跟他们待在一起更坏的事情,我就是这么想的。至少,他们过得快活。”

说真的,我更想把这一声晚安”换成平时其他的晚安”。平时晚上十点,她会喊道:啊,到上床的时间了,我要去睡了。”我们之间悬着一个尽职尽责的道晚安”的吻——一个幽灵,如同怀特教授那看不见的白手套。

事情发生在初秋时节,每天都有新到的团伙经过这里。日复一日,艾米莉跟他们在一起。她没问我是否可以这样。我也不打算禁止她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听从我。我没有权威。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们避免对抗。只要对面人行道上聚集了人群,营火燃起来,她就会去那里。有两回她喝得烂醉,有一次她衬衫撕破了,脖子上有被咬的痕迹。她说:我猜您以为我已经失了身。可我并没有,尽管我承认也就差一点点。”随后,她冷冰冰地加了一句作为结语:我想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大有关系。”我说。

啊,您这么想吗?那么我想您是个乐观主义者。是那样的人。雨果,你怎么想?”

接二连三到来的漫游群体终于走到了头。路两边的人行道因那么多个夜晚都有营火燃烧,变得黑漆漆的,都开裂了。梧桐树叶了无生气地垂挂着,已被烤得干枯。地上到处扔着骨头、小块毛皮和碎玻璃,后面废弃的空地经肆意践踏,已污秽不堪。现在警方出来取证了,忙着记录和询问证人。清洁工也来干活了。人行道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一切都暂时回到正常状态,楼房底层的窗户夜里又有了灯光。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领悟到人行道上发生的情况、我与艾米莉之间的事情,可能与我去墙背后看到的情景有着某种联系。

这些高大、肃穆的白墙犹如舞台上临时搭起的布景,穿越它们之后,我感觉真正的住户就在那里,那人没有离开过,就在下一堵墙的背后。为了看看下一扇打开的门或再后面的门,我走进了一个很长的穹顶很深的房间,它曾是个美丽的房间,我认识它,我熟悉它。(可在哪儿见过呢?)它此时凌乱不堪,让我感到恶心,感到害怕。这个地方活像野蛮人光临过,仿佛军队在这里宿营过。座椅和沙发都被人故意用刺刀或刀子砍损、戳破,填充物到处*露,锦缎窗帘被抽去了铜杆堆在那。房间可能曾用来开肉铺,地上留有羽毛、血迹,还有小块的内脏。我开始打扫房间。我干着活,用了许多桶热水,擦洗、修补。我打开朝向一个十八世纪风格花园的高大窗户,低矮的树篱间,树木都修剪成方形。阳光和清风由打开的窗户进入,涤荡整个房间。我始终就一个人在那里,但并不感觉是一个人。然后,清洗工作做完了。陈旧的沙发和坐椅竖着,都修补、清洗过了。窗帘堆起来留给了清洁工。我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大得足够让人踱步了。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蜀葵、大马士革蔷薇、气味浓烈的薰衣草、玫瑰、迷迭香,还有马鞭草,察觉到回忆袭击了我,有的大声宣扬,有的默默暗示。一部分来自我的真实”生活,因为絮絮叨叨纠缠我的是营火燃烧、树木焦黄的人行道情景,该情景与这个房间的实质和要义不可分割。但也有关于这个房间本身的怀旧情绪在牵扯我,那里的生活,在我离开时还将继续。至于那个花园,它的每个拐弯处和小角落,我都熟悉到刻骨铭心。尤其是,房间的住户可能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盯着我看。等我离开之后,那个住户会走进来,对我的清理工作点头赞许,然后可能走到花园里去散步。

