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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马棚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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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男孩屈起膝头,让父亲用手一接,登时感到一股惊人的力量透过身体,强而刚劲,托着他腾空而起,不断上升,直到那光秃秃的骡背上(男孩记得早先他们有一副鞍子,但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的事儿了),紧接着,父亲胳膊一挥,便将地毯送到了男孩身前,看上去同样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父子俩就着星光,沿着白天走过的老路行进,途经忍冬盛放、尘土满地的街径,穿过大门,顺着暗黪的车道,到了黑灯瞎火的宅子前。男孩坐在骡背上,感到地毯的糙面在大腿间一擦而过,旋即消失。

要我帮忙吗?”男孩小声问。父亲没有应声,空荡荡的门廊里又响起跛脚蹬地的声音,还是那样生硬刻板却镇定自若,每每落步,劲儿大得过分,简直粗暴。纵然在黑暗中,男孩也看得清楚,那地毯不是扔下去的,而是被父亲从肩上一把推落,撞在墙根上,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轰响,如同打了个雷一般,过后,又是同样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又响得要命。眼见宅子里亮起一盏灯,男孩坐在骡背上,内心紧张起来,唿吸还算均稳平静,只是快了些许;可那脚步声却丝毫没有变化,正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不多久,父亲便到了跟前。

你不骑上来吗?”男孩压低了嗓门,这下我们俩都能骑了。”说着,宅子里的灯光变换起来,忽地一亮,又倏然熄灭。那人下楼来了,男孩心想。他早已把骡子赶到踏脚台边上,父亲很快就骑了上来,坐在他身后,然后把缰绳折起收紧,冲骡脖子上一抽,可还没等这牲口扯开步子跑起来,那精瘦而结实的胳膊就已从一侧伸了过来,一只布满硬茧的手一把拽住缰绳,叫骡子立刻放慢了步伐。

次日,火红的晨曦刚刚染红天际,父子俩就已经在地里给骡子上犁了。栗色马又来了,这一回,男孩全然没有听见蹄声;骑马的人穿着无领上衣,连顶帽子也没戴,只见他浑身直抖,嗓音也跟着打战,同昨天宅子里那女人一个样。父亲正给牲口扣颈轭,只抬头望了一眼,又弯下腰顾自忙活,于是骑马的人只得冲着他弓起的背嵴说话:

你可得弄明白了,那地毯已经叫你给毁了。这儿没别的人了吗?连个女人也没有吗…… ”他暂时打住,仍旧颤抖不止。男孩只顾望着他,哥哥这时从马棚里探出身来,嘴里嚼着烟叶,慢悠悠地眨巴着眼睛,显然没觉得出了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状况。那毯子值一百块钱。不过,料你自打出娘胎起,兜里也没揣着过一百块钱,而且就凭你,这辈子也挣不着那么多。所以,作为赔偿,我要从你家的收成里扣下二十蒲式耳(3)的玉米。这一条,我会在文契里添上,回头你来粮库时签个字。即便是这样,也消不了德·斯班太太的气,可至少能叫你长点脑子,下次再去太太府上,记得把脚擦干净喽。”

说罢,他扬长而去。男孩朝父亲看了看,父亲仍旧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一下,一门心思捣鼓着轭具,调试着轭帽。

爸爸。”男孩叫了一声。父亲瞅了他一眼 ——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脸色,两撇浓眉下的灰眼睛闪着冷冷的光芒。男孩突然拔腿,疾步奔到父亲跟前,又突然停下。你已经尽力了!”他大喊,要是他不喜欢这么个洗法,当时为什么不说清楚?那二十蒲式耳才不给他!他啥也甭想拿走!到时候收了庄稼就全藏起来!我来守着…… ”

我叫你把那把割草刀和那些家伙什儿放在一起,你去放好了吗?”

