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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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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h2>

这样,春琴所生的婴儿就让人抱走了。这孩子生于弘化二年,谅必现在已不在世上,而且当时也不知道被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大概都是父母亲一手处理的。春琴就这么固执到底,最后怀孕生子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不再提起。而且过一段时间,她又若无其事一样让佐助牵着自己的手前去听课。这个时候,她与佐助的关系似乎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让他们正式结合,两个当事人都一致坚决拒绝。父母亲了解女儿的脾气,无奈只好默认。如此既不像主仆又不像师姐弟也不像恋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在春琴二十岁的时候,趁春松检校去世的机会,她便独立出来,自立门户,挂牌招徒。

春琴搬出父母的家,在淀屋桥附近盖一间屋子。佐助也同时跟了过去。春琴的艺术造诣大概在春松检校生前就得到他的认可,并许她自立门户,检校还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送给她,替她取名为春琴”。在举行正式的演奏会时,检校经常和她合奏,或者让她演唱高音部分,总是这样经常关怀提携她,所以她在检校死后自立门户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从她的年龄、境遇等方面来看,觉得没有必要如此迫不及待地独立门户。这恐怕是父母亲为她与佐助的关系着想吧。他们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可老是处在这样暧昧的状态,势必对伙计、佣人产生不良的影响,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到外面公开同居。对于父母亲这种轻微的发落,春琴谅必不敢不从。当然,佐助到淀屋桥以后,待遇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照样给春琴牵手带路,而且由于检校已经去世,他又重新师事春琴,现在两人在人前毫无顾忌地互相称唿为师傅”和佐助”。

春琴非常厌恶自己和佐助会被别人视为一对夫妇的样子,所以严格规定主仆之礼节、师徒之规矩,甚至连说话中极其细微的遣词用语都规定得十分琐碎。佐助偶有违规之处,即使弯腰低头认错道歉,她也决不轻饶,总是没完没了地责备其不懂礼貌。所以新来的门人不知内情,从来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怀疑。不过,据说鵙屋的佣人们背地里议论道,真想偷听一次,看看春琴和佐助谈情说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春琴为什么如此对待佐助呢?其实大坂人至今在婚姻问题上比东京人更加讲究门第、财产、排场等。本来大坂就是一个商人炫耀自我的地方,其封建风气可想而知。所以像春琴这样出生于旧式家庭的千金小姐,不肯抛弃矜持骄傲的个性,决不会把世世代代为奴仆血统的佐助放在眼里,其藐视的程度恐怕超过人们的想象。而且,盲人的性格乖戾,好胜心异常强烈,绝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弱点,从而受人欺负。倘若如此,也许她认为迎佐助为夫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对其中情节,尚宜认真体察。就是说,她对与低贱的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心怀羞耻,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心态的反作用,才对佐助采取冷若冰霜的态度。如此说来,在春琴眼里,佐助只不过是生理上的必需品吧?恐怕她是故意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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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h2>

《春琴传》云:

春琴素有洁癖,微垢之衣不穿,内衣一日一换,命人洗涤。又坚持朝夕命人打扫房间,极尽严格。每当落座,以指一一轻拂坐垫、榻榻米等,若有纤尘,亦极厌之。曾有一门人患胃病,不知自己口中有臭味,趋于师傅面前练习。春琴照例将三味线铿然一拨,便置之不理,颦蹙不语。门人不知其然,惶恐之至,再三询问缘由。春琴乃曰:余虽盲人,然鼻子尚灵,速去漱口。”

也许正因为是盲人,才会有如此的洁癖。这样的人,要是成为盲人,其身边伺候的人,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用心周到。说是牵手领路,其实并非只是单纯的牵牵手而已,连饮食起居、入浴如厕等日常生活琐事都必须照料。佐助从春琴幼小时候就开始担负这些任务,已经摸透了她的性情脾气,所以除了佐助,没有人能够让她满意。不如说,在这个意义上,佐助对于春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在道修町居住的时候,对父母兄弟有所顾忌,现在成为一家之主,洁癖与任性有增无减,因此佐助的事情就更加繁多琐杂。

下面这一段话是鴫泽照老太婆说的,的确未见于传记。她说:师傅如厕出来后,从来没有洗过手。为什么呢?因为不论是大小便,她从来不用自己动手,一切都是佐助替她做。入浴的时候也是如此。据说高贵的妇女满不在乎地让别人给自己洗身子,不认为这是羞耻之事。师傅对于佐助,无疑也是高贵的妇女。也许由于失明的缘故,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所以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的波动。春琴还非常喜欢打扮,失明以后,虽然没有照过镜子,却对自己的丽容姿色十分自信,对衣服发饰的搭配都颇费心思,与明眼人没什么两样。回想起来,春琴记性好,大概九岁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容貌牢记于心,而且世人的赞美与人们的奉承又一直不绝于耳,所以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美貌出众。如此,她痴迷于化妆,非同寻常。经常饲养黄莺,将黄莺的粪与米糠搅拌在一起作为化妆品涂抹,同时还珍爱丝瓜汁。如果面部、手脚不够光滑滋润,那心情就很糟糕。她最忌讳皮肤粗糙。凡是弹奏弦乐的人,因为要按弦,都非常注意左手的指甲。所以她每三天都要让人剪指甲、锉指甲,不仅左手,双手双脚的指甲统统都要剪。其实指甲长得并不多,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不过一二毫米。然而她总是叫人要准确地修剪得一般齐。剪完以后,她用手逐个仔细*检查,稍有不齐,就不肯放过。所有这些活实际上都是佐助一个人包揽下来,同时抽空学习琴艺,有时还要代替师傅教授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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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h2>

所谓肉体关系,其实也是各种各样的。像佐助这样,对春琴的身体无论何处都了如指掌,烂熟在心,与她结下了一般夫妇或普通恋人梦想不到的亲密无间的姻缘。后来他自己也失明以后,仍然在春琴身边伺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差错,这绝非偶然。