接下去我看到的情景出现在一个非常不同的背景里,最重要的是处于不同氛围。这在个人的”体验中至关重要。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体验使用了个人的”这个词。我一进入其中,不管什么场景,这种氛围总那么清楚明白,不会弄错。在非个人的”场景与个人的”场景之间存在着一个世界。非个人的”场景的感觉、特征或情绪,举个例子来说,就像一个狭长、安静的房间经受了劫掠或其他什么异常。不管多么疲劳、艰难或消沉,我看到在这种或那种场景中——就是非个人的”场景与个人的”场景之间,存在着一个世界。两种场景——个人的”(尽管对我并非必不可少)和非个人的”,存在于相当不同的彼此分隔的领域。个人的”场景,人当即就能从外观认出它,外观是它的囚室;从情感认出它,情感是它的创造物。而非个人的”场景可能带给人沮丧情绪或必须解决的问题,就像重新粉刷墙壁和修理家具,进行清洗,给一片混乱恢复秩序——但在这个领域有光明、自由和存在可能的感觉。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存在选择行动可能性的空间和认识。你可以拒绝清扫房间、洗刷地面,你完全可以走进另一个房间,选择另一个场景。但走进个人的”就是走进了一个囚室,那里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你看到发生了,那里的气氛密不透风、受到局限,尤其在那里,时间是苛刻的不可改变的法律。哦,上帝呀,它没完没了地延续,每分钟都是判定的,因为没法逃避,只有一分钟接着一分钟缓慢地消逝。

又是一个高高的房间,不过这一次是正方形的,不那么雅致。房间的窗户又高又大,挂着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房间里生着火,火前面是坚固的壁炉栏,就像一个钢丝食物罩。上面晾着许多厚或薄的尿布,是那种老式的婴儿尿布。还晾着小背心、护肚带、长短衣服、罩袍、外衣和小袜子。这爱德华时代[1]全套的新生婴儿用品,散发着虽没有烤焦但也差不多烤焦的怪味,不透气的衣料加热后的味道。房间里有一架玩具木马和几本字母书。一个带薄纱荷叶边的摇篮,蓝、绿色的细碎小花出现在荷叶边的白底上……我意识到白色在这里是多么突出,因为什么都是白的,白的衣服,摇床、摇篮、床罩、毯子、被单和筐子都一片白。房间刷成白色。一只白色小钟在购物目录上会被称作育婴室用钟”。白色的。这只钟滴答响着,柔和、细碎,却连绵不断。

有个小女孩,四岁左右,坐在炉前地毯上,那些衣服晾在她和火之间。她身穿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黑发从一边分开,系了宽宽的白色缎带。她那一对淡褐色的眼睛非常庄重,带有超出年龄的戒备眼神。床上躺着一个婴儿,包裹起来准备睡觉。婴儿在咯咯地笑。一个保姆或女佣俯身对着婴儿,我只能看到她宽阔的白色后背。那小女孩盯着弯腰对她弟弟表示爱意的保姆,她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另一个特别高大、强壮的身影进入了房间:她是一个蓄满了冷酷能量的人,也俯身对着那婴儿。两个女人协力于一个表示爱意的仪式,那婴儿扭着身子应和着,嘴里发出细柔的声音。小女孩在旁边看着。她周围的一切都硕大、过分:房间这么高大,这么热,两个女人这么高,这么壮,这么讨厌,房间里的陈设这么令人胆寒,让人无法忍受,那只钟轻柔地催促大家该做什么了,每个人都听从它,向它请教,不停地把目光投向它。

受邀进入这个场景就将被孩子的空间感同化,我以小孩子可能有的眼光看待它——那是硕大无比的,但同时我又保持着自己的认识,那是渺小出奇的——因为琐碎和无关紧要。无关紧要和愚昧无知横行天下。幽闭恐惧症、缺少新鲜空气、一种心智和热望的窒息。都那么没完没了,因为这是孩子的时间,在那里,一天开始时不可能瞥见它的终点,时间都要由那苛刻的白色小钟发出指令。每一天都像是在攀爬什么东西,比如冷冰冰的一把大座椅、高过头的一张床。遇到的障碍和面临的挑战都在大手的帮助下克服了——这些大手紧紧抓住,它们拉来推去——我看到这些手在给婴儿忙着,似乎体贴入微。婴儿被高高举了起来,举着他的是保姆的手臂。婴儿在笑。当妈的想把婴儿从保姆手里接过来,但保姆抱紧了孩子说:哦,不,这一个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不,保姆。”身为母亲的强壮高塔说。她比房间里所有东西都高,比大个子保姆都高,几乎和天花板一样高。啊,不,”她说,脸上泛着微笑,嘴唇却绷紧了,他是我的孩子。”保姆此时摇晃着婴儿,对他低声哼唱。她说:不。这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心肝宝贝,而那一个,她是你的孩子,夫人,艾米莉是你的。”她一边爱抚和摇晃着孩子,一边转身背对那位母亲,以示感情的自主。对此当母亲的笑了,这笑和刚才不同,小女孩摸不着头脑,但这笑却导致母亲的手粗鲁地把她拖起来,就听母亲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我说过让你脱衣服的。”随后就开始了一场急速的让小女孩受罪的抢夺和推搡,在一层层衣服从身上被剥去的过程中,她竭力想站稳自己的脚跟。先脱去的是她引以为豪的蓝天鹅绒连衣裙,因为这件衣服适合她穿——高过她头顶的各种声音都对她强调过这一点,但它里面顺着手臂向上、沿着后背朝下都有许多小纽扣,每个纽扣都需要花不少时间去解开,其间大人的手指弄疼了她,刮伤了她。然后要脱的是衬裙,动作相当快,却划伤了她的下巴。接下去是白色的长连裤袜,连裤袜显得太大了,向空气中释放出温暖的好闻味道——当妈妈的注意到了这一点,皱起了眉头。那么现在你上床去吧。”说着,她匆匆将一件白色睡袍从孩子头上套进去。