还没有,爸爸。”他回答。

那就快去放好。”

当天是礼拜三。从这天起,男孩就不停地干活,干得了的活也好,干不了的活也好,都一样干,用不着督促,用不着逼迫,他都任劳任怨;要说勤劳,是继承了母亲的性子,和母亲不同的是,他干的活里,至少有一些是他真心喜欢、乐于为之的,比如,他就总爱提着把小斧子去噼木头(这小斧子还是母亲和姨妈用自己挣来的钱 ——或是不知从哪儿省下的钱 ——买来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他的)。因为父亲和地主签订的文契里定有豢养猪牛的条款,男孩同两位老妇人一起(一天下午连一位姐姐也来了)搭起了牛栏和猪圈。又一日午后,男孩见父亲骑着骡子不知去处,地里人手不够,就主动去帮忙。

这回,地里用的是一把双板犁。哥哥扶着犁柄,男孩牵着缰绳,骡子铆足了劲,两人跟着走在一旁。肥沃的黑土不断绽开,溅落在光光的脚背上,湿漉漉的,凉意丝丝。男孩心想:没准这么一来,倒能让从前的生活告一段落了。为了张毯子,就贴上二十蒲式耳庄稼,自然有些不甘心,可要是能让他彻底改改脾气,不再像往常那样,倒很划得来。想着想着,不觉间恍若梦中,只听得哥哥厉声一喝,叫他注意骡子,可他仍旧浮想联翩:也没准他压根儿不准备凑齐那二十蒲式耳。没准一算账,全都给抵出去了,啥也不剩,到时候哪还管他什么玉米、地毯,索性一把火烧个痛快!太可怕了!就像被两群大马分着头又拉又扯,好痛苦!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很快,礼拜六到了。男孩正给骡子套犁具时,从骡肚子底下一抬头,便看见父亲穿上了黑外套,戴起了帽子。别套犁了,”父亲令道,套车。”于是,两个钟头后,男孩坐在车板上,父亲和哥哥在前驾驶,车子拐过最后一道弯后,那家饱经风雨的杂货店跃入眼帘。店的外墙连漆也没上,上头张贴着烟草和成药的海报,破破烂烂,廊下停着一辆辆马车,拴着一匹匹坐骑。男孩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登上一级级久经踩踏已然凹陷的台阶,又一次被两列沉默的脸 夹道相迎 ”。爷儿仨在左右的注视下走过,男孩瞧见一个架着眼镜的人坐在板桌后头,不用说他也知道那是个治安官。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去如飞的人也在场,这一回,他戴上了硬领打起了领带,脸上的神情谈不上愤怒,倒是惊愕不已,打心眼儿里不敢相信(男孩自然不可能了解当中缘故)世上竟有这等岂有此理之事,堂堂地主,居然被自己手下的佃农告上了衙门;男孩虽只见过这人两次,此时却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目光中满是激昂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迈步上前,紧挨着父亲一站,冲治安官大声喊道: 他啥也没干!根本没烧…… ”

回车上去。”父亲喝止他。

烧?”治安官问,意思是说这地毯已经给烧了?”

谁说烧了?”父亲应道,你给我回车上去。”但男孩并未遵命,只是退到堂后,与上次一样,店里头满是人,不过这回他不肯安坐一角,而是挤在一动不动的人群里站着,竖起耳朵旁听案前的对质。

那么,你是觉得对损坏地毯做出赔偿,二十蒲式耳的玉米太贵了?”

他把那毯子拿给我,叫我把上面的脚印洗掉,我洗干净了,也给他送回去了。”

可你送回去的时候,那地毯和你踩过之前已经不是一个样儿了。”

父亲没有作声,足有半分钟之久,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听得见均匀而微弱的唿吸声 ——人们正聚精会神,侧耳聆听。

你拒绝回答吗,斯诺普斯先生?”逼问之下,父亲仍不开口。这样的话,我就判你败诉了。我判定,德·斯班少校的地毯是被你损坏的,应由你来承担责任,然而照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似乎过于严苛了。德·斯班少校说那地毯值一百块钱,而十月份玉米的市价大约五毛钱。依我看,对于德·斯班少校付过钱买下的东西,如果他能承担九十五块钱的损失,你也能承担你还没挣到的那五块钱。我裁定,作为对德·斯班少校的赔偿,你应于收获季节在文契规定以外,另缴十蒲式耳玉米。休庭!”