佐助终生不娶,没有妻妾,从学徒一直到八十三岁的老人,除了春琴以外,从未与别的女性有过瓜葛,所以他始终没有资格拿别的女性与春琴进行比较。但是他在晚年鳏居以后,经常对身边的人夸耀春琴的皮肤细腻光滑,四肢柔软白嫩,赞不绝口,成了他老年唯一的话题,絮叨不休。他还经常伸出手掌,说师傅脚的大小恰好可以放在手掌上;还边*自己的脸颊边说,就连师傅的后脚跟肉也比自己的脸柔滑细嫩。

前文已经说过,春琴身材娇小。不过,她是穿上衣服的时候显得瘦小,一旦*身,其实肌肉要比想象的丰腴,肤色白皙得几乎透明,即使到了晚年,肌肤依然娇艳亮丽。她平时喜欢吃鱼类、禽类,尤其爱吃加吉鱼的生鱼片。这在当时的妇女中,可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美食家。同时还喜欢喝点酒,据说每天晚上少不了要喝一合(一升的十分之一,约为0.18升。)。因此,她的身体状态也许与这样的饮食习惯有关。(盲人饮食,吃相不雅,令人觉得怜悯,何况是盲人中的妙龄美女。不知春琴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总之,除了佐助之外,她很不乐意让别人看到自己饮食的样子。受人邀请做客的时候,她也完全是拿起筷子做做样子,给人一种十分高雅文静的感觉。然而,其实她对饮食非常挑剔,极尽奢侈之能事。当然,她的食量并不大,每顿不过两小碗米饭,菜肴也只是在各种小盘子里夹一点。但是,菜肴的种类很多,给用人增加不少麻烦,甚至令人感觉好像故意刁难佐助似的。佐助做红烧加吉鱼这一道菜时,非常擅长剔鱼身,剥螃蟹、虾的外壳也非常拿手,还能把香鱼等从尾部将整条骨头干干净净地剔出来,而保持鱼的形状不变。)

春琴的头发也十分浓厚,柔软如丝,蓬松丰饶。她的双手娇小细嫩,手掌柔韧弯曲,由于拨弄琴弦的缘故,手指有力,所以用这手扇脸颊,是很疼痛的。

春琴的体质既容易上火又相当怕冷。即使是在盛夏酷暑,也从不流汗,两脚冷若冰霜,一年四季总把厚厚的纺绸丝棉夹袍或者绉绸棉袄作睡衣穿着,拖着长长的底襟,睡觉时紧紧包裹着双脚。即使如此,依然保持整齐的睡觉姿态。她怕热气冲脑,所以尽可能不用被炉和热水袋。实在太冷的时候,佐助便将她的一双脚抱在怀里取暖。但即使如此,她那一双脚很难焐热,反而让佐助的胸怀冻得冰冷。洗澡的时候,为了不让浴室里弥漫热气,冬天也要大开着窗户。水要不冷不热,她在温水里只泡一两分钟,但要泡好几次。如果泡得稍微时间长一点,就会立刻心悸,似乎被蒸汽闷得头昏脑涨。因此,她入浴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把身体泡暖和,然后迅速洗干净。

对这些情况了解越多,就越能真正体会到佐助的辛苦。而且给予他的物质报酬极其微薄,所谓的薪水,不过是时而给他的一点津贴,有时穷到连买烟的钱都没有,衣服也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东家赏赐的那么几件。他虽然也代师傅授课,但是春琴不承认他的特殊地位,命令弟子、女佣们直接叫他佐助”。陪同春琴出外授课时,他一直在门口等候。有一次,佐助牙疼,右脸颊肿得很厉害,入夜后疼痛难忍,但他硬是强忍着,不流露出来,只是时常悄悄去漱口,在伺候师傅的时候注意不对着她吐出气息。不大一会儿,春琴躺进被窝里,叫佐助给她揉肩揉腰。佐助遵命,给她按摩了一会儿,春琴说:好了,现在给暖和一下脚。”佐助诚惶恭敬地横卧在她的脚边,解开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脚掌放在自己的胸脯上。他的胸部感觉冰冷,但脸由于被窝的热气蒸得火烧火燎,牙疼越发厉害。他实在无法忍受,就将春琴的双脚从胸部移到自己肿胀的脸颊上,这才勉强忍受住疼痛。但是,春琴立刻很不高兴地在他的脸颊上踹了一脚。佐助不由自主啊”的一声蹦了起来。春琴说道:用不着你给我暖脚了!我叫你用胸部暖脚,没有叫你用脸颊暖脚。脚掌不长眼睛,这无论明眼人和盲人都一个样。你为什么欺骗我?你好像牙疼,我从你白天的样子就觉察出来了,而且右脸颊和左脸颊的温度不一样,肿的程度也不一样,我的脚掌也能感觉出来。既然这么痛苦,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不就行了吗?我也不是不懂得体恤下人的道理。然而你装出一副对主人忠心耿耿的样子,却竟敢用主人的身体来冰镇你的牙齿,真是胆大妄为!你的心地可恨之极!”

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大抵如此,尤其是佐助对年轻的女弟子表现出亲热的态度或者给她们教课,她更是满心不高兴。偶有这样怀疑的时候,她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嫉妒的心态,而是更加恶毒地刁难佐助。这种时候,佐助最受痛苦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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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h2>

