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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那边……”
我们走过花园,来到纽约大街。在河堤的树下,我有一种做梦似的不愉快的感觉。我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一个在周末夜晚的和暖空气中游荡的鬼魂。为何要再结已断的纽带,寻觅早已砌死的通道?这个在我身边走着,蓄唇髭、胖胖的小个子男人,让我难以相信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真滑稽,我突然想起来盖在美国认识的那个法国人的姓名了……”
“他叫什么?”我问道,声音直抖。
“霍华德……这是他的姓氏……不是名字……等等……霍华德·德……”
我停住脚步,朝他俯下身去。
“霍华德·德……?”
“德……德……德·吕兹。吕……兹……霍华德·德·吕兹……霍华德·德·吕兹……这个姓氏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半英语……半法语……或者西班牙语……”
“名字呢?”
“这个……”
他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你不知道他的长相吗?”
“不知道。”
我要把盖和老乔吉亚泽以及我认为是自己的那个人的合照拿给他看。
“他从事什么职业,那位霍华德·德·吕兹?”
“盖告诉我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什么也不干。”
他轻声笑了。
“不……不……等等……我想起来了……他在好莱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在那儿,盖告诉过我他是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
“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
“对……在吉尔伯特的晚年……”
汽车在纽约大街上疾驰,但人们听不到发动机声,这增强了我的梦幻感。它们倏忽而过,声音沉闷、流畅,仿佛在水上滑行。我们来到阿尔马桥前面的步行桥。霍华德·德·吕兹。有可能这是我的姓氏。霍华德·德·吕兹。对,这几个音节唤醒了我心中的某样东西,某样和照在物体上的目光一样稍纵即逝的东西。如果我是这个霍华德·德·吕兹,我在生活中一定有些古怪,因为在那么多一个比一个体面和吸引人的职业中,我竟选择了当“约翰·吉尔伯特心腹”的职业。
正要走到现代艺术博物馆时,我们拐进了一条小街。
“我住在这儿。”他对我说。
电梯的灯坏了,电梯刚往上升,楼道的定时灯便灭了。黑暗中,我们听到了笑声和音乐声。
电梯停下,我感到身边的布伦特在找楼梯口的门把手。他打开了门,我走出电梯时撞了他一下,因为周围漆黑一片。笑声和音乐声来自我们所在的楼层。布伦特用钥匙开了门。
我们走进去,布伦特让门半开着。我们站在门厅中间,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只无罩灯泡光线很弱。布伦特待在那儿发愣,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辞。音乐震耳欲聋。从套房里走出一位红棕色头发、身穿红浴衣的少妇。她用吃惊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两个。宽松的浴衣露出了一对*。
“我妻子。”布伦特对我说。
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用两手把浴衣的领子拉到脖颈。
“我不知道你回来这么早。”她说。
我们三个一动不动地待在灯光下,它把我们的脸照得发白。我朝布伦特转过身去。
“你应该事先给我打个招唿。”他对她说。
“我原先不知道……”
一个谎言被当场拆穿的孩子。她垂下了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停止了,响起了萨克斯管的优美旋律,它那样纯净,仿佛被空气稀释了。
“你们人很多吗?”布伦特问道。
“不,不……几个朋友……”
从微启的门缝中露出一张脸,一位金发女子的脸,头发剪得很短,涂着浅色的,几乎是粉红色的口红。接着又露出一张脸,一位肤色晦暗的褐发男子的脸。灯光下,这些脸好似假面具,褐发男子微笑着。
“我得和朋友们回去了……过两三小时再回来吧……”
“很好。”布伦特说。
她跟在另外两个人后面离开了门厅,然后关上了门。传来了笑声和互相追逐的声音。接着,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
“来!”布伦特对我说。
我们又回到楼梯。布伦特揿亮了定时灯,在楼梯上坐下。他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我妻子比我年轻许多……相差三十岁……绝不该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人……绝不该……”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这绝不会成功……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你记住这个,老弟……”
定时灯灭了。看来布伦特根本不想再开灯。我也一样。
“如果盖看到我……”
想到此,他放声大笑。古怪的笑声,在黑暗中。
“她不会认出我……我至少重了三十公斤,自从……”
又一阵大笑,但和上一次不同,更神经质,更勉强。
“她会非常失望……你明白吗?钢琴家在饭店的酒吧间……”
“但她为什么失望呢?”
“而且再过一个月,我会失业……”
他紧握我的手臂,在二头肌部位。
“盖以为我将成为另一个科尔·波特……”
蓦地,响起女人的叫声。它来自布伦特的套房。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们在寻开心。”
一个男人的嗓子吼道:“你给不给我开门?达妮,给不给我开门?”一阵笑声。门喀喀作响。
“达妮是我妻子。”布伦特悄声对我说。
他站起来,打开定时灯。
“咱们去唿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穿过现代艺术博物馆前面的广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看见稍低处车辆在纽约大街上穿梭,这是仍有生命的唯一征兆。我们周围一片死寂,连塞纳河彼岸的埃菲尔铁塔,平常如此令人心安的埃菲尔铁塔,也好似一堆经过煅烧的废铁。
“这里唿吸顺畅。”布伦特说。
的确,一阵和煦的风吹过广场,吹过形成一个个黑影的塑像和尽里面的大圆柱。
“我想给你看几张照片。”我对布伦特说。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打开它,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盖·奥尔洛夫和老乔吉亚泽以及我以为是自己的那个人合照的那张,还有她小时照的那张。我递给他第一张照片。
“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布伦特喃喃地说。
他按了一下打火机,风把火苗吹灭了,他不得不按了好几次。他用手心遮住火苗,把打火机凑到照片上。
“你看见照片上有个男人吗?”我对他说,“在左边……尽左边……”
“看见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俯身在照片上,手搭凉棚保护打火机的火苗。
“你不觉得他像我吗?”
“我不知道。”
他又把照片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还给了我。
“盖完全是我认识她时的模样。”他声调悲凉地说。
“喏,这是她小时候的相片。”
我递给他另一张相片,他就着打火机的火苗细细端详,依然手搭凉棚,活像正在做一件极精密的活儿的钟表匠。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对我说,“你还有她的相片吗?”
“没有,很可惜……你呢?”
“我原先有一张结婚照,可是在美国丢失了……我甚至怀疑她自杀时我是否保留了那张剪报……”
他的美国口音,起先不易察觉,现在愈来愈重了。因为疲倦?
“你经常这样等着回家吗?”
“越来越经常了。可开始时很美满……我的妻子十分可爱……”
因为有风,他好不容易才点燃香烟。
“盖看到我这种处境会大吃一惊……”
他走近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老弟,你不觉得她死得正是时候吗?”
我注视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圆的。脸庞、蓝眼睛,甚至还有修剪成圆弧状的小胡子。还有嘴巴和胖乎乎的手。他使我联想到孩子们用线牵着的气球,他们有时松开手,看看气球能飞多高。他的姓名瓦尔多·布伦特鼓胀着,好似一只气球。
“老弟,很抱歉……我没能告诉你许多关于盖的事情……”
我感到由于疲惫和沮丧,他的身体变得沉重了。但我留神守护着他,因为我担心广场上一刮风他会飞起来,留下我一个人和我的那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