整场官司打下来,耗时寥寥,结束时天色仍早。男孩心想该回家了,或许该到地里抓紧干活了;别的农户早已开始耕耕种种,只有他们远远落在后头。但父亲并未上车,而是从车尾走过,仅仅打了个手势叫哥哥牵上车跟着,然后穿过大街,径自向对面的铁匠铺走去。男孩加紧步子,追上父亲,昂起头,望着饱经风吹日晒、褪了色的帽子底下那张冷峻而镇定的脸,压低了嗓门说:就算是十蒲式耳,他也甭想拿走。一个也不给。咱们…… ”父亲瞥了他一眼,面色平静至极,灰白的眉毛缠乱交错,衬着冷酷的双眼,话声中透着愉悦,变得近乎亲切而温和:

你真这么想?好嘛,总之等到十月份再说吧。”

修理车子也只花了一会儿工夫,无非是整整辐条,紧紧轮箍,完事儿以后,车子便被赶到铺子后面的小涧里停着,骡子的鼻尖不时没入水中,男孩手捧缰绳闲坐在车前,视线沿斜坡而上,望着坡顶黑烟囱似的打铁棚,叮咣的锤声不紧不慢,清晰可闻。父亲坐在棚子里一个倒置的柏树墩上,看上去轻松自在,时而开口说话,时而会神倾听,直到男孩拉着湿淋淋的车子从小涧里出来,到铺子门口停好,父亲仍稳坐不起。

牵去阴凉的地方拴好。”父亲说。男孩照做不误,回来时,发现父亲正同铁匠和另一个蹲在门里头的人聊天,聊庄稼,聊牲口;铺子里尘土呛人,异臭刺鼻,男孩也在满地铁锈与蹄皮中蹲下身,听父亲不厌其详、悠然自得地讲起一则往事——当年,父亲靠贩马为生,连哥哥也还没出世……后来,男孩跑到杂货店的一头,在去年马戏团的一幅海报前驻足,破旧的纸张上,一匹匹大马浑身鲜红,身着薄纱衣和紧身服的女郎摆出不可思议的平衡姿态,亮出精妙绝伦的回旋动作,小丑们彩妆迎人,或扮鬼脸,或抛媚眼,看得正入迷时,父亲忽然来到他身旁,说了声:该吃饭了。”

可他们并未回家吃饭。男孩背靠临街的墙,挨在哥哥边上蹲着,只见父亲从店里走出来,打开一个纸袋,取出一块干*酪,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一分为三后,又从袋里掏出些饼干。接着,爷儿仨一并蹲在廊下,一声不吭地慢慢啃嚼起来。吃罢,三人又到店里,借得一根长柄锡勺,舀水喝了几口;水不冷不热,既带着一股杉木桶的气味,也透着一丝山毛榉的清香。喝完,他们仍不回家,又到了一处养马场。场边有道高高的栅栏,栏上有人坐,栏边有人站,栏内有人牵出一匹又一匹骏马,先遛几步,跑几下,继而往来奔驰;交易慢条斯理地进行,直到太阳西斜,有人买马,有人换马,爷儿仨则始终看着听着,哥哥双眼蒙眬,嘴里的烟草照旧嚼个不停,父亲虽不时对些牲口评头论足一番,却大多是自言自语。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就着灯光吃完晚饭后,男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耳听着声声鹰啼和阵阵蛙鸣,眼望着夜色渐趋浓稠。忽然,母亲的声音传来,艾伯纳!不!不要!天哪,天哪。艾伯纳!”男孩急忙站起身,转过头,透过屋门看见家里的灯被熄灭,仅剩一个蜡烛头在桌上玻璃瓶的颈口里亮着火光。父亲仍旧戴着帽子披着大衣,模样一本正经又滑稽好笑,像是为了大大方方彬彬有礼地去行凶作恶而悉心打扮了一番;他将剩下的灯油统统倒回那只五加仑大的火油罐里,母亲拼了命地拽住他,他只好把灯换到另一只手里,胳膊一甩,不野蛮也不凶恶,但力道十足,一下就把母亲甩开;母亲双手往墙面上一撑,险些跌倒,她张大了嘴,一脸万念俱灰的神情,那种绝望,在方才撕心裂肺的乞求声中,同样听得出来。这时,父亲看见男孩站在门口。

去马棚里把油拿来,给车上油时用的那罐。”父亲说。男孩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你要干吗…… ”男孩扯着嗓子问。

去把油拿来,”父亲说,快去!”

