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十六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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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苦而咸。嘴里有沙砾般的触感,空气变得稀薄。

这是“绝望”的气味,曹敬模模煳煳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情感爆炸的烈风中,他的思维能力被大部剥夺,只残余最后的本能,已经写进潜意识里的反应策略。

他伸开双臂,以自己的完全心灵迎接冲击。

在过往的人生中,曹敬品味过许多思想与情感、甜美、酸涩、醇厚、辛辣,稀薄至接近于无……光靠感觉,他能够触摸一个人的深处,从心灵层面上认识一个人。除去社会面具下的个体通常都令人不快,曹敬目睹过人们浑浊、卑劣地在面具后扭动的情绪与思考,伸出手去触碰黏腻温热的物欲,毫不留情地剥开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直到某日在镜中瞥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开双手,将安德烈的所有悲痛吞下。

高密度的侵略性情绪,曹敬像苇草般顺从巨流的拨弄,倾听来自金色火焰的声音。

正义的愤怒,来自英雄激情的火焰。理性的绝望,面临末路的流沙。灼人的烈焰把曹敬捆绑起来,举到高处,厉声叱喝,叱问他有何面目在世间至为正义的愤怒前存身。当正义之人已经被罪孽之手熄灭,他有何资格苟延残喘,不过是一介亡魂,不过是一介行尸走肉,不过是一介被私欲驱使的心灵机器……

曹敬感觉到自己快要被炼得没了,他模煳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里面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烧炼,烟熏火燎,还留下了眼病……他感觉现在自己也正在被炼成一撮灰尘。安德烈的头脑中被怒火烧满,这分情绪直接拷问他的存在价值,诘问曹敬存在的意义。

为了自身私欲而活,为了生存本能而活,都会被这分来自牺牲圣人的愤怒攻击,然后曹敬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安德烈·安德烈向自己的祖国投降的那一幕。

在装载炸药的卡车撞进开往刑场的车队之后,全副武装的密探们把战略级从金库般的车厢里拖了出来,然后发现安德烈·安德烈在上车前就被注射了致命毒剂。领队的武官惊奇地询问,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打穿安德烈的“禁绝”,后者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慢性死亡,只有还在活动的听觉神经记住了那个年轻武官的声音。

时间再往前倒退,安德烈举起双手,面对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合唱。《圣三一颂歌》《带领敬拜》《主必再来》《韵律诗篇》,甚至还有以前闲暇时候他教他们唱的《红梅花儿开》和《故乡》。这些孩子平时总是唱得东倒西歪,有人调皮捣蛋,但这一次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旁边的人没喊停的时候,他们就拼命唱,一个个站得笔直,他们把会的歌全部唱了一遍。当他们开始迟疑的时候,拿着枪的人没有说话,于是他们把《故乡》唱了一遍又一遍。

看那田地,看那原野,一片美丽风光——看那高山,看那平地,无边的草原和牧场——

安德烈遍体鳞伤地在暴雨中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他或许有办法穿过整整一个团的步兵把守的战争地带,击败十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生命科学委员会成员,用“禁绝”把在场的所有儿童都保护起来。但他没有办法保护更多的人,他的家乡、他的朋友……从一开始,逃离自己的祖国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安德烈·安德烈明白,进化者是操控异常的人类,战略级是操控着巨大异常的人类。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但他能成为进化者中至为强大的,就是因为持有巨大的信念。他坚信进化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其天命,来自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天上的某种旨意,而他不过是即将降临之人的前驱。每一个为天上主人开道的天使都手持转动的炎剑,守护天命垂青的人,安德烈·安德烈死于此时此地,也不过是其中一柄炎剑终于折断,落入泥水,归于沉默。

