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正文二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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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目光死死盯住我。她笑得有点苦涩,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错,要是我不干,有人会干的。”

这可是我没预料到的:这可以算是过于成人化的想法。即便是在我暗自赞许她的见识的同时,我也产生了警觉,因为这个想法的另一面——它的阴影实在幽暗,会引向种种不安和绝望,确切地说,这经常是走向自杀的第一步……至少这对于精力耗尽的人是最致命的。

但我想要回避:非常正确。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都可以在床上睡大觉了!”不过我心里想到的是:为什么你现在有这样的感觉?此时此刻。是什么引起的?

她笑了——是啊,她非常敏锐,脑子很灵活。哦,我不会割自己的喉咙的!”然后,她来了一次彻底转变,冲口而出:可我那么做的话,又怎么样?”

是因为莫琳吗?”我问。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我说的傻话能让她反省一下自己,她情绪比刚才稳定了一些。她看着我——我从她这类目光中多次看到过嘲讽火花的闪现。这一次的意思是:啊,一个轰动事件!他不爱我了,他爱别人了!

莫琳……”她让这个名字从嘴里滑出,如同耸一耸肩,她确实耸了耸肩。可随后她屈尊地对我坦白:说实在的,不是莫琳,现在是琼。”

她等着看我的反应,当我惊叹什么,瞎说吧,这怎么可能”时,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友善的微笑。

不该这样的,是不是?”她在模仿我说话。

可她——多大了?”

她的真实年龄是十一岁,可她说自己十二岁。”

此时她笑起来,这可不是她自己的、真正的人生观。我起劲地表示不赞同倒使她劲头更足了,她甚至坐直了,笑得更欢。我逐个抑制到了嘴边的各种唠叨,心里明白,这些话只能换来嘲讽。她终于又嘲笑我了:哦,她可不能怀孕,这是事情的底线。”

我并不打算认输。无所谓,”我说,反正这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

她的笑容变了——其中有一点悲伤,或许是忌妒,这种笑容的含义是:您忘了我们的处境可消受不了您的行为标准。我们可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没忘吧?

见她现出这种笑容,我不再吭声。这时她说:您心里在想,啊,她只是一个孩子,多么要不得的错误!可对这种事情,我心里想的是,琼是我的朋友,而现在她不是了。”

此时我真的无话可说。就因为最后这句蠢话?如果说琼现在不是朋友,那她会在一周之后重新成为朋友,那个时候杰拉尔德接着找上了另一个。一天里似乎要发生十几次——艾米莉在短短的一瞬间便从远比我世故”的范畴(我用世故”这个词表示对事情如何进行的一种认可、一种理解)转换为一个孩子的状态,十足的孩子,甚至两个角色她都习以为常……我耸耸肩,随她去吧。我无能为力,这种变来变去的谈话我已经受够了。

艾米莉把我耸肩视同对她的谴责,她喊道:我以前没有琼这样的朋友,没有过像她这样真正亲近的人。”她转过脸去隐藏孩子式的眼泪。

对事情的失察竟到了这般地步。因为我此前一直认为琼身为孩子爱慕这个年龄大一点的妇人”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把这看作一个人成长的必经阶段。我没有认识到艾米莉对那个身体瘦削、面孔尖尖的流浪儿这么依赖。那个女孩不仅看上去要比她小三岁,而且完全属于另一个范围,正像童年与少妇时代完全不同一般。

我只能这么对她说:你知道他会厌倦她的,你们就又成朋友了。”

我那不以为然的态度和想法激怒了她,她简直在尖叫了:这不是厌倦不厌倦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呢?告诉我。”

她看着我,轮到她耸肩了。她说:唉,情况相当不同,不是吗……他只是得——我猜想是轮着来。活像一只猫给它的领地做记号。”这个想法让她短暂地笑了笑。

好吧,无论你们独创的和绝妙的新风俗是什么样子,重要的是,想必琼不用多久就可以自由了?”

可我现在想念她。”她流着泪,又成了小女孩,用拇指刮掉流下的泪水。可她跳了起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反正我得去那儿,不管我是不是喜欢。”接着她就出去了,红着眼睛,难受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显露出被压抑的满腔愤怒。她去了,因为她的责任感使她不可能有别的做法。

在我那花卉图案的墙背后,是一幢笔直站立的建筑,一所高耸、精致、闪着白光的房子。我离开一段距离看它,然后走得近一些,注意到这是我第一次从外面走近一所房子,以前总是一跨过那神秘的边界就发现自己在别的房屋里。这是一所坚固的、保存完好的房子,其风格更像是南非荷兰语”[3],其每一条庄严的曲线都显示自治市、自由民——资产阶级的特征。房子闪烁着一种特别的柔和反光。我掰下一块来吃,甜甜的,在舌头上融化,像神话传说里的糖房子,即便不是糖做的,也是那种能吃的包装*油糖的糖纸。我继续掰下一些小块,吃着,品尝着……这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可食用的东西,因为总是无法满足,迫使人吃得倒胃口。人可以吃呀吃呀,不会被这乏味的白色物质填饱。艾米莉出现了,她掰掉了整片屋顶,把它塞进她食欲旺盛的嘴里;琼也出现了,她慢吞吞地挑挑选选。墙的碎块、一片窗玻璃……我们白蚁似的进到房子里吃呀吃呀,我们的肚子都装满了却并不感到满足,想停也停不下来,只感到恶心。我在房子一个角落周围吃着,我看到一个房间——知道它处于个人的”地带。我熟悉这个房间。一个小房间,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石头的地面,中间有一个儿童摇床,还有一个孩子,年幼的女孩。是艾米莉,全神贯注,对别的毫不在意。她在吃——巧克力。不,是粪便。她把大便拉进崭新、白色的床上,然后抓起那东西,带着胜利和快乐的短促尖叫,将粪便涂抹得到处都是。她抹在床单和毯子上,抹在摇床的木头上,抹遍了自己的全身,脸上和头发里也是。然后她坐下了,活像一只小猴子,一副沉思的表情,她在品尝,在消化。

