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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都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问了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煳煳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不知是因为月亮出来了,还是闹市区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伎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伎的孩子吗?瞧,是艺伎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作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便会给这家带一个孩子来,夫妇俩就会生下亲生骨肉。可是,阿繁没有怀上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夏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然后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哎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前的汗珠。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了,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站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来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
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就……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作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唿。
轮到的随从,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蹬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诵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三遍。
随着他“啊”的一声高喊,近江、丹波两座位各派两人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易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
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太吉郎暗自吃惊,说道: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全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乏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唿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账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
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而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捌开,“哎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心里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带子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看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协调,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穿破坏协调的衣裳哪。”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
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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