艾米莉攀上床头的栏杆,爬进窗边她的床,对她来说这是一张大床。她扯起厚重的红天鹅绒窗帘的一角,看窗外的星星。与此同时,她也盯着两个大人看,看母亲和保姆照料那个婴儿。她脸上老成而疲惫。她似乎懂得这一切,已经预见到了,出于无奈只好忍受,感觉这一切犹如四周蒙着一层又厚又重的东西——这就是时间,她必须强使自己穿越它,直到能从中摆脱。因为谁都无能为力,可怕、强大的母亲做不到,对生活不满而脾气暴躁的保姆做不到,婴儿也做不到。对这个婴儿,小女孩感到一种爱的激情,这种激情令她心软,令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个孩子,不能自行其是,根本就不能。当母亲以不耐烦的粗鲁语气说话时,尽管这种语气宣泄的是一种快乐、一种勇气,那孩子却把这看作请求怜悯。艾米莉,你该躺下了。你赶快睡觉吧。”她躺下了,她看着两个女人抱着婴儿进了另一个房间,听到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是父亲的声音。道晚安的仪式,而她被排除在外——他们已经忘掉她也曾被抱去向她父亲道晚安。她翻过身去,背向热烘烘的白色房间——红红的火焰在那里散发着热量,壁炉栏上晾满了沉甸甸的白色衣服,热气腾腾。火焰在红窗帘边沿后面黑洞洞的地方闪烁发红的光影,灼人的热量开始透过厚厚的睡袍传遍她的全身。她抓住了窗帘上悬垂的红流苏,把它们拉过来,躺在床上拉着它们,拉着它们……

这个小女孩当然就是交给我照看的艾米莉,但好些天我都想不明白自己居然旁观了她童年时的一个场景。这当然无法想象,因为这样的童年现在不存在,早已成为往事,当时出现的场景只能来自她的记忆,来自她成长的历史……一天早晨,我和她一起坐着,她某些举动告诉我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当时我一直在打量那张年轻的脸,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孩子和姑娘的混合物,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她四岁时孤独的自我。艾米莉。我怀疑她自己是否还能想起记忆中或经历过的事情,那个场景可是像电影一样在我客厅墙壁后面放映”,那个时刻,阳光斜照在墙上,虽然墙纸的花纹微弱而固执地存在,白色涂料却成为透明的银幕——这是两个世界紧靠在一起的时刻,这个时刻易于让人想到,人可以径直走过去。我坐着,眼睛望着那面墙,幻想自己听到了一些响动,这些响动自然根本不属于我的”世界:有人使劲用拨火棍调节着炉火,还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孩子的说话声。

我疑惑要不要对艾米莉说点什么,问她几个问题。但我不敢,这说的是实话。我怕她。和她在一起我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穿着显得太紧的旧牛仔裤和胀鼓鼓、尺码过小的粉红衬衫。

你该添几件新衣服了。”我说。

为什么?您不觉得我的打扮还不错吗?”可怕的欢快”语气,但话语里也带着失望……她打起精神,准备抵抗我的批评。

你的打扮很不错。可你长大了,这些衣服不适合你了。”