这个包括孩子、摇床和阳光照耀的房间的场景,在我视觉的光束里急剧收缩、变小,迅速移走,被同一个场景更小的画面取代,因为有缩小的必要——因要抑制痛苦而缩小。突然间,响起了踩在石头地面上的沉重的铿锵脚步声、愤怒的吼叫、使劲的拍打声、粗重的唿吸声——先是低声嘀咕,然后是反感的叫喊。孩子在唿喊和尖叫,刚开始是出于愤恨,然后经过一个间歇则变成了绝望的哀鸣。此时她在一个水很深、很烫的浴盆里被人使劲地洗着、擦着,这种劲头快要把她淹个半死。她怀着无辜的绝望流泪。此时那硕大的妇人对她嗅来嗅去,想知道粪便的恶臭是否已被洗掉,但发现还是有淡淡的被污染过的臭味。那妇人可不管孩子已被过热的水烫伤,也不管这一番擦洗使孩子脆弱的皮肤又疼又红,她依然闻到了臭味,于是她继续发出厌恶和受惊的叫喊。这位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宣布不喜欢这孩子,孩子抽泣着,已疲惫不堪。她被扔进一个游戏围栏,她的摇床已搬出去擦洗和消毒。她独自蒙受耻辱,在那里啜泣不止。

一个孩子在哭。无人注意、无人理解的可悲哭声。

艾米莉,你是个不听话的女孩,不听话,不听话,不听话,讨厌、污秽、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一个肮脏的女孩艾米莉,你是个肮脏不听话的孩子,真讨厌啊,艾米莉,你是个污秽肮脏肮脏的女孩。”

我在邻近的房间漫游着寻找她,虽然有时我能听出艾米莉痛苦的声音离得很近了,却总找不对地方。我时常感觉自己和她只隔一面墙,假如那里没有那面墙,我就可以触摸到她了。顺着墙走到了尽头,它却引导我超越了个人的”地带,到了外面一片鲜绿的草地或一小块田地上,四周竖立着夏季的树木。草地上有一只蛋。它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可摆放得不够平衡,一阵微风都能吹动它。围绕着这只光亮的白蛋,在晴朗的天空下,艾米莉、她母亲、她父亲,还有靠近艾米莉的琼,都在活动着。你想象不到这些人竟然会组合在一起。他们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沐浴着阳光心满意足,轻风拂动着他们的衣服。他们去摸那只蛋。他们退后几步端详它。他们露出笑脸,全都充满欢乐和满足。他们把脸贴在光滑、富有生气的蛋壳的坡面上,他们的面颊因此能感受到它。他们用鼻子嗅,用指尖轻轻敲击。整个场景又大又亮,令人愉快,给人自由的感觉。从那里我转过一个角落,顿时回到了一条又窄又黑的过道,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当然我此前是搞错了,她根本不在那面墙的后面,而是有另外一面墙,我确定了它的方位。我开始奔跑,奔跑,我必须找到她。我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不情愿,因为我并不期盼那一时刻——我也会闻到她头发和皮肤上淡淡的臭味。

我一边奔跑,一边给自己确定了任务:不要显露自己对那气味的高度反感,不要像她母亲那样。这位母亲当着孩子的面使劲屏住唿吸,抑制着恶心,腹部肌肉一次次痉挛。当她的双臂颤抖着将艾米莉从其快乐场景中拎出来,匆忙而吃力地投进浴盆时,对这孩子的厌恶暴露无遗。事情太紧急了,孩子进去时浴盆里的水还是冷的,但非常热的水已经涌入,非常热和非常冷的两股水流围着她的身体形成旋涡,既烫伤又冻僵了她的肚子和两腿。可我找不到她,我根本找不到她,而那哭声一阵接一阵,我可以在白天,在我的真实”生活中听到这哭声。

我想我已说过了,当我处于客厅那面花卉图案墙后面的世界或地带时,通常意义上的、符合逻辑的、时间主导的日常世界就不存在了。而当我处于日常世界”时,由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现象好几天才发生一次,我就忘掉了那面墙能够开启、曾经开启、会再度开启,我就忘掉了那种时候我可以直接穿墙进入另一个空间。但现在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带有墙背后世界特征的某种东西连续不断地侵犯我的真实生活。首先显示的是一个孩子的哭泣声。这声音非常轻微,离得很远。有时候是听不见的,或者接近于听不见,我的耳朵拼命追索它,随后这声音就消失了。这声音会再次出现,变得相当大,甚至可能在我和艾米莉本人谈话时,或站在窗前看外面发生的事情时出现。我听到一个孩子在哭泣,这孩子孤孤单单,遭人厌恶、被人抛弃,而与此同时,就在哭泣声的旁边,我能听到那位母亲的抱怨声——女人的怨诉,这两个声音并存着,此起彼伏。

我坐着听。我独自坐着听。天挺热,太热了,是夏季最后的炎热日子。经常打雷,突如其来的旱雷轰鸣,街道上人们惶惶不安,需要活动……我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因为我必须活动。我坐着,或让自己忙碌着,倾听着。一天上午,艾米莉进来了,心情轻松、活跃,看见我在将李子装盘晾干,就来和我一起干。那天上午她穿着条纹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衬衫在胸部位置缺了一个纽扣,敞开着,露出已很结实的*。她显得既疲劳,又充满活力;她还没有洗澡,从她身上散发着性的气味。她满足而轻松,有点伤感,不过这种伤感带有诙谐意味。简而言之,她是女人了。她坐着面露笑容,用缓慢、轻松的动作擦干李子,所有的渴望、干劲和需求都蹦出了和脱离了她的身体,都在最近的性行为中消融掉了。而那个孩子始终在哭。我看着艾米莉,像上了年纪的人(可这不是他们的错)那样,硬要跟时代较劲,徒劳地认为这种事是绝对该诅咒的,并把这想法一次次地表达出来,或用作行为准则:那是十四年以前了,不到十四年吧,当时你那么痛苦,那么长时间地哭泣,因为你想不通,因为你*股和两腿被烫伤了。十四年对我来说时间并不长,它在我的天平上没有多大重量;而对你来说,在你的天平上,它就是一切,是你整个一生。

她在逐一刻下里程碑、成为女人、获得自由的道路上缓缓前行的同时,不出所料地像女孩那般想到时间,说到时间。她说我快到十五岁了”,就因为她刚刚度过十四岁生日。昨天她刚说了这话,她不仅说出了这样的话,还像小女孩”那样活泼地将头发一甩。当时她有过性行为刚回来,这个年龄的女孩可没有性行为。

整个上午我和她坐在一起干活,一直听到那哭泣声。虽说我简直无法相信,但艾米莉什么都没听到。

你听不到有人在哭吗?”我问她,尽可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当时我正内心挣扎着不想再听到这悲惨的声音。