一个单身的女盲人,再奢侈,也有一定的限度。即使随心所欲地过着锦衣美食的生活,也不会太离谱。然而,春琴家里是一个主人有五六个仆人伺候,每个月的开销绝非小数。

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花销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是喜欢养鸟。春琴尤其喜欢黄莺。今天一只声音悦耳的黄莺也要价值万元,虽说是从前的事,但情形大致一样。当然,对黄莺鸣啼声音的辨别以及玩赏方法等,今昔似乎略有不同。以今天的辨别法为例,将叫声可阔……可阔……”的称为越谷莺声”,将叫声呵——嘁——贝卡昆”的称为高音莺声”,除了能啼叫呵——呵——可阔”这样的本音外,还能发出上述两种声音的黄莺才真正身价百倍。树林子里的黄莺不鸣啼,偶尔叫一声,也不是发出呵——嘁——贝卡昆”的声音,只会叫呵——嘁——贝锵”,粗俗难听。要是想让黄莺的鸣啼发出贝卡昆”的昆”这样带着美妙金属音余韵的声音,就必须以人为的手段对它进行训练。在自然界的野莺还是尚未长出尾巴的雏莺时将其捉来,让它跟随已经会这样叫的黄莺师傅学习。如果雏莺长出了尾巴,就表明它已经习惯了野黄莺父母粗俗的声音,无法训练矫正了。当师傅的黄莺原本也是通过这种人为的方法训练出来的,着名的就会有凤凰”千代友”之类的各种名号。因此,如果谁家有什么样的名鸟,同样饲养黄莺的人家为了训练自己的黄莺,会不顾路途遥远,找到这户人家,恳求允许学习它的鸣叫方法。这种黄莺学啼,称为跟声”。一般是大清早出发,连续学习几天。当师傅的黄莺有时也会到一定的地方,那些弟子黄莺集中在它的周围,犹如音乐教室学唱歌那样壮观。当然,每只黄莺的素质不同,根据其优劣,声音也有美丑之别,同样是越谷莺声”高音莺声”,其声音之抑扬顿挫、余韵之长短等也是千差万别。所以要得到一只上等黄莺,绝非易事。能有一只好黄莺,可以赚取学费,故而价格昂贵也是理所当然。

春琴家里饲养的最优秀的黄莺名叫天鼓”。她喜欢朝夕闻其鸣啼。天鼓之啼声实在妙不可言。其高音的昆”清越澄澈,富有余韵,犹如极尽人工绝妙之乐器,听不出是鸟的鸣叫。而且声音悠长,既富有张力,又音色圆润。因此,饲养天鼓也就极其精心细致,像调制食饵都要慎之又慎。平时制作黄莺的食饵,是将大豆和糙米炒后磨成粉,再加上米糠调成粉末状,另外将鲫鱼干或者丁斑鱼干磨成粉,称为鲫鱼粉”,使用的时候,将这两样粉末各取同样比例,混合起来,加入萝卜叶汁调制而成。这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另外,为了使黄莺声音更加悦耳,还要捉来在一种叫薁的野葡萄茎上结巢的昆虫,每天喂给黄莺一两只。如此麻烦费劲的黄莺,春琴家饲养有五六只,平时总得需要一两个人专门伺候。而且,黄莺在人前是不肯啼叫的,所以须将其放进一种叫饲桶”的桐木小箱里。这种桐木箱安装有纸拉门,关得很严实,微光从纸外面透进去。纸拉门的框子使用紫檀木或者黑檀木制作,还施以精雕细刻,或镶嵌着白蝶贝壳,描绘着泥金画,情趣盎然,巧夺天工,有的成为古董,今天价值一二百日元,甚至五百日元也不足为奇。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从中国进口的珍品,紫檀做就的骨架,下半部分安装有琅玕翡翠板,板上雕刻有精美的山水楼阁,实在高雅。

春琴经常将这鸟箱置于自己起居室的壁龛旁边的窗台上,凝神静听。天鼓美妙悦耳的声音婉转之时,她的心情就很好,因此仆人们都尽量逗引天鼓啼叫。天鼓一般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婉转鸣啼,所以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的情绪也变得很坏。天鼓在冬末至春天啼叫最为频繁,一到夏天,啼叫的次数逐渐减少,春琴郁郁寡欢的日子也逐渐多起来。

大体上说,只要饲养得当,黄莺还是很长寿的,关键在于精心照料,如果交给没有经验的人饲养,很快就会死去。一旦死去,又得另买一只。春琴家的第一代天鼓是在她八岁的时候死去的,后来一直没有可以继承为第二代天鼓的合适黄莺。几年以后,终于训练成功一只比第一代天鼓毫不逊色的黄莺,于是仍然命名为天鼓,成为春琴的宝贝宠物。

《春琴传》记述道:

第二代天鼓声亦灵妙,胜于迦陵频伽。日夜置笼于座右,无比钟爱,常让弟子们倾闻此鸟啼音,然后训喻道:‘汝等且听天鼓之歌,原是无名雏鸟,然不负自幼磨炼之功,其声之美,与野生黄莺迥异。人或云此乃人工之美,非天然之美,每当行于深谷山路上探春寻花之际,自云霞流淌笼罩深处不意传来野莺啼鸣,闻其风雅之音,天鼓不及也。但余不以为然,野莺之鸣,若得天时地利,闻之方始似觉雅致,然若论其声,尚不足以言为美。反之,闻天鼓之类名鸟婉转啼声,虽身居俗尘,却思幽邃闲寂之山峡风趣,溪流潺湲之淙淙声响、山峰樱花之叆叇如烟霞,尽悉浮现于心中耳目。其啼声中自有春花流霞,令人忘却置身于红尘万丈之都门,此乃以人工之技与天然风景竞妍之谓也。音曲之秘诀也在于此。”春琴又羞辱愚钝弟子,屡屡训斥道:虽是小禽,岂有不解艺道之奥秘乎?汝生而为人,竟劣于鸟类也!”

春琴所言固然有理,但是动不动就拿人与黄莺比较,佐助等门人恐怕都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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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h2>

春琴喜欢云雀,仅次于黄莺。云雀习性喜冲天飞翔,即使关在笼子里,也经常高高飞起,所以鸟笼要做成细长的形状,达到三四尺甚至五尺的高度。但是,要真正欣赏云雀的美妙声音,就必须将它从鸟笼中放出来,让它直飞天空,直至看不见它的身影,听着它冲入云霄时的鸣叫声。这就是欣赏它的穿云之技。云雀大抵要在空中停留一些时间后,再飞回原来的笼子。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从十分钟到二三十分钟不等,停留的时间越长越被视为优秀的云雀。所以在举行云雀比赛的时候,那鸟笼一字排开,同时打开笼门,将云雀放飞天空,最后回来的那一只获胜。劣等云雀回来的时候有时会误入旁边的鸟笼,甚至落在离鸟笼一二百米远的地方。不过,云雀一般都能辨别出自己的鸟笼,准确回来。云雀是垂直飞上天空,在空中的某一点停留一段时间,再垂直落下,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回到自己的鸟笼里。虽说是穿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横穿云层飞翔,之所以看似穿云”,是因为云彩掠过云雀飞动。