哎呀,我可没想到事情糟到这个地步。”

她从我身边走开,躺到棕色的长沙发上,雨果就在她旁边。她没有真的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但她完全可能这样做过。

我该描述她对我的态度吗?这很困难。我觉得她并不经常打量我。在她第一次被那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带到我面前时,她看到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用非常直接、尖锐的目光细细地打量我。可从那以后,我不认为在和我相处的日子的某一时刻,她还看出了比一个很典型的老年人”更多的东西。她当然认识不到我为她感到的恐惧、焦虑和保护她的责任。她不知道照看她这件事已经充满了我的生活,水已使海绵全部湿透……可我有权抱怨吗?我过去不是也像别的成年人那样谈论青春”、年轻人”、孩子”这类话题吗?除非我努力克制,否则不是还要议论这些话题吗?而且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找到一点借口,把年轻人从身边推开,把自己关进内心加了标签的隔离间:这我可不理解”,或者我理解不了这个了”——因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年轻过……我该为自己写下这个众所周知的常识而感到羞愧吗?如今只有极少数中年人和上了年纪的人能把这常识化作实际行动,只有极少数人还能承认自己的往事。老年人曾经年轻过,年轻人却感受不到年老的滋味……诸如此类的话曾在上千本日记、道德训诫、常识、格言等等书中出现,可它们有过什么影响吗?好吧,我就此打住……艾米莉见到的是一个正经、克制、冷淡的老人。我使她害怕,向她显示了她无法想象的东西——老年。但从我的角度看,她,她的状况,与我近似得就如同我自己的往昔记忆。

她去沙发上躺下,背对着我时,在生闷气。她正在利用我来检验她跨出童年时代成为姑娘的冲动,而年轻姑娘的衣着和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相应的规范。

她的抵触情绪很强烈,因此她对我的利用很过分,令人厌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其间她抱怨我批评她的打扮,她把不得不为买衣服花钱的过错都归在我头上,她说她只想一辈子都穿牛仔裤、衬衫和运动套衫,她并不在乎她的模样或要什么终于显得体面点的衣服”,而这一切不过因为我这一代把什么事情都弄得那么麻烦,她这一代则对衣着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们要把她这样年龄的人托付给旧时装杂志和美好却早已消亡的往昔梦想……就这样一直抱怨下去。

可现在她不仅是年龄一天天大了,身体也有了变化:体重正在增加。她会和她那只狗似的黄猫或猫似的黄狗一起整天躺在沙发上,她搂着、抱着、*着这只动物。她嘴里含着糖果,吃果酱面包,爱抚雨果,做白日梦。她要么就坐在窗前,发表些刻薄的评语,吃东西;要么给自己准备一大堆的果酱面包、蛋糕和苹果,再搁些旧书和旧杂志,在地板中央设置一个场景,她本人脸冲下趴在地板上,雨果则伸开四足横躺在她的大腿上。她会整个上午,整整一天,一连几天以这个姿势阅读、做梦和吃东西。

这快要把我气疯了,但我还能保持不露声色。

她会突然跳起来,跑到镜子前大声喊道:天哪,我快胖得不行了,以后您会觉得我比现在还要丑!”或者就是现在您让我买新衣服,我也穿不进去了,您直说就是了,您觉得我正变得轻佻而无情,因为现在有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

我只能重申要是她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我会感到高兴。她可以像大多数人那样去二手货市场或店铺买。如果她想要,也可以去正经商店——但只能去一次。因为那个时候去买商店里的衣服或衣料是地位的象征,只有行政管理阶层和被众人称作空谈家”的人才真正光顾商店。可她对我留在抽屉里给她用的钱不屑一顾,继续吃她的东西,做她的梦。