男孩这才挪了脚,飞跑起来,绕过屋子冲向马棚:又来了,那副性子,那腔热血,老样子,不曾更变,不管愿不愿意,这古老的意志(谁又知道它从何而来?要多少愤怒,多少残忍,多少贪欲,才够哺育如此一腔热血?)延续了多少世代,终将传给他,毫无选择的余地。我要是永远跑下去,他想,一直跑一直跑,再也不回头,再也不用看见他的脸,那就好了。可我做不到。做不到!他将锈迹斑斑的罐子提在手里奔回家去,一路上油液泼溅,扑啦作响,一进屋里,便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的啜泣声。他将油罐交给父亲,大喊道:

你连个黑鬼也不派去吗?以前你至少还派个黑鬼过去!”

这一次,父亲没有打他。父亲将油罐放到桌上,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不料刚一放好,一只大手便如电光般一闪而过,来得比上回的耳光还快,男孩压根儿没看见它离开油罐,那手便已揪住他衬衣的后领,拎得他脚跟都离了地,一张寒气逼人、满是凶煞之气的脸直直地对着他,冷酷而阴狠的嗓音越过他,传向倚桌而立的哥哥(哥哥像牛一样歪着嘴,一侧牙齿不停地嚼着烟叶,模样怪里怪气):

把罐里的油倒桶里,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把他绑床架上吧。”哥哥说。

叫你干啥就干啥!”父亲说。话音刚落,男孩便动了起来,父亲精瘦而有力的手在两块肩胛骨之间紧紧攥住衬衣,提着他(男孩的脚尖勉强才能够着地面)从外间走到里间,与两位姐姐(姐妹俩正对着熄灭的火炉,叉开粗重的大腿坐在两把椅子里)擦身而过,直到母亲和姨妈面前。姨妈搂着母亲的肩,两人相依而坐。

揪着他。”父亲说。姨妈受了一惊,身子一动。没叫你,”父亲说,伦妮,你揪住他。一定要给我揪好喽。”于是母亲握住了男孩的手腕。这样不行,抓牢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啥后果吗?他要去那儿给我添乱!”他头朝路那头一别,说道,要不还是绑起来的好。”

我会管着他的。”母亲低声说。

那就交给你了。”说罢,父亲就离开了,那跛脚重重地踏着地板,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父亲一走,男孩便挣扎起来。母亲使劲抱住他,两条胳膊全用上了。男孩又是撞又是扭,他心里明白,母亲终究拗不过他,但他等之不及了。放开我!”他大声嚷叫,我可不想伤着你!”

让他去!”姨妈说,实话讲就是他不去,我自己也要去咧!”

我没法让他去!你不明白吗?”母亲喊道,萨尔蒂!萨尔蒂!别这样!别这样!快来帮帮我,莉齐!”

突然,男孩挣脱了母亲的双臂,姨妈伸手去抓,却为时已晚。他掉头就跑,母亲跌跌撞撞地追将上去,膝盖一弯,扑了个空后,马上又向近处的女儿叫喊:抓住他,奈特!抓住他!”可来不及了,那姐姐还没准备起身,只是扭过头,转过脸来,男孩就已像阵风一样地跑过;那一瞬间,男孩只觉眼前悚然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巨大脸盘 ——毫无惊异之色,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神情(两个姐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长得身胖体肥,其中任何一个的体形和分量都足可抵家里两个人,但是此刻,这姐妹俩却好像都不存在一样)。转眼间,男孩蹿出房间,冲出家门,跑到了星光照拂、柔尘拂面的大道上,忍冬仍旧密麻,开得热烈,他迈开步子,一路飞奔,只恨脚下那一条条浅白的带子展开得太过缓慢;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他拐弯进去,向着灯火通明的大宅,向着亮着光的前门,在长长的车道上又是一阵勐跑,累得心跳怦怦,胸膛里嗵嗵作响,最终连门也顾不上敲,一头闯了进去,呜咽着缓不过劲,连句话也讲不出来。穿亚麻布夹克的黑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男孩面前,脸上满是愕然。

德·斯班!”男孩喘着粗气大喊,我找…… ”话说了一半,就看见那白人也从大堂一头一扇白色的门里走出来。马棚!”男孩嚷道,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男孩叫道,马棚!”