听不到,你能听到吗?”她起身站到了窗前,雨果在她旁边。她想看看杰拉尔德是否已经到了。他还没到。她去洗澡,换衣服;她在窗前站着等候——没错,他刚刚来。此时她会在那儿多站一会儿,刻意地不看他,以表明她的独立,以强调她跟我一起的这另一种生活。她会继续逗留半小时,一小时。她甚至会再次跟她那丑陋的黄皮动物坐下来,*它,逗弄它。窗前的姑娘不在意她的情人。但她的沉默会变得紧张,目光投向窗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时她拍打着狗头的手会停下来,忘了它的存在,心思游离出去。杰拉尔德已经看见她了。他已注意到她不注意他。他转身走了:不像她,他真的不那么在意,或更准确地说,他在意,但和她的在意不是一回事。至少此时,这个下午,琼在那儿,还有莫琳,十几个女孩呢。而艾米莉受不了这个。她走之前吻了一下雨果。至于我,她例行公事地说:要是您觉得没问题,我要出去一小会儿。”

不一会儿,她就跟他们、她的家庭、她的群落、她的生活同在了。一个模样引人注目的女孩,她的黑发平铺在一张苍白、过于认真的脸的两边,杰拉尔德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杰拉尔德留着胡须,强壮的胳膊呈棕色,腰带上挂着刀子,在那里大摇大摆走路。上帝呀,我们颠覆了多少个世纪,艾米莉穿过我的公寓去过人行道上的生活,她这么做使得人类花了那么长时间缓慢往上爬的步伐前功尽弃!围绕人类主旋律的许诺,机遇,实验,变奏,全都化为乌有!我看着眼前的情景,因人类的尝试和努力全都不牢靠而陷入绝望,于是我离开了窗口。就在那个下午,我盘算好了要尝试进入墙后:我长久地站着看那面墙,等待着。这时墙上没有阳光落在上面,一成不变,平淡无奇。我走过去,把两个手掌按在上面,我的手上上下下移动,*它,感觉它,作各种尝试想使这沉重、结实的墙在我意志的压力下陷落。我知道,这都没有意义。那面墙陷落并形成一座桥或一扇门,从来都不是出于我或任何人的愿望。但那无休止的低声哭泣、那悲惨的孩子,使我情绪失控,正在剥夺我的日常知觉……然而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人行道上那个精力充沛的姑娘,出于庄重的天性也许并没有笑,但与哭泣实在是离得很远。那个小孩是我想要找到,去吻她、抚慰她的。那个孩子离我非常近,按照老套的故事,问题仅在于是否能在墙上按对地方。图案里的某个特定的花朵,或只要算一算从这里到那里多少英寸的某一点,然后轻轻一推……可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出于某种愿望的刻意尝试就能达到。不过我整个下午都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夜幕降临。这时,外面已经黑了,人行道上点燃了摇曳的火焰,照见那里成群的人在吃喝,在他们群体和盟友的地盘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让自己的手掌一寸一寸缓慢地摸遍了墙,但那一天我没有找到进入的途径。第二天也没有,我找不到那个留在那里的流泪的孩子。她无望地独自哭泣,无人认领,她将要这样度过许多岁月,直到时间给她注入力量,使她获得自由。

我根本找不到艾米莉。但我确实找到了某个……我找到的是必然要找到的东西。我可能已经预见到了这个。我的发现与个人的”领域有关,具有典型的那个领域的陈腐、冗长、无足轻重和遭受禁锢。我还能发现别的吗?事情出乎意料、无声无息地进行。我在墙背后沿着通道、沿着长廊跑呀跑呀,进入我觉得她一定在而并没有在的房间,直到我最终找到她: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但她的蓝眼睛因流泪而发红、阴沉。这除了艾米莉的母亲,那个庞大、骡马似的女人,代表这个世界形象的,折磨艾米莉的人,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吗?我抱进怀里来的、想使她停止哭泣的并不是艾米莉。那对小胳膊往上举,急于想得到安慰,可有朝一日,它们将成为一对从没学会温柔待人的粗壮胳膊。那张脸因急切盼望而绯红,在受到安慰之后终于陷入被痛苦耗尽的疲惫,随后,这个金发小女孩身子就瘫软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随着我手指轻轻摩挲一缕缕又冷又湿的头发,吸收上面的汗,那柔软的金色孩童发丝变干了,显得漂亮起来。一个漂亮的金发小女孩终于在我的怀抱里找到了抚慰……在这个场景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快活地朝头发里、脸上和床上用品涂抹巧克力色粪便的孩子又是谁呢?这一回我顺着低低的抽泣声,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都是白色,干净却缺乏创意,那是艾米莉糟蹋的梦魇般的颜色。一间育婴室。是谁的育婴室?这是在她弟弟或妹妹出生之前,她那么小,一个婴儿孤单单在那里。母亲在别处,还不到喂孩子的时候。婴儿因感到饥饿而焦躁不安。进食的渴望在她肚子里抓挠,对食物的需求生生吞噬着她。她在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热气中叫喊;汗水流遍了她绯红的小脸;她扭动着头寻找*、*瓶或随便什么:她想喝到液体,得到温暖、食物和安慰。她扭动、挣扎和尖叫。在得到食物之前的时间她一定是在尖叫中度过,那种严格的饮食法则声称必须得这样——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固执女人的想法,她按照某种时间表来设定自己的责任和与这婴儿的联系,而这种时间表对她和婴儿都不合适,但那个女人却要把这个时间表进行到底。我清楚我看到的这个事件在她的生活中一再重复出现。是出现在艾米莉的早期生活中,还是她母亲的早期生活中?这种情况持续不断,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进行下去。有过一个尖叫着、饿肚子,随后是呜咽、闷闷不乐的女孩。她想吃还没送来的一顿饭,即使已经送来了也不够吃饱。是那个强壮的、不易改变的女人内在的某种东西造成了这种状况,支配了这种状况。必然是这样的。这个小小的个人世界的严格法则。高温。肚子饿。情感的争斗。在白墙上带铁栏的壁炉里热腾腾燃烧的红色火焰,白色的羊毛织品、白色的木头,白色的……白色的……在下巴底下摩擦的湿处泛出的呕吐物味道、潮湿的厚重羊毛料子的气味。很小,极端小,虚弱。一种为得到一点点食物、自由和另一种选择而伸手去够,哭喊着去要的无法照顾自己的状况——这一切都可能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热腾腾的地方,木偶们在那里被无形的线绳牵拉着。