他相信天使祝福过持有巨大力量的人,早在一切开始之前,这就已经是注定……是时候迎接人世间的终点了。有生即有死,降临在人世间的圣灵,作为人子而活,也作为人子而死。

看见了,曹敬在火焰中叹息,这分神圣的愤怒来自信仰的审判,源于守护天使的审视。在安德烈笃信自己的神圣命运时,他的内心就已经变化为圣灵的模样,以纯白的怒火焚烧不洁的心灵。纯粹的信仰带来的强韧意志力,令他的心灵转化为无坚不摧的审判火焰,这种愤怒本应烧灼自身。但安德烈相信自己是使徒,携带着神圣使命,所以无惧自己心中的怒焰。

“真方便。”已经遍体鳞伤的曹敬吐出一团黑烟,“仅仅是相信自己的信仰,就能活得这么纯粹明了。信仰真是方便。”

我永远没办法回避这种审判的火焰,曹敬心想,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或者天使,只是一个凡人。但……相阳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做到在与安德烈连接的同时,不被圣灵的怒火烧伤?是因为他的心灵纯白无瑕,还是因为他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技巧?还是……

反向思考。曹敬理解了情绪的由来后,火焰带来的痛苦就不那么难受了,而且以前自己被另一种火焰,源于爱的火焰温柔地烧烫过很多次。如果自己是相阳,该怎么设计?啊,我明白了,这个追求技巧的狡猾家伙。

他理解了,于是他看见了相阳。

相阳是那些合唱团少年中的一人,他把自己替换进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安德烈以为他是自己要保护的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抱着他冲过枪林弹雨。就在他的“禁绝”抓住回忆中的追击者,将他们丢到天边的同时,审判的火焰温暖地包裹住相阳,这是安德烈的另一面,与狂怒对应的慈爱。

相阳牢牢地被安德烈保护在烈焰之中,甚至安德烈此刻迸发出的力量也是为了相阳而生。这名来自异国的战略级原已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命运,此刻却为了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孩子而苟延残喘。

“尘归尘,土归土。”曹敬在火焰中怒吼,“让他去该去的地方!”

“很快。”相阳在火焰的另一侧大笑,“等到你们都死了,我也死了,安德烈也会死。在他前往天堂,我下地狱之前,我会在人间和他道歉。而在那之前,曹敬你没办法抓住我。安德烈的‘禁绝’和我的心相同归于一,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打破。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是一个精神感应者和一个战略级罢了!曹敬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下血来,“圣人的骨骸”正在他的手中释放力量,掌心的剧痛像是有东西正在啮咬血肉。他听见模煳的猫的哀鸣,在他和相阳之间,似乎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却永远无法跨越。

“只要我能够——跨越火焰。”

曹敬确实伸出手去穿越火焰组成的墙壁。他握住“圣人的骨骸”的那只手,溃灭一切能力的骨骸的组成信息。他无法理解的反逻辑的悖论骨片,足以破坏一切,无论是“禁绝”还是心灵防卫,甚或是曹敬自己的精神。无法触及、无法解读、无法理解,曹敬的理性正在被圣人的残骸消灭。

“小敬!”

黑色的火焰烧穿了曹敬的身心,来自曹雪卿的意志,一团黑色的火焰将他包裹在内。曹雪卿向他开放了全部的身心,来自战略级的意志力注入,保护他不受骨骸的毒害。

曹敬的一只耳朵听见曹雪卿苦楚的*,他内心无处倾泻的痛苦正在流向姐姐,他想要切断两人的精神联系,却无法做到——曹雪卿固执地拽着他不放,顽强地吸收他体内积蓄已久的黑暗。曹敬浑身颤抖,他听见曹雪卿向他吐露进入内心的钥匙,解读谜语的谜底——一个单词。

这个单词像是一点火星,将曹敬日日夜夜来积累的一切情绪点燃。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深蓝色的猫的眼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见了自己的梦境守护神,它逡巡在骨骸的周边,用灼人的深蓝色的温柔目光看着他。

……原来它一直没有离我而去。

曹敬竭力伸出手,穿过了不可逾越的“禁绝”之壁,在致命的苦楚中抓住了相阳。

令他惊诧的是,火焰带来的痛苦远比他想象得要轻。在极端情感形成的精神烈焰之中,相阳的表情变得惊讶。外套包裹下的相阳干瘦得几乎像是骷髅,他勐力一推,两人就一起滚进了弥漫的熊熊烈火。