淀屋桥一带春琴家的左邻右舍,经常可以看见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这位盲人女师傅来到晒衣台上放飞云雀的情景。她的身边,除了总是跟随伺候的佐助之外,还有一个女佣。女师傅一声令下,女佣打开鸟笼门,云雀兴高采烈地一边高声啼叫着一边高飞上天。女师傅仰起失明的眼睛,追寻着越飞越高隐入云霞之中的云雀的影姿,紧接着,从高高的云层间落下云雀不停啼鸣的声音。她聚精会神地谛听着。有时,一些同好把各自心爱的云雀带来,进行比赛。每当此时,左邻右舍都来到自己家的晒衣台上,欣赏云雀的叫声。其中也有人与其说看云雀,不如说更想看女师傅的美貌姿容。其实町内的年轻人应该一年到头已司空见惯,但是任何时候好色之徒都不会消失。于是一听见云雀的叫声,就知道现在可以瞧见女师傅了,急急忙忙地跑到屋顶上去。他们这样好事轻狂,大概是觉得盲人具有特殊的魅力和深邃,从而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吧。也许平时春琴由佐助牵着手出门学习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表情严肃,而在放飞云雀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开朗的微笑和说话的动作表情,使花容月貌更加流光溢彩。

除了黄莺、云雀之外,春琴家还养过知更鸟、鹦鹉、绣眼鸟、黄道眉等各种小鸟,一般都在五六只。其费用绝非小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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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h2>

春琴是一个家里横”的女人,一到外面,显得格外和蔼可亲,应邀做客之事,言行举止都异常温柔高雅,妩媚娇艳。从她的柔媚风情,根本无法想象是一个在家里责难佐助、打骂弟子的女人。为了交际,她修饰仪表,讲求排场。每到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她都以鵙屋家小姐的身份赠送物品,十分慷慨阔绰,即使是赐给男仆、女佣、丫头、轿夫、人力车夫等的赏钱,也显得出手大方。

如此说来,她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吗?又似乎绝对不是。笔者曾在《我所见到的大坂和大坂人》一文中论述大坂人的节俭生活,其中写道:东京人的奢侈是表里如一,大坂人不论表面上如何讲究铺张阔气,必定要在一般人不经意的地方节约不必要的开支,严加管束。”春琴也是生于道修町的商人家庭,在这个方面岂能疏忽?她一方面极尽奢侈之能事,同时又极端吝啬和贪得无厌。攀比排场,原是出自天生的好胜之心,所以只要不符合这个目的,就绝不肯随意浪费。正所谓把钱花在刀刃上”。她并不是那种心血来潮就到处撒钱的人,而是充分考虑用途,追求效果。这一点是非常理性的算盘精。这样一来,好胜之心有时候反而变形成为贪婪。比如向弟子收取的酬金和孝敬钱,作为一个女人,本应该和其他师傅的差不多,但是她妄自尊大,竟然收取与一流检校同等的高额酬金,分文不让。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连弟子们在年中中元节、年末赠送的礼品也十分计较,暗示他们尽量多送一些,极其固执。有一个盲人弟子,因为家境贫寒,每个月的学费经常拖欠,中元节送不出像样的礼品,只是买了一盒白仙羹表示心意,对佐助诉苦道:请您怜悯我家的贫穷,代向师傅求情,多加宽恕为盼。”佐助也觉得他很可怜,便诚惶诚恐地向春琴转达他的心意,并且为他解释几句。春琴一听,脸色突变,说道:我不厌其烦地强调收取酬金和礼品,也许别人以为我贪得无厌。其实并非如此,我不在乎钱的多少,但必须定一个大致的标准,不然的话,如何体现师徒之礼仪?这孩子不仅每个月的学费拖延不交,今天又拿这个白仙羹充当什么中元节的礼品,实在是无礼之极,说他瞧不起师傅也不为过。既然家境如此贫寒,要想在艺道上长进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当然,根据情况以及本人的天分,我也不是不可以免费培养,但一定要有造就的前途,是一个众人称奇的天才儿童。一个能够战胜贫困、成为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的人,天生就与众不同。这并非仅仅凭借耐心与热情就能实现的。这个孩子没有别的能耐,就是厚脸皮。艺道上不见得有什么希望,却要我可怜他的贫穷,简直太狂妄自大了!与其成为一个‘半瓶醋’,将来贻误他人,丢人现眼,不如现在索性狠狠心断绝师徒之道。如果他还想学艺,大坂城里有的是好师傅,让他自己随便找一个入门就是了。我这个地方,就到今天为止吧。”春琴一言既出,再怎么向她道歉,也听不进去,终于真的把这个弟子辞退了。

如果有一个弟子给她送来厚礼,即使像她这样对教学极其严厉的人,这一天对这个弟子也会和颜悦色,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称赞的话,让人听起来心里很不自在。所以,一听到师傅的恭维话,大家都觉得很可怕。正由于这样,春琴对每个人送来的礼物都要一一点检,甚至还要把点心盒打开确认一下。至于每个月的收支,她总是把佐助叫来,让他打算盘明确结算。她对数字的记忆非常敏捷,精于心算。数字听过一遍,轻易忘不了。米店的开销多少,酒店的支出多少,两三个月以前的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她的奢侈生活是出于极端的利己,所以自己虽然极尽奢华挥霍,但必须在什么地方把这份开销补回来,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转嫁给下人。在她家里,就春琴一个人过着王公贵族般的生活,却强行要求佐助等所有下人必须厉行节约,因此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抠搜悭吝。甚至要求每天都要减少饭量,做的米饭又是多了又是少了,斤斤计较,弄得大家连饭也吃不饱。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道:师傅说过,‘黄莺、云雀比你们这些人都忠心耿耿。’这是很自然的。比起我们这些人,师傅更看重那些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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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h2>