我想现在到了合适就它”再多说几句的时候了。尽管当然不存在什么合适”的地方或时间,因为并没有标明此时或彼时是它”开端的特定时刻。但确实会到来某一个时期,那时每个人都在谈论它”。直到最近,我们才知道此前我们一直不曾这么做过。近来我们的生活中有了一种不同的成分。

也许我该做得更好一些,以尝试充分地描述它”来开始这篇纪事。而记录下任何事情不以这种或那种形式让它”充当主题可能吗?也许,它”是全部文学和历史的暗线,犹如在一行行文字间用隐形墨水书写,等隐形文字显现时,那醒目的墨迹使我们已熟悉的印刷文字暗淡无光,就像个人的或公众的生活意外地展示出来,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我们从未想过可以看到的东西——我们见识它”仿佛是事件和感受的骤然涌现……说得倒是不错,可它”是什么?……我敢肯定从世界上有人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就在出现危机的时候已这样被准确地谈到了,因为正是在危机中它”才显形,我们的自负在它的威力面前俯首称臣。因为它是形同地震的一种威力,一种强势,一颗恶意毕露、夜夜逼近的来访彗星,对这颗彗星的惧怕污染了全部的思想。它”可以是,曾经是瘟疫、战争、气候突变、扭曲人们心灵的暴政、宗教的残酷迫害。

简而言之,它”这个词表示不能自立的愚昧或无法自救的认识。这个词表示的是人的缺陷?

你听说了有关的什么新消息吗?”

某某人最近说这……”

等到你听说了有关的什么新消息”阶段,它”已将一切都吸收到其自身,人们询问人世间在发生什么、什么在改变人世间时不可能再有别的含义了,此时情况还要更糟。它。只有它了,这个比他们”要坏得多的词,因为他们”至少也是人,可以被打动,像我们一样无能为力。

它”在这个历史时刻,最重要的也许是某种终结意识。

艾米莉会如何用话语描述她的感受?或许她会描绘有关她打扫落叶的那个景象——她在一个邪恶的花园里打扫,巫师的徒弟对潮水般的枯树叶施了魔法,不管她如何付出更大的努力,都不可能打扫干净。她的责任感只是通过形象表达——她不能这么说自己:是的,她是个好女孩,不是脏兮兮的坏女孩;作为好女孩,她必须珍爱和保护她软弱无力、总是满不在乎带着和蔼微笑的弟弟,她的孩子。他松松垮垮、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散发着浓烈的白色羊毛料子的潮湿味道。她会这样说:事情真艰难。一切都那么困难,付出这么多的努力,有这么重的负担,所有那些在那所房子里的孩子们,除非我整天盯着,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他们使我变成了暴君,还取笑我,可没必要这样,要是他们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就可以平等,轻松,可不行啊,我总是得统管一切,梳他们肮脏的头发,检查他们是否洗过,再加上他们饮食不合理引起的各种病痛,政府供应的消毒剂的难闻气味整天不散,琼就是这么得病的,我愁得都快发疯了,她一直不舒服,但找不出具体原因来——事情就是这样,就找不到让情况好转的有利因素,我干啊干啊,事情总是那个样子,好像有了转机,然后一切都化作乌有。”

这可能就是艾米莉对那个时代的说法。

一天,琼和艾米莉一起回到了我的公寓,大概是琼被接纳为成年女人的两星期以后,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她自己明显感觉到的,她的身体和每个方面都起了变化。她的经历在脸上留有痕迹,以她悲惨流浪儿的做派,这张脸甚至比以前更加无所戒备了。而且她看上去比艾米莉要大。她还是孩子腰身的平厚身材,胸部发胖却没有成形。焦虑或爱恋,使她吃得很多,增加了体重。在我们眼里,这个十一岁女孩的样子就像中年妇女:厚实的劳动者的身体,顺应、似乎总是能顺应的脸,两种对立的品质——受害者的忍耐无助和沉溺者的敏感好奇。

琼身体不好。问她的话,她回答说不是刚开始的,相当长时间了”,她一直感觉不好。有什么症状呢?她回答: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很糟,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腹部疼痛,还经常头痛。她精力不足,不过别期望瑞安家的成员会有充沛的精力。她只是哪儿都感觉不舒服,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这种病痛不仅在琼一人身上,据我所知,很多人都这样。

没来由的疼痛;小病不断,但并不符合内科医生的诊断;感染似乎很常见,会像传染病一样传遍全社会,却又不是以某种传染病的统一形式存在——在不同的受害者身上表现为不同的症状;得了热疹却好像没有任何原因;神经系统疾病可能以精神错乱的频频发作告终,或引起抽搐、麻痹、肿瘤和皮肤病;各种疼痛在身体里到处游荡”;总共只出现过一次的新疾病和以往缺乏了解的疾病归到一类,直到搞清楚它们确实是新疾病;神秘的死亡;疲惫感和全身无力让人好几个星期无所事事或被迫卧床,致使亲戚们,甚至他们自己都用到了装得病歪歪”和神经过敏”等说法,可随后症状又突然消失,使可怜的患者从人们的指责和自我怀疑中得到解脱。简单地说就是:长期以来,各种疾病的发病率呈普遍增长态势,包括传统的疾病和新出现的疾病。要是琼抱怨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是全身都感到不舒服”,那么我们便心领神会,因为将这种感觉认可为一种疾病已是足够平常的事情了。琼决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说就住几天”,但她所需要的是躲避压力——心理学上的或别的什么压力,躲避杰拉尔德的大家庭。而艾米莉和我都知道,要是不这样做,琼就会彻底离开那儿了。

我建议琼用客厅里的大沙发,可她更喜欢艾米莉房间地板上的床垫,我想她甚至要在上面睡觉,尽管我当然对此感到怀疑,默默地感到怀疑。无心提出的问题遭遇过激的反应,这种情况再常见不过了。我真的不了解艾米莉和琼是把同性恋看作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还是不得体的事情。在我的一生中,道德风尚变化得如此剧烈,如此经常,社会不同群体呈现的道德风尚又如此不同,以至于我早就学会去接受为特定场合制定的无论什么标准。我更相信这两个女孩为寻找安慰而彼此拥抱着睡觉。艾米莉对我说过,她现在是如何感觉必须和这个孩子——她真正的朋友”单独待在那里。听了这话之后,我当然不会再有疑问了。她们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不过还有我,还有雨果。但至少周围整天没有什么别的人。