眨眼——眨眨眨眨眨眨眼。

相阳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七号,曹敬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他曾在少训所里与相阳一起过生日。那天食堂专门做了一个鸡蛋糕过来,稍微有点儿焦了。吴晓峰说那个烤炉平时没烤过蛋糕,是用来烤肉和发面的,所以食堂师傅做的时候没掌握好温度。

吴晓峰说,在城里订购一个蛋糕得上门去提,而一来一回得五个多小时,所以蛋糕就让食堂的师傅自己烤了一个。生日蜡烛也没有准备,就用白蜡烛代替,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相阳没抱怨什么,那天训练只做到下午三点,然后吴晓峰拿出了蛋糕。三人围在蛋糕边上,吴晓峰提议唱生日歌,被剩下二人否决了。于是一切从简,点起蜡烛,相阳闭上眼睛许愿,然后吹灭蜡烛。最后,三人把蛋糕分了吃。

有空闲的时候,曹敬本意想去找姐姐和明郁江,但留相阳一个人在这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和他回寝室下象棋。

两人棋艺不精,水平半斤八两。曹敬心思本来也不在这里,看在他生日面上,就有意放水,令相阳多赢几盘。两人一边落子,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聊到了彼此的家乡。曹敬不喜欢被人询问自己的出身,以往有人如果露出鄙夷之色,他便生出怒气,用冷漠眼神逼视对方,或是寻隙刺对方一下。谈起这个话题时,便有意引导相阳说他自己家里的事。

闲扯几句,相阳说起葫芦来,说他家在阳台、天台上种了几棵葫芦,他母亲喜欢用葫芦做菜。清蒸葫芦,还有用擦出来的葫芦丝油炸的葫芦饼,掺入白糖,是很好吃的甜品。曹敬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做法,犹豫一下,就提起福利院里的猪肝来。

内脏这东西不是人人爱吃,但老头子喜欢吃。曹敬喜欢吃嫩的猪肝,腌好后迅速大火勐炒一下,但每次去厨房帮工的时候这么搞,老姜就把他敲一顿。老头喜欢吃老的猪肝,用水煮老后切成小块,凉拌了吃。老姜说他小时候肉是限量供应,得要票买。但他老家那地方有一家肉铺,卖用水煮过的老猪肝,那东西不用票,所以老姜家里经常买那种猪肝回来凉拌了吃。

相阳听到这里拍手说他家里也有类似的做法,自家用青椒、红椒、辣椒籽和蒜做的辣油和猪肝拌出来很是下饭。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现出酡红,问曹敬以后想吃什么。

曹敬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问他“以后想吃什么”,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人生大事,与修学、就业、婚嫁能够相提并论。

“海鲜吧,贝壳类。”曹敬答道,福利院里几乎没出现过河鲜海鲜,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保存时间较长的东西,包括区政府支援的物资福利什么的,也就是腌肉、火腿之类容易保存运送的东西。曹敬在课本上读过《我的叔叔于勒》,对里面描写的生蚝很感兴趣。菜市场里也见过河蚌、贻贝(本地叫淡菜)之类的软体动物,然而跟着厨子肥叔出去采购,大部分都是白菜萝卜,水产完全不考虑。

“我想吃蜗牛。”相阳愉快地说,“书上说外国人吃烤蜗牛,好像蛮恶心的,但他们说法国最有名的就是吃蜗牛配红酒。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就请你吃海鲜,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吃蜗牛,你喜欢蜗牛吗?”

“法餐吗?”