父亲安左卫门在世的时候,每个月都按照春琴要求的数目给她送钱去。但父亲去世之后,长兄继承家业,就不能完全满足春琴的要求。今天富裕家庭的女子奢靡浪费似乎不算什么,但在过去,连男人都不能奢侈挥霍。即使是富裕之家,也要遵从旧式家庭的节俭规范,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严禁奢华,以免受到僭越的责难,不愿与暴富者为伍。父母亲之所以允许春琴如此生活奢侈,是出于爱子之心,觉得她一个残疾人,没有其他的乐趣,十分可怜。然而到了哥哥这一代,就会不时听到一些指责,给她规定每个月最大限度的数额,至于额外的要求,概不应允。如此看来,她的吝啬似乎与此有关。不过,家里给她的钱,除了维持生活之外还有富余,所以教授琴曲的收入多少无关紧要,怪不得敢对弟子们那样盛气凌人。其实春琴的门下弟子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她才有空去玩鸟。不过,无论是生田流的古琴还是三味线,春琴在当时的大坂都是第一流的名家,这绝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自负,凡公正之人,都一致承认,即使对春琴的傲慢感到厌恶的人,也暗地里嫉妒或者惧怕她的技艺。

笔者认识的老艺人中,有一个说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春琴的三味线。他原本是给净琉璃伴奏三味线,流派自然不一样,但是他说近年听坂神地方歌谣伴奏的三味线,没有一个能够弹奏出春琴那样的美妙琴声。另外,团平年轻的时候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据说曾感叹道:惜哉!此人若生为男子,弹奏低音三味线,必能成为声闻天下之名家。”团平以为低音三味线乃三味线艺术之终极,而且非男子不能穷极其奥妙。不知他是惋惜春琴具有如此天赋却生而为女,还是感觉到春琴的三味线弹奏具有男性的气韵。据上面那位老艺人说,他偷听春琴弹奏三味线,觉得音调澄亮,仿佛出自男性之手。音色不仅优美,且富于变化,时而弹奏出哀沉忧伤的乐声。在女子当中,春琴的确是一位罕见的弹琴妙手。

如果春琴的为人处世能够稍微圆融谦虚一点,必定名闻遐迩。然而她生于富裕之家,娇生惯养,不知生计之艰辛,随心所欲,恣意任性,为世人敬而远之。同时,又因其才华到处树敌,结果默默无闻埋没一生。这固然是自作自受,却又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不幸。

入春琴门下者都是早就敬佩她的本事,一心认为若要拜师非此人不可,为了学到真本领,心甘情愿地接受她严酷苛刻的鞭策,哪怕挨打挨骂也在所不辞。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但很少人能够长久地忍受下去,大多数都坚持不住。那些只是作为业余爱好学琴的人一个月也坚持不下来。其实,春琴的教学方法已经超越了鞭挞”的范畴,往往发展成为存心的刁难折磨,甚至带着嗜虐的色彩。这大概也有自己是名家的部分原因吧。就是说,既然社会允许这样做,弟子们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越这样折磨弟子,越觉得自己是个名家,逐渐忘乎所以,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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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h2>

鴫泽照说:她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的还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才来学琴的。仅仅是业余爱好三味线的那些弟子大抵是这号人。”的确,春琴漂亮,未婚,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这种事也是难免的。据说她对弟子的严厉酷烈也是击退这种半是玩闹的色狼的手段,可是这样做似乎反而更博得了人缘。不妨往坏里推测一下,就是在那些一本正经的学艺弟子中,恐怕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从盲人美女的鞭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觉得比学艺更具有吸引力。大概总有几个人是让·雅克·卢梭吧。

现在我将要记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次灾难。因为在传记中也回避明确的记载,我无法明确指出这起事件的起因和加害者,未免遗憾。不过,大概由于上述言行,使得某一个弟子对她怀有深仇大恨,因而对她报复所致。这种说法,似乎最接近事实。

目前可以想象得到的,就是土佐堀河边的杂粮商店美浓屋的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个少爷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公子,从来就吹嘘自己精通艺道,不记得什么时候也进入春琴的门下,学习琴和三味线。此人仗着他老子家财万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耀武扬威,飞扬跋扈。他将同辈的师兄弟们都视为自己家里的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春琴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经不住他送的礼品贵重丰厚,这招十分灵验,春琴也就不能拒绝他,圆滑机敏地处理应对。然而,这个人到处扬言说:别看师傅这么厉害,她对我也得礼让三分。”他尤其瞧不起佐助,非常讨厌佐助代课,公然说道:不是师傅来上课,我就不干!”春琴对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骄横野蛮也越发怒火中烧。他的父亲九兵卫为了安度晚年,选择天下茶屋”这一块幽静的去处,修建隐居草堂,庭院里植有十几株古梅。在某一年的阴历二月,在此处举行赏梅酒宴,也邀请春琴参加。张罗这次酒宴的就是这个少爷利太郎,另外还有一些帮闲、艺伎也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由佐助陪同前往的。

那一天,利太郎及其帮闲们不停地给佐助劝酒,使他十分为难。近来他陪师傅夜饮,也能喝一点,但酒量不大,出门在外,没有师父的同意,绝对是不许沾一滴酒。他担心要是喝醉了,无法完成给师傅牵手带路这重要的本职工作,便装作喝酒的样子,想煳弄蒙混过去。不料利太郎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说道:师傅,师傅,您要不同意,佐助就不喝酒。今天不是赏梅吗?就让他轻松一天吧。要是佐助醉了,这里有两三个人还真想牵您的手给您带路呢。”利太郎的公鸭嗓冲着师傅纠缠过来,春琴见状,只好苦笑着说:好吧,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吧。你们可不许把他灌醉啊。”她只是随机应变地对付过去,但是利太郎他们立即叫喊起来:师傅同意啦。”于是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劝酒。尽管如此,佐助还是自我严加控制,差不多七分的酒都倒在洗杯器里。