我经常外出,忙于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搜罗消息。那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有一个收音机,我还是一个读报圈子的成员——新闻纸的短缺使得人们必须以团体的名义购买报纸杂志,这些公用的报纸杂志在圈子里传阅。我就像其他人那样去寻找新闻,在大街上、酒吧里、小酒馆、茶室中聚集的人群中寻找可靠的新闻。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群体,人们从这个地方转移到下一个地方,从小酒馆到茶室,到酒吧间,再到还在销售电视机的商店门外。这些群体很像在官方新闻喉舌上面迅速生出的另一个喉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有新的群体、小组或个人加入上述场景,站着倾听,掺和其中,说出自己听到的消息。消息成为一种流通货币,用来交换道听途说的谣传。于是我们继续走动,然后停下来,走动,再停下来,仿佛移动本身可以缓和我们都感到的持久的不安。以这种方式搜罗到的消息,往往在新闻广播正式公布前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就成了公众的话题。当然以这种方式得到的消息常常不准确。但那时所有的消息都不准确。人们不停地跑来跑去探听消息、掌握信息,他们想要做的就是要从谣传中分离出剩余的真相,因为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感到我们必须拥有这点珍贵的真相: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我们的权益。拥有了会使我们感到更安全,我们也有了身份。无法拥有或拥有得不充分的话,我们就有被剥夺感,从而陷入焦虑。

当时我们就是这样的看法。现在我有了不同想法:当时我们所做的就是空谈。我们都在谈论。就像我们上头那些在没完没了、冗长无聊的讨论会里耗费一生的人,他们谈论正在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天真地希望能左右事情的发生——但当然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也这样空谈。我们把那些人称作空谈家”……而我们自己也把每天的许多时间花在谈论和听别人谈论上面。

当然,我们最想了解的是东部和南部地区发生的事情(提及那些地方时我们用的词是外边”或那边”),因为我们知道那里出现的情况早晚会影响到我们。我们必须知道正接近这里的或谣传正接近这里的是什么迁移群体,正像我前面说过的,这些群体的成员现在并不都是孩子”或年轻人”,他们由不同年龄的各种人组成,越来越像部落,已成为新的社会单元。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样的短缺情况将会出现或可能得到缓解;别的郊区是否已经决定完全不用煤气、电力和汽油,转向靠蜡烛光和灵巧双手生活;是否新发现了一个垃圾场,如果发现了,普通百姓是否能获准去找点可用的东西;哪儿的商店里还有兽皮、旧毯子和自制维生素糖浆用的蔷薇果实、回收利用的塑料制品、漏勺,以及深平底锅这类的金属用具,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来自物品充足的逝去时代的就成。

当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自己动手制造、修修补补、勉强度日,在最初阶段与我们的富裕、浪费和吃得太多同时存在,那个时候离我写作的此时此刻已经相距遥远。即便在我们还拥有很多的时候,我们也都擅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同时仍然受广告的刺激去花费、使用和丢弃。

有时我离开艾米莉,跑好远的路到城外去,去乡村,去农场,去别的城镇。想想我不在时可能会发生什么,心里不免担忧,但我觉得冒这样的险很值得。来去可能要花上两三天,因为火车和公交车不常有、靠不住,汽车几乎都供官员乘坐,想搭车的话往往遭到拒绝,因为官员阶层对普通百姓感到害怕。我徒步来去,就像大多数人那样,重新发挥自己两脚的用途。

一天,我带着五六张羊皮回到公寓和艾米莉身边。还有其他东西,我把它们收进小橱和储藏处——用来存放各种为将来和仍有相当想象成分的不测事件准备的东西。而这些羊皮很重要,因为正是它们开创了她自身成长的新阶段。她先是假装没看见它们。后来,我看见她站在我安在门厅里的长镜子前,将羊皮用别针别住,围在身上。她似乎想要有野蛮公主的效果,但一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了和产生了兴趣,她马上回到沙发上原来的位置,跟雨果在一起,回到她的白日梦——这些白日梦排斥我们实际经历的时光。但我相信她对与幸存有关的事情——幸存的资源、窍门和筹划很着迷。我记得那个时候她以大厨的风范,仅用老洋葱、皱巴土豆和香草就烹制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肉汁布丁,她为此兴高采烈。她喜欢去市场,到那里找寻一些我从来不加理会的东西。她喜欢生火把水烧热,用于洗刷和做饭。我对她这种做法一直感到恼火,因为我一向的做法是简单易行、讲求效率。她因为我准备使用储存的木头生火而责怪我,坚持要外出到废弃的房子里捡拾旧的壁脚板之类的木块用来烧火。一拿回来,她立马用斧子在地毯上熟练地将它们噼碎。她先把小块的破布垫在地毯上面,以免已经很破旧的地毯更加破烂不堪。她真的很能干,这充分说明她在来我这儿之前曾有过的经历。而她也知道我在观察她,想要得出结论。想到这一点她就回到沙发,因为她想要神不知鬼不晓,即便在这个时候,她那种不让别人弄懂和看透的愿望也比别的愿望强得多。不过领教了她的技能和智谋,我倒是得到了安慰,原先预示的我将要为她的未来所承受的重负减轻了不少。我一直担心:这个令人担忧、沉溺于梦想、不稳重的孩子,她如此专注于自我、幻想和往昔,又怎么能在我们都要被迫逃生的人世间幸存?我开始意识到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我是多么关注她和为她伤心,当她外出去空房子和荒废的空地时,我的焦虑是多么强烈。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照顾自己呢?”她喊道,心里非常恼火。但身为艾米莉,她当然觉得有必要去取悦别人、安抚别人,于是她用微笑试图加以掩盖:必须隐藏和淡化她真实的恼火和真实的情感。与此同时,她又装作发脾气、生闷气,这类青春期必要的表演持续不断地上演。