艾米莉试着看护”琼。换句话说,就是她惴惴不安地将食物端给琼。但这个瑞安家的成员并不像普通市民那样吃东西:令人难以想象,也令人非常反感——琼是零叼碎咬。正像艾米莉所说,琼可能患上了维生素缺乏症,可她自己却说:我可就搞不明白了,我从没吃过别的什么,是不是?可我现在感到身体里头、全身到处都不舒服,不是吗,我以前不这样的。”

因此假如有人问琼,要她回答它”是什么样子的,她很可能回答说:哦,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里头和全身都不舒服。”

也许你最终要把它”描绘成一种烟雾或散发物,可它是无形的,如同水蒸气,你知道它存在于你坐着的房间的空气中,当你从窗口朝外看时,你知道它是外面空气的组成部分——当你看着一只麻雀从一根细枝啄出虫子,你的智慧告诉你,你的眼睛正在穿越空气;你也知道当冷空气从别的地方袭来时,部分由水蒸气构成的空气每时每刻都会凝结成雾或形成降雨。它”无处不在,任何事物都含有它,它在我们的血液里和内心活动中。它”不是能一劳永逸描绘的东西,也无法确认它或让它静止不动;它”是一种疾病、一种困倦、皮肤上长的疖子;它”是眼看着十四岁女孩艾米莉陷于职责不能自拔(清扫枯树叶)时的痛楚;它”是电力供应的高昂代价或不可信赖,是电话失灵,是迁移的野蛮人群落,是他们”及他们荒诞的行径;说到最后,它”是你所体验到的……还存在于那面墙背后的空间里。在我们所处的平常世界里,一个钟点紧跟着一个钟点,生活遵从统一的步骤就如同上演某种戏剧,在墙背后也非常相像,它”摆布演员们。

那个夏季结束时,墙背后和这一边与我们有关的事情都趋于恶化。或许只是因为我更加认清了态势。以前总是走进一个房间或一条过道,那里有一扇通向其他房间和过道的门,于是我就处于拥有各种机遇和可能性的感觉之中,但总是止步于走廊下一个拐角,下面一扇门打开的地方——感觉那里空间很大,总是开放性的,总是限定在我也充当其中一分子的秩序框架里。而此时视角似乎变换了,我从上面俯视自成单元和成套的房间,或者仿佛我能急速穿过它们,因此能一次走访它们全部并且一览无余。不管怎么说,那种惊奇、期待的感觉全都没有了,我甚至可以说这些自成单元和成套的房间——前不久还充满供选择的余地和各种可能性,如今已经被个人的”地带必不可少的导致幽闭恐怖症的空气吞并了。而那里的混乱状态前所未有。有时候我觉得仿佛所有房间都曾细心布置过,各种细节精益求精,然而这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再度被夷为平地;好像一幢大房子曾有人接管和装饰,以便展示一百种不同的样式、风格和时尚——却又相当随意,不是连贯地要给人从这一种风格发展到另一种风格的印象。布置起来,加以完善,然后夷为平地。

那些房间的杂乱景象让人无可名状。或许房间里都没有我能插足的地方,因为里面堆满了破损不堪、裂成碎片的家具。别的房间曾用作(或看起来像)垃圾场:满屋子的垃圾堆臭味扑鼻。有的房间家具摆设还算齐整,但不是房顶被掀掉了,就是墙壁开裂了。一次,我看到一间体面、华丽的房间,是法兰西第二帝国风格,活像专为博物馆布置的,那么缺乏生气;房间的中央,在一块旧铁板上有生过一堆火的痕迹,房间里随便搁着几个睡袋,靠近墙壁的地方有满满一罐凉了的煮土豆,沿着墙根十几双靴子摆成一行。我知道住在这里的军人会突然回来,要是我想保命就该离开。房间里已横着一具尸体,尸体周围地毯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干了。

尽管有这一切遭受毁灭性破坏的证据,即便到了此时,我进入墙背后时依然怀着以往的期待、希望,甚至渴望。不可否认,当混乱状态达到顶点之时,我差不多已习惯于除了被捣毁和弄脏的房间就不再期待别的了。可有一次我却见到了下面的情景:当时我进入到一个四面都是旧砖墙的园圃里,头顶上是清新、明媚的天空,我心里明白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不是我们的天空。这个园圃种了一点花,但主要是蔬菜。苗床上整齐地种满了青青的植物——胡萝卜的茎叶、莴苣、小萝卜,还有马铃薯、醋栗树丛和成熟的甜瓜。有的苗床被耙松了,准备种东西;有的翻过了土,向太阳和天空敞开着。这个地方充溢着勤劳、满足和希望的气氛。我在一个带来丰产的天空下行走,想到这个园圃的收获将使人们大饱口福。可这还不是全部,因为我意识到这个园圃的下面还有一个园圃。我无须费力就能沿着一条土坡道走到下面的园圃去,那里甚至还铺设了台阶,我想是石头台阶。我往下走到正好在那个园圃下面的园圃,两个园圃面积一样大:这给我带来的安慰和安全感真是无法形容。这个位于下面的园圃与上面的相比,阳光和雨水的供给一点都不见少。这里也有高大、温暖和已出现风化的砖墙,苗床也处在不同阶段的准备和用途之中。有一株优雅的玫瑰在一面墙上生长着。花色是柔黄的,香气在整个园圃里弥漫。在一块沐浴在阳光里的顽石旁边,长着一些石竹和本犀草。这些都是有年头的花了,相当小,但微妙而独特。旧时农家的花卉这里都有,与韭葱、大蒜和薄荷种在了一起。园圃里有一个园丁。就在瞧见他的同时,我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倾听脚边奔涌的水声。泥地上掘出了一条水沟,沿着水沟的边缘长着细小的药草和青草。墙边的水沟用石头砌成,比泥地上的要宽一些。那园丁正朝着石砌的水沟弯下身去,水是流经覆盖着碧绿、柔软苔藓的低处的缺口从外面进入园圃的。每个苗床周围都流淌着一股清水,整个园圃形成水沟的网状系统。抬头让目光越过高墙,我看到水是从四五英里外的山上流过来的。虽说已是仲夏时节,但山上还覆盖着积雪,流过来的是融化的雪水,冰凉的,在群山间吹拂的清爽空气沁人心脾。我跑过去向园丁询问时,他转过身来。在这里可以强烈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感觉就像玫瑰花香那样在园圃里弥漫。我问园丁是否有那个人的消息,但他只是点点头,又回过身去干活了。他在控制水的流量,以便让水在苗床间平和地流淌。我的目光在群山和平原之间流连,看到那里有村庄和带园圃的石头大房子,我心想,我所眺望的是地下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此时必须返回的那个层面的世界一样广阔而丰产。我又走到了上面一层的园圃,看到那些老墙映照着夕阳余晖的暖色,此前我站在这里时并没有满耳的水声,但现在我听见水在到处流淌。我谨慎地迈着小步,从一个坚实却潮湿的落脚点跨向下一个落脚点,我闻到齐膝处升起来的苹果薄荷的香味,耳畔响起蜜蜂的嗡嗡声。我看着大地产出的食物,它们可以使我们,使世界上的人都安全度过下一个冬季。园圃底下有园圃,园圃上面还有园圃:赐予食物的地表变为两重、三重乃至无数重——大地的充足、富饶、慷慨……