听说那一天参加酒宴的帮闲、艺伎们亲眼目睹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芳容,无不为其风韵犹存的艳丽而惊叹,交口称赞。也许他们揣摩到利太郎的心意,为讨其欢心,才故意如此恭维奉承的。不过,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的确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皮肤白皙如雪,一见她的粉颈,就不由自主地令人震颤。她一双亮泽光润的小手谦恭文雅地放在膝盖上,略微低垂着那一张盲目的俏脸,实在是娟秀妙艳,吸引了在座众人的目光,令人目眩神摇。

可笑的是,当大家到庭院里散步的时候,佐助也领着春琴来到梅花林中,一边悠闲自在地漫步一边告诉她:噢,这里也有梅树。”他带着春琴在每一株梅树前都停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触摸树干。大凡盲人不通过触觉确认物体的存在,心里就得不到满足,所以在欣赏花木的时候,也养成了触摸的习惯。春琴的纤细嫩手*着梅树扭曲粗糙的老干,一个帮闲一看见,立即怪声怪气地说道:哎呀,真羡慕这棵树啊!”另一个帮闲挡在春琴面前,做出梅枝疏影横斜的怪样子,说道:俺就是梅树呀!”惹得大家轰然大笑,前仰后合。其实,这些都是表示好感的方式,完全只有赞美春琴的心意,毫无欺侮之心。但是春琴对这种花街柳巷粗野庸俗的玩闹很不习惯,心里很不愉快。她希望自己受到与明眼人一样的对待,厌恶受人歧视,因此这样的玩笑使她非常恼怒。

入夜以后,改换房间重开酒宴。这时,有人对佐助说道:佐助,你也累了吧。师傅就交给俺了。那边已经摆好了,你去喝一杯吧。”佐助心想趁他们还没有给自己灌酒,先填饱肚子,于是退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提前吃晚饭。但他刚说完我现在用餐了”,一个年老的艺伎拿着酒铫子过来,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来,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这让他意外地耽误了一些时间。吃过饭以后,不见有人来叫他,就在房间里等候。

这时,不知道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春琴说道:把佐助叫来!”但是一个帮闲挡在她面前,说道:你要是去厕所,俺陪你去。”把她带到走廊上,大概还握住她的手。春琴倔强地把他的手甩掉,说道:不!不!还是把佐助叫来!”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就在这时,佐助赶过来,一看春琴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心想要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以后不再出入春琴家门,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这些色鬼即使不能得逞,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利太郎恬不知耻,又满不在乎地照样前来学习。这一次春琴突然改变态度,对他说道:既然如此,就动真格的。如果你忍受得了严酷的修业,就咬牙挺住。”于是,春琴对他毫不留情地严厉执教,弄得利太郎唿哧唿哧地喘不过气来:真受不了,每天都要流三斗汗。”以前人们奉承他,说他已经具有师傅的资格,技艺还马马虎虎,一旦被成心挑剔,立即破绽百出,加上春琴毫不留情的责骂,他那种假借学艺别有所图的怠惰之心就无法忍受,逐渐蛮横狂妄起来。不论春琴多么满腔热情地教习,他都故意无精打采地弹奏,气得春琴终于骂他笨蛋”,将手中的拨子打过去,不小心划破了他眉宇间的皮。利太郎尖叫一声啊痛”,摁着擦去从额头流下来的鲜血,扔下一句你等着瞧吧”,怒气冲冲地出门离去,此后再也没有登门。

<h2>

二十一</h2>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怀疑加害春琴的是一个家住北新地一带的少女的父亲。这个少女想成为艺伎,打算接受严格的训练,所以进入春琴门下后,一直能忍受学习的艰辛痛苦。有一天,春琴用拨子打她的脑袋,她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因为伤痕留在发际的额头上,她的父亲比她本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跑来大发雷霆。大概这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的父亲。他说:虽说是修行,但毕竟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子,打骂也得有个分寸。这丫头将来就是靠脸蛋吃饭的,现在在脸上留下这么个疤痕,我和你没完!看你怎么办!”因为他说了很多情绪激烈的话,也就激发了春琴火烈的脾气,反唇相讥道:我这地方的管教就是这么严厉,连这么点都受不了,还来上什么课?”那父亲一听,也不肯示弱,说道:打也可以,骂也可以,但是你眼睛看不见,这样做很危险的,不知道会打在什么地方,会造成多大的伤害。盲人就应该像个盲人的样子!”瞧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说不定真会动武的。佐助急忙从中调解,好不容易才平息局面,劝他回去了。春琴脸色铁青,浑身颤抖,虽然也不再说话,但到最后也没有一句道歉的话。

所以,有人怀疑这个女孩的父亲因为孩子的容貌被春琴损坏,就对她进行报复,也要她毁容。但所谓的发际”,其实不过是在额头正中间或者耳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留下一点伤痕。如果这个父亲因此怀恨在心,残酷加害春琴,使她终生破相,即使出于爱子心切的气愤,这样的复仇也过于残忍了。首先,对方是盲人,即使毁了她的美貌,变成一个丑女,对于本人来说,并不是巨大的打击。如果只是针对春琴一个人,还有其他更加快意的办法。看来,复仇者的意图并不仅仅是让春琴一个人痛苦,恐怕是让佐助经受比春琴更大的悲伤苦楚,最终又使春琴遭受最大的折磨。如此想来,迫害春琴的人,比起上述那个少女的父亲,不如说利太郎的嫌疑更大,这样似乎更合乎情理。不知此种推测,诸位以为如何?