此时我很感激雨果在她身边。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它并不是难相处的动物。(我几乎要说它是人了!)它似乎很少睡觉:它一直在守护。我相信它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作用的:它要照看她。它喜欢艾米莉喂它,但假如是我把给它的食物放在地上,它也会吃。它希望能做她唯一的朋友,希望对方只爱自己,对我的态度恐怕只能用有礼貌”来形容。它期待傍晚时戴上沉重的铁链出门熘达,假如艾米莉不能牵着它出门,它会很失望,但它跟我出去也非常听话。它吃那些当作狗食出售的脏兮兮的东西,但它喜欢我们盘子里的残羹剩饭,它把这一点表现了出来。

这段时间并没有多少内容可写。艾米莉吃啊吃啊,她已养成了将短小的衬衫穿在胀鼓鼓的裤子外面的习惯。她忧愁地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嘴里还含着糖果或嚼着面包。我一句话不说,我决意什么都不说,即便她对我挑战说,你不觉得胖一点很适合我吗”,或者等节日来了我要大饱口福”时,我也如此。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怎么开玩笑,怎么吃,我都一言不发。她躺在地板上,目光在随手捡来的某本旧书的字里行间移动,但看不多久她就让书掉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前面。在这过程中,她的手自动地将面包、更多的面包、蛋糕、土豆食品、水果布丁送到嘴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有时候,她会跳起来为自己去调饮料什么的,也请我喝一杯,随后就把我忘掉了。她的嘴总是在动,咀嚼、品尝、吸收,好像嘴是第一位的,她身上的其他部位都从属于嘴;甚至似乎连她通过眼睛摄取信息也是吃的另一种形式。她的白日梦则是原料,通过嘴的消耗,像食物一样使她日益膨胀。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走向了反面。当然那个时候似乎并不突然。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显而易见,恐怕都可以说是平淡无奇、按部就班了,回想起来好像这个变化不可避免。

一些来自我们几个公寓楼的年轻人开始在对面人行道和荒废的空地上,在被烤焦的树木下闲荡。这些年轻人在分享逝去的荣耀和冒险——回忆当时曾在那里生火和尽情享受的迁移群落。他们彼此指点着人行道上熏黑的地方,讲述和重复讲述那部史诗的插曲。刚开始两三个人,随后六七个人,再后来……艾米莉已不再沉湎于梦想,转而观察这些人。从她脸上,除了对他们的鄙视,你看不出还有其他神情。我记得当时还挺可怜这些粗糙的青春期男孩,他们如此急切地想要别人注意他们,看他们,而他们笨拙的体态让他们显得那么孤立无助和缺乏吸引力。我也挺可怜她,朝窗外看的胖女孩,这个乔装打扮的公主。我深感惊讶,不出几年,不用多久,这些邋遢家伙就将蜕变为美人。但我错了,时间在加速运转,都不需要用年来计量……一天傍晚,艾米莉出去闲逛,站在我们的公寓楼前面,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她的身体却同时显示出恳请和需求。男孩们不理睬她。后来,他们就她的形象议论了一番。她回到屋子里,一连几个小时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她常坐的那个地方。她不再吃东西了。