回到我的日常生活中,在我眼前,琼正无力地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里,对着艾米莉端给她的一盘食物,带着病人倦怠的笑容摇头。

可她总得吃东西吧?”艾米莉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看到那孩子继续微笑着拒绝,艾米莉迅速转身将那盘食物放到雨果面前。

这样将食物送到雨果面前,和直接倒进垃圾箱没什么区别,因为这条狗已经习惯表示拒绝,它也把头转向一边。此时我看见艾米莉怀着爱悔之心,坐在遭她冷落的跟班”身边,把脸贴在它的皮毛上,以前她可是习惯于这么做的。我瞧见它如何把头稍稍转向她,虽说它的用意并非表示回应,更不用说是表示快乐了。尽管心里不快乐,它还是舔了舔她的手,那神情就像一个人要做其不愿做的事情,却不能不做……她坐着流眼泪,她在哭。这三个凑到了一起:琼带着不知是什么的病痛,那丑陋的黄皮动物态度谦恭却忍受着心痛,还有情绪激动的年轻妇人。我默默地坐在这三个中间,想着墙背后一个叠着一个、离我们如此之近的园圃。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候——已是傍晚,那面墙正空白一片,显不出任何纵深感,不存一点指望。我想到那里为这些人和所有其他人储存着那么丰富的食物,想到自己白天坐在这个昏暗、破旧的房间里,外面的人行道照例因那种群落生活而沸反盈天,真难以接受那另外的世界弥漫着花香,流淌着清水,种植了那许多农作物——我确实这么想。我把这藏在心里,我能做到的。越到最后越这样,那种生存或生活的暗示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愈加强烈和频繁,仿佛那个地方正向我们提供食物,维持我们的生命,并希望我们知道这一点。一阵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空气也就是另一个地方的空气。每当我逃避到墙背后空间的情况结束之后,会出现片刻的疑惑,我的心灵动摇起来,必须使它稳定下来。不要这样!我跑到窗前,让自己相信我所看到的才是现实,才是真实的生活。我牢牢地站在了每个人都会认可的正常状态。

夏末之时,各个年龄段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到了人行道上。杰拉尔德此时仅是十多个领袖中的一个。他们中有一个中年男人——这可是事态的新进展。还有一个女人,带领着一小帮女孩。这些女孩可谓自命不凡,她们大声批评男性权威、男人组织,好像她们确立的职责就是在那里评判男人做的每一件事。她们形成了谴责的合唱。那位女领袖似乎还发现有必要花费大量精力,阻止她那个群体中的成员迷失方向,去依附男人。这招致来自男人的并不总是那么善意的激烈抨击,有时也受到其他女人的批评。但与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难题和困难相比,这种意见分歧就显得不太重要了。而且这是一个很有效率的群体,互相之间和对孩子都表现得温柔体贴,总是愿意提供信息(信息仍是最有用的东西),慷慨地分享他们拥有的食物和财物。

正是那个女人的群体使我们失去了琼。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艾米莉又开始将她白天和黑夜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另一座房子:因为有人捎来口信——杰拉尔德需要她,责任感使她回到了那里。她想要琼和她一起去,而琼倾听艾米莉劝说,同意她的看法——但琼没有去。我开始想我会为琼——我真正照管的人而失去艾米莉,我没有感觉对琼有任何特定的责任感。我喜欢这个孩子,尽管她无精打采的样子会使家里的气氛变得低落,使我也没了精神,她还使雨果长久地处于忌妒的伤感之中。当她打起精神和我谈话时,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大多数时间她都无所事事地坐于沙发的一角。可实际上,我一直想要她离开。艾米莉匆匆回家做一顿琼最喜欢的炸薯条,煮几壶珍贵的茶,在端给她的半满的茶杯里放入珍贵的糖。此时琼问候杰拉尔德,听艾米莉谈到他的情况,然后又问候这个问候那个,她想聊聊天。她对我,对艾米莉说——无疑也是对她自己说:她要去,是的,她明天要去。面对艾米莉非常激动和焦虑不安的情绪,她回应道:明天我会去看看的,是的,艾米莉,我会的。”但她还是待着没挪地方。

在人行道上,艾米莉显得精力充沛。杰拉尔德的队伍壮大到五十人左右,其中一部分人确实住在他的大家庭里,而其他人来自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他们受杰拉尔德的吸引逐渐向他靠拢。在炎热、漫长的午后,人行道上聚集的人在不断增加。