利太郎对有夫之妇的恋慕究竟有多少真情,不得而知。不过,年轻人无论是谁,都喜欢少妇之美,胜过比自己年少的姑娘。大概利太郎是在极度的荒荡*乱之后,觉得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狂乱的最后,竟然感觉到盲人美女的诱惑力。即使起初只是出于一时的嬉玩而动手,但不仅遭到春琴的严厉拒绝,而且眉宇间还被她划破,难保不会心怀歹毒地进行报复。

但是,春琴实在是树敌太多,不知道除了利太郎之外,还有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对她怀有刻骨仇恨,所以无法断定就是利太郎。而且,这起事件也未必就是迷恋女色引起的,即使是由于金钱上的原因,上面已经叙述过,贫家的盲人弟子受她虐待的也不止一两个。另外还有几个人,虽然并不像利太郎那样厚颜无耻,却也对佐助十分嫉妒。

佐助所处的是一种奇特的牵手”的地位。时间一长,无法隐瞒,门中弟子无人不晓,所以暗恋春琴的那些人,有的暗地里羡慕佐助的幸福,有的则对佐助勤勤恳恳服侍的态度心抱反感。如果他是堂堂正正的丈夫,或者至少受到情人的待遇,也就没有人闲言碎语了。然而他表面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牵手人、仆人,从按摩到搓澡,春琴所有的生活琐事都要包下来。看着他貌似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地伺候的样子,那些知情人恐怕会觉得非常滑稽可笑。还有不少人嘲笑道:就那样牵牵手,哪怕吃一点苦头,我也可以干。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出于对佐助的憎恨,心想要是春琴的美丽芳容一旦发生可怕的变化,看看这家伙会有什么反应,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他依然还会这样服服帖帖地伺候春琴吗?出于这种用心,使用李代桃僵的方法进行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对于这起事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难辨真相。

另外,还出现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说法,这个怀疑似乎还很有说服力。有人以为加害者不是弟子,恐怕是春琴的同行冤家,大概是某某检校,某某女师傅。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也许是最透彻的分析。春琴平时非常傲慢骄矜,在艺道上自视天下第一,世人也有认可的倾向,这就大大伤害了同行师傅的自尊心,有时甚至会感到是一种威胁。

说到检校”,是古代由京都下赐给男盲人的一种显位,允许穿戴特殊的衣服和乘车,社会待遇与寻常艺人也不一样。如果世间传闻说连这样的人技艺都不如春琴,因为检校都是盲人,会对她怀有刻骨仇恨,说不定会使用阴险毒辣的手段,断送春琴的技艺和声誉。经常听说因嫉妒同行的艺道而给对方喝水银的故事。就春琴而言,声乐和器乐两方面都很精湛,因此有人会利用她追求虚荣和以美貌为荣的弱点,对她毁容破相,使她此后不能在众人面前露面。如果加害者不是某某检校,而是某某女师傅,她一定对春琴以美貌为荣感到极端厌恶,对她的破相恐怕更有快感。

如此将各种令人质疑的原因计算一下,可以知道春琴已处在早晚要遭人暗算的危险处境中,不知不觉已经到处埋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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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h2>

在上面记述的天下茶屋举行赏梅宴会之后约一个半月,三月晦日之夜的丑寅(古代日本的计时法,丑为夜间2点,寅为夜间4点。)之间,即凌晨三时的时候,《春琴传》如此记载:

佐助为春琴痛苦*之声惊醒,旋自邻室奔去,急掌灯观之。似有人撬开防雨窗,潜入春琴卧室,因觉察佐助迅速起身赶出,一无所获,逃之夭夭,此时四周已无人。盗贼惊慌之余,随手抄起铁壶朝春琴头上掷去,然后逃窜。热水飞溅于春琴如雪丰颊上,可惜留下一点烫伤。不过只是白璧微瑕,花容月貌依旧在,毫无改变。然此后春琴对自己脸上些微伤痕甚感羞耻,常以绸巾遮面,终日笼居于一室,不尝出于人前。虽亲近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以致顿生种种流言蜚语。

传记继续写道:

盖其负伤极其轻微,几乎无损于天生美貌。之所以不愿与人见面,乃其癖所致。将微不足道之伤痕视为耻辱,乃盲人之过虑也。

又云:

然竟是何种因缘,数十日过后,佐助亦患白内障,双目顷刻一片黑暗。佐助觉得眼睛朦胧,逐渐分辨不出物体形状时,迈着突然失明者的怪异步履趋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师傅!佐助已经失明,今后一生也不会见到师傅尊容之微瑕。此时失明,适得其时!定是天意!”春琴闻之,怃然慨叹良久。

此传记同情佐助的苦衷,不忍袒露事情的真相,其前后叙述,只能说是故意使用曲笔。他突患白内障的说法也令人难以理解,另外,不管春琴具有怎样的洁癖,又是如何有盲人的过虑,这么一点点完全无损于天生美貌的烫伤,就用头巾遮面,不与任何人接触,其实情况应该是她的花容月貌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

根据鴫泽照以及其他两三个人的说法,原来盗贼是早就潜入厨房,生火烧水,然后提着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的嘴对准春琴的脸,把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可见这个人的真正目的并非一般的小偷,也不是在惊慌之余不经意的行径。那一夜,春琴完全失去知觉,翌日早晨才苏醒过来,但是被开水烫得溃烂的皮肤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收干,可见烫伤相当严重。

关于春琴被凄惨毁容一事,流传着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她的头发脱落,左半边完全秃头。这种风言风语恐怕也不能一律斥为凭空想象的无稽之谈。佐助失明以后,自然看不见春琴的面容,但至于说虽亲近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又会是怎样的呢?恐怕做不到绝对不让人看见。其实,如鴫泽照这样的人不会没有见过。只是鴫泽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绝对不会把春琴容貌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有一次笔者也向她探询过,但是她回答说:佐助始终认为师傅是一个姿色出众的美女,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她并没有将详情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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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h2>