她体重减得飞快。她只吃草本茶和酵母提炼物。此时我眼看着事情走向了反面,随着过量脂肪的逐渐溶化,体形正完整、清晰地显现出来。

我开始抱怨:你必须吃东西,你应该建立适当的饮食习惯。但她不听我的话。我对她那种想让人行道上的英雄们看重她的需求可不感兴趣……现在聚在那里的人相当多了,白天变长了,春天治愈了伤痕累累的树木。

我们在观看(尽管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帮人、一个群体、一个部落的诞生。当时我能意识到在我面前进行的这个过程就好了。现在,我断定当时我是视而不见的。除了借助模仿来繁殖相仿的热情,还能有什么常见的别的做法吗?所有的社会进程都以此为基础,所有个人的成长也是如此。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竟然在大多数人都专心参与某个密谋时,似乎仍然忽略它的存在或根本没有提及它。人们形成了一种共识,不管是孩子还是成年人,每个人都靠着获取互无关联的习惯、孤立的知识片段成长,就像在柜台上选购东西:是的,我要那种”,或不,我不要那种”。可事实上,无论是好是坏,人们都是靠狼吞虎咽来自其他人、各种氛围、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东西——怀着羡慕成长。当然经常是相当不自觉。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在几个星期里,在几个月里,对面的人行道上,在我眼前展示了教科书里的内容或实验室里的景象,我可以观察到新的社会单元创始、成长和繁荣的过程。但我当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的心思都在艾米莉身上,我关注她的情况。那些进程继续着,我也观察它们,种种细节确实清晰可辨,可我关注的是这个或那个事件对艾米莉的影响。只有到了现在,我回想往事时,才认识到自己失去了多么重要的机会。

作为年轻姑娘,准备在女人中占据自己作为女人的位置,艾米莉不是唯一的一个。比如还有珍妮特·怀特。在珍妮特的父母阻止她之前,她一天要在我家窗户外冷嘲热讽的男孩们面前走过十几趟。有一段时间,男孩和女孩分开站在道路的两边,他们怀着敌意站在各自的阵营,互相嘲讽和辱骂。

后来,很明显他们的嘲笑少了,更经常的是默默地站着,或者小声和自己人谈话。他们假装不看对面的群体,却总是忍不住要看。

在公寓里,艾米莉想起了那些羊皮。她再次把羊皮围在身上,用带子束紧,就这样穿着它们大摇大摆走路,还松开了头发。

她走到我面前说:我找到了缝纫机。我能用一用吗?”

当然。可你不想买衣服吗?那缝纫机太旧了。它一定有三十五个年头了。”

它还能用。”

我上次给她的钱还放在抽屉里。此时她把钱拿出来了,几乎是不漏一点口风地走了五六英里,到达市中心。市中心大商店的商品,是为官僚阶层或其他买得起的人准备的。事情几乎总是这个样子。她买回一些上好布料,是商店在危机发生前进的货。她带回棉线、卷尺和剪刀,还去了旧货市场和店铺,她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战利品。她把珍妮特·怀特从人行道上请进来,当然她这样做之前先有礼貌地请求了我的准许。两个少女挤进了那个狭小的房间,唧唧喳喳,互不相让,在长镜子前以这种方式和那种方式打扮自己。这成了一个惯例,当珍妮特·怀特自己也冒险外出买回衣料和旧衣服时,这个惯例又重新上演一遍……这一次是在走廊边珍妮特的房间里。这件事使得珍妮特被禁止上街跟那里的人玩,她还受到警告不要和艾米莉交朋友。因为珍妮特的情况注定是不同的。说实话,我并不清楚怀特夫妇在管理层圈子里有多高的地位,不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可不是唯一这么半遮半掩、毫不声张地在一套普通公寓里过日子的官员家庭。他们表面上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却有办法获取大多数人无权享用的衣食交通资源。

艾米莉似乎并不在意珍妮特抛弃了她。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她和先前吃啊梦啊懒洋洋度日啊完全一样地专注于自己,但这时则精力充沛、非常自制,至少在吃的方面如此。我注意她的变化。