总是看见艾米莉在杰拉尔德身旁,扮演着顾问和信息来源的显眼角色。此时我做的正是曾经怕引起艾米莉不快,搅扰她心态平衡而谨慎避免做的事。我自己走过街道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仿佛我这么多个月并没有一直在旁观事态的进展!不过所有上了年纪的市民都是这么描述他们第一次乃至后来走访人行道的经历的。他们经常描述这些经历,直到自己也收拾起毯子、暖和的衣服和一点食物跟着某个路过的或从人行道上出发的群落离开城市。我甚至怀疑我走出自己住的公寓到街对面去,是否就是我还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想要离开的信号。这个念头多么有吸引力,以致它一进入我的头脑就牢牢占据住,我必须拼命地要摆脱它。我第一次去人行道花了一个来钟头,和别人一样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想亲耳听听艾米莉是如何能干,她每天把那么多时间花在那里干什么。唉,我为之震惊……这孩子如此经常地令我目瞪口呆!此时我在这个不安、活跃、冷酷的人群中游荡,看到每个人(不仅仅是那些似乎已准备向杰拉尔德效忠的人)是如何向她请教消息、信息和建议。而她对此有充分准备。不错,在市郊那个地方的某个商店有苹果干出售。不,开往西边二十英里外一个村庄的公交车并没有完全停运,截至十二月,它还是每周运行一次;下周一早晨十点有一趟车,你得前一夜就去那里排队,并且要准备好为找到座位跟别人争抢——但这很值得,因为据说那里有充足的苹果和李子供应。有个农夫每周五都赶着车进城,来卖羊油和羊皮,要找他的话可以到……强壮的大马有售,也可以用物品交换。是的,四条街以外的地方有幢房子非常适合当马房。至于饲料,可以弄到的,不过最好是自己种,因为有了马,你会需要……明天下午在老广场饭店二层,要组装一种用于做饭和照明的化学装置;需要人手,报酬将是刚才提到的这种装置。木灰、马粪和混合肥料将于星期日下午三点在史密斯街的老高速公路下面出售。教你如何制作家用的风力发动机,学费用食物和燃料支付……空气清洁剂和洁净器、水质清洁剂、土壤消毒器……下蛋母鸡和养它们用的鸡笼……磨刀器……有人熟悉地下的下水管道的图纸,涌入这些管道的河水,在某个地方被输送到地面……在X路和Y弯道之间的街道上生长着优质欧蓍草和款冬属植物,在皮尔特唐公路的角落,有人在一块地上种植土豆,后来就没人管了,种的人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艾米莉知道所有这些事情,而且还远不止这些,她凭借着过人的精力和才干深受欢迎,而她身处的场景如同一个交易会,成百上千的自我在彼此碰撞、竞争,互相供养。她是艾米莉,杰拉尔德的女朋友——人们这样提及她,这么说到她。由于了解我去过的那所房子里的状况,我对此感到吃惊。这不是又一个情感上的旧时代遗物吗?或至少说起来是如此?男人有一个女人,一个正式的女人,即便他真的妻妾成群,不是还有第一夫人吗?……既然你可以使用一个过时的词语,再用一个又何妨?我真的试过对琼说到这个字眼——我说的是杰拉尔德的妻妾”,可她那张小脸对我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听说过这个字眼,但从未将它与自己身边的任何情况联系在一起。不过,她看过一个电影,也同意杰拉尔德妻妾成群。她,琼,是其中一个。她甚至咯咯傻笑,用那对浅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一直在抑制自己的惊讶。她躺在那里,把自己看作成群妻妾中的一员,而这个年少的妇人还有着孩子般没有线条的腰、孩子般的眼睛,浅色的头发被扯向一侧。

艾米莉当然注意到我在人行道上露面了,她会认为我准备要迁移了。人行道上因为聚集了那么多精力充沛的人而那么具有吸引力。在这个世界上勉强煳口的生活方式如此别出心裁,他们做什么都那么驾轻就熟和富有创造力。这让人得到多大的放松啊!一个像耸耸肩这样的动作,就可以让人摆脱所有固有的方式、固有的麻烦,只要你走出一步,穿过街道,加入那里的群落,固有的一切都会融化,失去它们的重要性。料理家务如今更准确的描述可能是料理穴居杂务”,简直都成了瞎凑合和乱摆弄。人们的生活只是拿各种现代设施”充充门面,但在这门面之后,人们进行着物物交换、争夺,甚至偷窃生活所需的勾当,人们用蜡烛光照明,用斧子噼柴生火取暖。而街上的这些人,这些群落打算完全抛开这一切,干脆用上路迁移来逃避。当然他们会在某地停下来,找到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并占据它;或者安顿在依然留存的农场主们允许他们居住的地方,干农活或充当农场主的雇佣军来作为回报。他们必须为自己重新建立某种秩序,即便并不比出没于北方森林的不法之徒建立的秩序高明多少。必须得有责任和义务,可能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既坚强又愚钝。不过与此同时,一种属于人类早期的生活方式会在几个星期、几个月,幸运的话甚至一年左右占据统治地位:既受到纪律约束,又崇尚平等——当这些人处于最佳状态时,连孩子的声音大家都恭敬地倾听;对个人财产得失的忧虑全部消失;性禁忌全部消失——新群落的情况不同,新群落比那些前辈更具有忍耐力,出现了问题全都共同处理和担当。解脱了。至少从文明”的残余和相应的负担中得到解脱。令人无限羡慕,令人无限向往,我多想干脆关闭我的住处也跟着离开。可我又怎么能这样做?还有艾米莉呢。只要她不走,我也不能走。我又开始试探性地谈到多盖利夫妇,谈到我们如何在那里要一间棚屋,好好修缮布置一下,使它成为一个家……当然也是琼的家。因为从艾米莉表现出的发狂似的焦虑来看,我认识到不可能将艾米莉和琼分开。

那么雨果呢?事实上她不再把时间花在它身上了,我心想,假如此前雨果曾是让她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那现在不再是了。

我相信在那段艾米莉几乎都不和我们在一起,只是匆匆来看一看琼的时间里,雨果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一天,我看见它公然坐在窗前,谁想看的话,都可以对这条丑陋、固执的黄皮狗一览无余。这是一种挑战,或是一种满不在乎。它当然被人看到了。有几个男孩穿过街道来看坐在那里的黄皮狗,雨果也用它的猫眼直愣愣盯着他们看。这让我想到人行道上的一些孩子(五六岁的真正的孩子),可能从未见识过把一只猫或一条狗当作宠物”来爱,当家庭成员来看待。

哎呀,它真丑!”我听见有人说,看见有孩子扮个鬼脸一闪不见了。要是死到临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救雨果。谁都不会说:哦,别杀它吧,它是多么好看的动物。”

于是……一天傍晚,艾米莉回来了,看到窗口惹人注目的黄皮狗。雨果光彩夺目地坐在那里,照亮它的一边是夕阳的余晖,一边是蜡烛的闪光。她感到震惊,立刻就明白了它为何要采取这种违背其自我保护天性的行为。

雨果,”她说,哦,我亲爱的雨果……”甚至当她用双手搂住它的脖子,把脸贴在它的皮毛上时,它仍旧背对着她。它不愿软化自己的态度,她知道它是在表示她已经抛弃了它,对它一点都不关心了。

她哄它离开了那把高坐椅,和它一起坐在了地板上。她开始哭了,一种因身心疲惫而出现的急躁、气恼、鼻子一抽一抽的哭泣。我能看出来。琼也能看出来,但她不动声色地旁观。雨果也看出来了。它终于舔她的手,克制地让自己躺下,它以这种方式向她表示:这是为了让你高兴。要是你不关心我,我活着不活着是无所谓的。