在春琴去世十几年之后,佐助才对身边的人谈起他失明的经过,这才终于知道了当时事情的详细真相。原来春琴遭到歹徒袭击那一天晚上,佐助和平时一样,睡在她闺房隔壁的房间里。他听见响声,便醒过来,长明灯已经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听见隔壁传来*声。佐助惊愕地蹦了起来,先点上灯,然后提着纸灯笼来到屏风那边的春琴铺位前,借着昏暗的纸灯笼映照在金色屏风上反射的朦胧光影,环视一遍室内的样子,觉得并不凌乱,只是在春琴的枕边扔着一把铁壶。春琴静静地仰卧在被褥里,不知何故,却在*着。佐助起先以为春琴在做噩梦,叫道: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便走到她的枕边,想把她推醒。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地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两眼。只见春琴的唿吸异常痛苦,她说道:佐助,佐助,我的脸被毁得不成样子了,你别看我。”她一边挣扎着身体,一边拼命地挥舞双手,试图把脸盖住。佐助说道:师傅,你放心吧。我不看您的脸,我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罢,把纸灯笼移到远处。春琴听后,情绪松弛下来,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后来她在昏昏沉沉中一直像梦呓般反复说道:不许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佐助安慰道:您不用这样担心,烫伤治好以后,还是会恢复原样的。”但春琴说道:这么严重的烫伤,哪有不会改变容貌的!我不想听你的宽心话。重要的是你不要看我的脸!”随着她的知觉逐渐恢复,这样的话越说越多。除了医生之外,连对佐助也不愿露出受伤的模样。换药和换绷带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赶出病房。

如此说来,佐助也只是在那一夜跑到春琴的枕边时,瞥见一眼她那被烫得溃烂的面部,但是他不忍正视,瞬间就背过脸去。在昏暗灯火摇曳的阴影下,给自己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仿佛非人的怪异幻影。后来他看到的只是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想起来,正如春琴害怕被人看见一样,佐助也害怕看见她的脸。他每次来到春琴的病榻旁,总是竭力闭上眼睛,或者故意转移视线,所以他其实不知道春琴的容貌是怎样逐渐发生变化的,而且主动避开了知道的机会。

然而,当疗养见效、伤势日益见好的时候,有一天,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陪伴着春琴。春琴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过我的脸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不许看。我岂敢违背师傅的吩咐。”春琴说道:这伤很快就要好了,绷带也必然要解下来。医生也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自不待言,只有你,不得不让你看我这张脸啊。”说完,一向好强的她,大概因为意志的挫折,竟然流下了眼泪。她频频从绷带上轻按两眼拭去泪水。佐助见状,也黯然神伤,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她相对而泣。接着,他说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不会看见您的脸。”他的话似乎暗示着会发生什么事情。

几天以后,春琴可以起床下地了,伤已治愈,绷带随时都可以解下来。在这种状况下,有一天清晨,佐助从女佣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她们使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地板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拿着缝衣针往自己的眼睛里扎去。他不具有针扎眼睛就会失明的常识,只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很少又简便的方法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他试着用针刺左眼珠,眼白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噗哧一声,进针有两分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不出血,也没有灼热感,而且几乎没有痛的感觉。这是破坏了水晶体组织造成的外伤性白内障。接着,佐助又用同样的方法刺瞎右眼。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双目全部失明。不过,据说刺伤眼睛之后,还能模模煳煳地看得见物体的形状,大约十天以后才完全看不见。

不多久,春琴能够起床下地。佐助摸索着来到里屋,跪拜在春琴面前,以额头触地,说道:师傅,我也已经是盲人了,这样一辈子也看不见您的脸了。”

佐助,这是真的吗?”

春琴只说这么一句话,便陷入长久的默然沉思。

佐助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自己活在这几分钟沉默里的绝对快乐。据说古代的恶七兵卫景清(即平景清,平安末期的武将。因体壮力大,人称恶七兵卫。坛浦之战后,降源氏,后绝食而死。)只因为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武家政治的开创者。)的容貌英俊,而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并发誓此后不再看他一眼,便抠掉自己的双眼。佐助与景清的动机固然不同,然而其意志同样悲壮。

然而,春琴要求佐助做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吗?前些天她流着眼泪对佐助说的话,难道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我遭受如此灾厄,希望你也成为一个盲人”吗?这一点实难揣测。

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这一句简短的问话,在佐助听来,仿佛感受到她颤栗般的喜悦。在两人默然相对的时光里,佐助的生理机能逐渐萌生出唯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自然而然地感悟到现在春琴心中只有对自己的感谢之情,此外别无他念。以前自己与春琴虽然有着肉体关系,但两颗心被阻隔于师徒关系之外,现在才第一次心心相印,两颗心融合在一起,汇成一道热流。他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躲在壁橱的黑暗世界里偷偷练习三味线的情景,但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已是截然不同。

大凡盲人一般都还具有光的方向感,所以盲人的视野是一种模煳的微明,并非漆黑一团。佐助明白,他如今失去的是外界的眼睛,却睁开了内在的眼睛。啊!原来这就是师傅所居住的真正的世界!他觉得现在终于可以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衰竭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房间内景象以及春琴的模样,唯有被绷带裹缠的那张脸依然微白地依稀映照在他的视网膜里。他觉得那不是绷带,而是两个月前的师傅那丰润白皙、妙不可言的脸蛋,如同接引佛一般浮现在柔和的光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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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h2>

佐助,你不痛吗?”春琴问。

不,不痛。与师傅蒙受的大灾大难相比,这算得了什么!那天夜里,歹徒潜入,让师傅遭此苦难,我却睡着了,毫无察觉。这实在是我的过失。您每天晚上都让我睡在您的隔壁房间,就是为了防备出事。然而,发生了如此大事,让师傅身受巨创,而我却安然无恙,这着实让我于心不安,希望自己也要遭受报应。于是我向神灵祈求:‘快赐予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法谢罪!’我朝夕磕拜恳求,精诚奏效,终于如愿以偿。今天早晨一起来,双目就已经失明了。一定是神灵怜悯我的真诚意愿,答应了我的祈求。师傅,师傅!我看不见师傅被毁的面容,现在能见到的仍然是这三十年来一直烙在眼底的那亲切的容貌。请师傅一如既往地允许我在您身边服侍。我由于突然失明的悲伤,也许动作举止不能随心自如,做事情也笨手笨脚,但是您身边的日常琐事,务请不要让别人来做。”

这时,佐助感觉到有一束朦胧的微光射过来,他知道这是从春琴脸上映照来的,便用失明的双眼迎上去。只听见春琴说道:你为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感到很高兴。我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惨遭如此不幸。说心里话,我如今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我的这一番苦心,你竟然这样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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