我时刻注意着,因为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倾心投入过。因为如果说她,艾米莉,现在这种新做法也像她懒洋洋地陷入梦想时那样具有内在倾向,那么至少现在她对自己的感觉是完全看得见的,以奇装异服的形式显现在我面前。

她的第一个自画像……她找到了一件旧连衣裙,白底带粉色花枝。她把脏的和破的地方都剪掉了。加上了零碎的花边、薄纱、玻璃珠和披巾,衣服变成了万花筒,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这通常是一件新娘裙,此时成了少女装。这种通常由比穿衣者更成熟的人做出的模煳的对天真的宣言,同时也可以看到某些少女服装在表达身体急剧变化时的脆弱无力。当她晚上*着身子套上这透明的衣服时,它就成了睡袍。有时她并不想把它当夜礼服穿,她内在很强的戒备之心,减弱了她所穿衣服的单纯天真,因此她会把花拿在手里或插在头发上,想把自己扮成春之神”,但她的样子却像是一个对自己将在晚宴上展现身体魅力有十足把握的女人。这件连衣裙对我来说有一段感情经历。我害怕见到它。问题是我还是对她无计可施。我相信她能穿上这衣服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去。现在,我断定自己是太蠢了:上了年纪的人倾向于无视(他们真健忘!)和疏于保护年轻男女内在的个体——寄居在青春期身体内,性格框架中最强健有力的成员,即指导和选择体验的自我。

现在,回过头来看她的创作,在当时那么野蛮和混乱的时代,这种类型的女孩服装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多种原型的合成物。用这种方式,这个孩子,这个小女孩在我们往昔文明的垃圾堆里找到了符合她梦想的材料,不仅发现它们,还动手改造它们。尽管这一切使她的自身形象苏醒过来……但如此陈旧的形象,如此不可毁灭,如此不相干——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切,默默退到一边,决定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示,什么都不暴露。幸亏我这样做了。她穿着那东西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一个仅蒙了薄纱的*身少女。她炫耀地、羞怯地、大胆地、惧怕地穿着它。她不只是在试穿”一件衣服,还是在尝试一种自我写照,而我在不在场根本没关系,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当然,个人独处所受到的干扰已教会我们如何逃避到内在的孤独之中,我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能够与他人共处却心居别处。

可我实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我笑过也哭过,当然是在她看不到我的时候。因为她多么荒唐可笑,同时又多么勇敢,多么善于应变。正像她那淡褐色的眼睛,直率、诚实——英国人所谓的好伙伴”的眼睛,同时又迟疑、多虑、谨慎。她尝试要打扮自己那张生气勃勃的孩子脸,在穆斯林女眷似的面纱和挺直身子摆出的迷人”姿势背后,她的脸同时也变得黯淡无光。她对这件衣服的着迷持续了几个星期。随后的一天,她显出嘲讽、不耐烦的态度,拿起剪刀剪掉了衣服的底部——有什么不对劲了,或者开始还不错,此时全结束了,她不再需要了。她把这团讨厌的东西扔进了一个抽屉,又开始自己的一项新发明。

来了一阵到得很晚、持续时间很长的冷空气。甚至还下了一点雪。在我的公寓里,要感觉暖和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其他人那样,我们在屋子里穿的衣服几乎和外出时穿的一样多。艾米莉拿走了羊皮,做了一件戏装似的无袖长袍。她用鲜红的绸布束腰,把羊皮长袍穿在从我小橱里拿走的旧衬衫上面。这可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当她这么做时,我可难说有多高兴。这表明她终于感觉自己有与我分享的权利了。举个例子说,孩子有顽皮的权利,但事情还不只是如此。上了年纪的人或成年人发现某个孩子没打招唿就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尤其这个物品是自己一个生活阶段的突出体现或人生告白(就像一个年轻姑娘要穿带粉色花枝的白连衣裙),这该带来怎样的情绪释放。多么令人震惊,除了说这是偷窃,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冷水浇身。偷窃的行为表明:这个更应该属于我,而不属于你;更应该属于我是因为我更需要这个,它更适合我的人生阶段而不适合你,你太老了,得放弃了……或许,这种激情的释放甚至是还未发生的将来事件的一个暗示,到那时,个人会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也许仍是无意识的)宣告:现在你可以交出你的生命了,你不再需要它了,我们将替你度过它,请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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