曹敬露齿一笑,随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道:“你到我这里来,我来做法餐。”

两人把棋盘推开,曹敬把相阳请进自己的头脑中,凝聚注意力,回想自己从百科全书上看过的资料。他想,法国餐……

牛肉、红酒和蜗牛,汤和甜点吧。那时候的曹敬在头脑中构想一块好牛肉,他回忆那些杂志写的美食家对牛肉的专业评价,织造出雪花斑的脂肪和肉块。然后是蜗牛,黏稠的鼻涕一样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变成人能吃的东西呢?汤是什么?曹敬知道萝卜汤很好喝,他擅长用生姜小火煮的萝卜汤……

后来回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构想这些东西花了太久,但最后毕竟还是做出来了。于是他请相阳坐到一张垫着白布的椅子上,在霜红色的枣木桌上一道道摆出得体的餐点。吃起来像猪肉一样的烤牛肉,口感像果冻的烤蜗牛,精确无误的生姜萝卜汤和最后的葫芦饼。等到相阳吃完,曹敬坐在桌子对面问:“怎么样?”

“很不错。”相阳挺胸叠肚地回答,随即又萎缩了下去,“但我没办法回礼,我没有这么精准的控制力。”

“今天是你的生日。”曹敬抠着自己脖子上的项圈,“身无长物,我只能送给你这个。”

“你自己能够在脑子里天天这样做吗?”相阳眼睛亮晶晶地问,显然对掌握这种技巧抱有高度的兴趣。

回答是否。曹敬不得不告诉他残酷的事实:这招他只能给别人享用,因为曹敬自己知道这些全都是假的,是不入流的幻想,他骗不倒自己。曹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蜗牛是什么样的,真正的红酒又是什么口味。如果对水煮白菜粉丝汤有兴趣,直接睁开眼等着食堂开饭就好。

曹敬把腿蜷缩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你们上了吧?”曹敬突然说,“那个写了生蚝吃法的外国作家叫莫泊桑。”

“嗯,生蚝。”相阳抬起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个大作家最后死在疯人院里,死于梅毒。”曹敬淡淡地说,“他们说梅毒会破坏一个人的大脑,最后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维能力……这就是写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结局。”

相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曹敬没有解释,他关闭了自己的大脑,蜷缩起来,等待剧痛的来临。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么味道就好了。我假设它滑熘熘的,有点腥气却又很鲜美,嚼起来很柔韧……大约是这样吧,软体动物的话……

痛苦如约而至,但这一次比他想得要温柔。

眨眼。

记忆的碎片闪过,仅仅只过了一瞬间。曹敬知道姐姐还在现实中和安德烈缠斗。毁灭性的光烧融一切,与黑色的边界相抗衡。无穷无尽的光辉,煌煌地贯穿人们的视野,她真的太好了,曹敬忍不住想,人间不值得她的停留。

天突然黑了,不仅仅是外部的感觉,曹敬知道自己正在进入相阳的更深处。但对方没有束手待毙,巨大凶勐的原始精神冲击迎面撞来,把曹敬击飞。他与相阳的连接被打断了一小半,对方像是一个急着脱离埋身战的拳击手,迫切地想要拉开距离。

“你现在活得很高兴吗?”他听见相阳喘息着问。

姐姐正在积聚前所未有的力量,曹敬短暂地和她的视野结合为一体,看见外面天黑了。不仅仅是这么一小片地带,几个街区?半个城市?整个城市?阳光正在消失,日落提前到来——字面意义上的日落。巨大的光柱仿佛阳炎坠落,从天而降,将途经的一切熔毁,正正击中安德烈最后的“禁绝”。

“会有很多痛苦的地方。”曹敬爬起身,看着自己的手在火焰中被点燃,之前握住骨骸的手掌已经变得虚无,再也感觉不到了。他这会儿仰视着高大的安德烈,与圣徒的目光对视,坦然无畏地直面对方的审判,似乎痛觉已经完全消失。“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必须付出代价,但……还是会快乐的,尤其在帮助他们的时候。只是你,相阳,已经不明白了,你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哪怕你现在技术再娴熟,你在心灵感应的本质上已经无法寸进了。”

无言以对,相阳的表情看上去是想要嘲笑他,但曹敬怡然无惧地任凭安德烈的火焰舔舐他的身躯,无疑是对发言的最好佐证,这让相阳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扭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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