抓住他!”白人大喝一声。

这一回,男孩仍然没给人逮着。黑人拽住了他的衬衫,但那袖管久经洗磨,早已与烂布头无异,用力一扯就被撕了下来。于是他逃出宅门,又跑到车道上 ——事实上就是冲那白人大吼大叫的当儿他也没停下过步子。

白人在身后叫唤:马!备马!”男孩本想穿越花园,翻过篱笆,抄近道到外头去,可他不识路,也不知那藤蔓缠绕的篱笆到底有多高,因而不敢冒险,只好顺着车道玩命地跑,跑得浑身气血翻涌;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大道上,却已眼前发白,啥也看不清楚,连耳朵也暂时失聪,那飞驰而来的母马差点儿一蹄子踩到身上时他才听见,可即便如此,男孩仍旧狂奔不止,仿佛这痛苦的磨难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只消多等几秒,再跑几步,便能为他插上翅膀,叫他一飞冲天似的。男孩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纵身一跃,跳到路边杂草丛生的水沟里。紧跟在后的大马唿啸而过,那怒气冲冲的身影在初夏静谧的夜色中,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下,疾驰而去,头也不回,转眼就要消失于远处;可恰在此时,碧净的天色忽然大变,像是被谁泼了墨一般,只见那黑压压的污渍迅速升腾,放肆地晕染开来……触目惊心的滚滚浓烟无声无息,盘旋弥漫,连星光都被无情抹杀;见此景象,男孩弹跳而起,又一次踏上大道,拔腿飞奔,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跑,一声枪响传来,他照跑不误,片刻过后,又是连着两声枪响,不知不觉间,他停了下来,大喊两声:爸爸!爸爸!”喊罢,不知不觉间,又跑了起来 ——他跑得踉踉跄跄,不时被什么东西绊倒,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回头望一眼参天的火光,再次奔跑起来,在仿佛看不见的树木间一往直前。他气喘吁吁,不住地抽泣,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午夜时分,男孩独自坐在一座小山顶上。他不知道午夜已经来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不过现在回首,已经看不见火光。他静静坐着,背对那个虽只住了四天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家的地方。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他打算歇一会儿,缓口气后再进去。他拉紧单薄而破烂的衣衫,将自己牢牢裹住,瘦小的身躯在阴冷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心中的悲伤与绝望已不再掺杂着惊恐与忧愁,只剩纯粹的悲伤与绝望。爸爸,我的爸爸,他心里念叨着,忽然喊出了声:他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虽说出了声,声音却不大,如同耳语一般:真正的男子汉!爸爸打过仗!还是在萨特里斯上校的骑兵队里!”可他不知道的是,父亲去 打仗 ”,根本不是以士兵的身份,他既不穿制服,也不承认任何权威,不向任何人、任何一支军队或者任何一面旗帜效忠,充其量只能算个 江湖好汉 ”,其上战场的目的也和马尔博鲁克(4)一样,仅仅是为了攫取战利品,掠夺敌人的也好,打劫自己人也罢,他都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夜空中星移斗转,宁缓有序。很快,天将破晓,不久后,太阳就要冉冉升起,男孩的肚子也该饿了。但那是明儿个的事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冷。不过只要走动起来,身子便会暖和些的。唿吸平稳了不少,便决定起来继续上路;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睡着了,因为天边已蒙蒙亮了,从夜鹰的鸣啭中,他也能听得出夜晚即将结束的意味:山下昏暗的林子里,晨鸟快要苏醒,于是夜鹰无休无止地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婉转曲折,起伏不断。他站起身,觉得身子有点发僵,不过只要走动起来就会好的 ——和走路驱寒一个道理,更何况太阳也快出来了。于是,他迈起步子,向山下走去,向昏暗的树林里走去,向鸟儿银铃般清脆动听、流水般不绝于耳的歌声走去,一颗迫切而激昂的心在暮春之夜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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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内战(又称南北战争”)自1861年4月爆发至1865年4月结束,历时四年。北军着蓝色军装,南军着灰色军装,下文所言蓝”、灰”即指军装颜色。

(2) 即萨特里斯的昵称。

(3) 一蒲式耳约合三十五升。

(4) 18世纪法国一首歌曲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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