现在艾米莉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处于极度的焦虑中。她一直急匆匆地在我的公寓、那所房子,还有人行道之间来来去去。为了琼,艾米莉必须来看琼,给琼带来一点她喜欢的食物,作出在合适的时间带她去睡觉的姿态,因为如果不管琼,她会缩在沙发的一角一直待到凌晨四点或六点,她什么都不做,除了也许是她患病症状(不管这可能是什么病)的内在活动。为了雨果,她必须给雨果一点宠爱。就好像她已把关注雨果确立为自己的责任,那慎重的态度,仿佛对待的是药品、食物,而不是一条狗。还有就是我自己,这个乏味的老监护人、辅导教师——我想还有某种影响力。还有孩子们,要是她离开那所房子的时间太长,那些孩子总是被派来找她。她累坏了,她发脾气,态度尖刻,不断受烦扰,看到她这个样子真让人难受。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

问题解决了——琼走了。

有一天,她离开了那个沙发,又到人行道上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搞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琼。反正那天下午她又跟那里的人群在一起了。她好像并不偏向于成为某个群体的一员:你会看到身材矮小、暗淡无光的她,处于别的群落中的时间和处于杰拉尔德聚合的群体中的时间一样多。可以看见她出现在那女人的帮派中,但不过一两次而已。随后那女人的帮派离开了,琼跟她们一起走了。

真的,我们都不相信,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琼不在我的公寓里。她不在人行道上。她不在杰拉尔德那所房子里。艾米莉发疯似的跑来跑去到处询问。这时她都惊呆了。琼就这样离开了,甚至都没留下一条口信?不错,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报告曾听到琼说感觉就像换了个人。

琼没有说声再见、没有留下口信这件事,令艾米莉完全无法接受。琼就不曾有过一点表示吗?我们讨论我们两人掌握的点滴信息,最后终于能给这个境况提供一个事实了。琼离开的那天曾说过:好吧,谢了,我希望我会再瞧见你。”但她不是特地对着艾米莉或对着我说的。我们又怎么可能把这理解成她永远离开之前的告别呢?

令人震惊的是这种行为的不合逻辑。难道琼认为跟我们都不值得费神说一声再见吗?她不明确地说再见是因为我们会阻止她吗?不,这不可信,本来她愿意待着就待着,愿意离开就离开。惊人的事实在于,琼不觉得值得这么做。她一定觉得,她离开我们无足轻重。她竟然不顾艾米莉对她付出忠诚、忧虑和热爱这个事实吗?是的,她对此置之不顾。琼不看重她自己。爱呀忠诚呀努力呀只能倾注给她——犹如一只没底的水罐,注入后就流掉了,没留下任何痕迹。她不该得到什么,她不欠人什么,别人没法真心爱她,因此也不该惦念她。所以她走了。可能某个女人友善地对待她,琼对这点爱的火花予以回应,就像当初她对艾米莉那样。她走了,因为总有一天要离开。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关系,她并不在乎。最后我们的看法达成一致:是领导那个帮派的女人趁艾米莉常常不能陪伴左右的机会,以她充沛的活力俘获了无精打采的琼。这个女人精力旺盛,有男子气概。

艾米莉无法接受这一切。

这时她开始哭。首先是孩子般受了极度惊吓的眼泪、抽搐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在表达:什么,这样的事情竟然落到我头上!这不可能!这不公平啊!——泪如泉涌,呜咽不止,发出愤恨和厌恶的叫喊,但带着伪装的眼睛可以说始终未被触动:我,是我坐在这里,这可怕的不公正落到我身上……小题大做的表现、这响动,这哭喊、这泪水,但并非不可容忍,谈不上痛苦,流的不是成年女人的眼泪……

成年女人的眼泪随后到来。

艾米莉眼睛闭着,两手搁在大腿上,身体前后、左右摇晃,她像成年女人那样哭泣,也就是说,仿佛大地在流血。我差点要说仿佛大地决意要大哭一场——但用缓和点的词语来表达则显得不够诚实。听着,我当然要对成年女人般的哭泣表示起码的敬意。

还有谁能哭成这个样子?老年妇女哭不成这样。老年妇女流泪可以是悲惨的、可怜的,达到你能想象的程度。但她们的眼泪比要求正义更加明智,她们已经知道得太多,正像血液在日渐衰减,她们已不再具有恶劣的品性了。一个小孩可以哭得仿佛全世界孤独的痛苦全归了他一人,而成年女人哭泣中包含的痛苦可不是这样,它表示已决定要接受一种冤屈。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缓缓流泪的紧闭的眼睛、摇晃的身体,都在表达着悲痛。悲痛,没错,这是一种哀悼行为。敌人已经站出来了,你已经着手应对了,但战斗已经打败了,已经尘埃落定,一切都一点不剩地耗尽了,没有一点指望了……不管我自己怎么想,我这里用到的每个词语都处于闹剧的边缘,有的地方会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一个女人正好在这样哭泣的时候,有时令人憋不住笑。因为在生活中,经常会听到放声大笑,这样的笑声和眼泪一样想忍也忍不住。我坐在那里,继续坐着,看艾米莉进行着典型成年女人的哭泣。我希望我能从这里走开,因为我知道此时我在不在场没有什么区别。我很想给她点什么,安慰也好,友善的拥抱也好,或者一杯好茶?(适当的时候我会给她端一杯的。)不行,我只好倾听。倾听悲痛,倾听忍不住的情感表达。丈夫、情人、母亲、朋友,乃至自己也在哭泣流泪的某个人,当然特别是丈夫或情人——这样的旁观者到底该怎么问?这么问吗?——以上帝的名义,你可能对我、对生活有着怎样的期盼,才使你现在哭成这个样子?你看不出来这是不能接受的吗?你这样哭不能接受,谁这么流眼泪都从来不会被允许……你看不出来吗?”但这么说没用。茫然的眼睛盯着你的方向,但看到的不是你,而是某个古老的仇敌,你得庆幸盯着的不是你。没有用的,这就是生活或命运或气数,这类力量打击这个女人,伤及她的内心,她将一直这样坐着,怀着早已不常见的、可怕的悲痛摇晃着身子,那正在撕裂她的啜泣成了她全身必须依靠的支柱之一。至少可以证明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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