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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前军大都督金正坐在新夺占的营地内,听得伤兵惨叫呻吟后,心烦意乱,斥道:“些许小伤罢了,嚎个什么劲?”
伤兵们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
首先,金正是大官,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其次,白天冲杀,金督军身被五创,脚不旋踵,杀得敌军人仰马翻。这等猛将,当然有资格说别人。
金正骂完人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嚷嚷道:“今日缴获的伤马、死马,别藏着掖着了,全部炖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
金正是前军都督,他下了命令,伙夫们自无不可,于是众皆欢喜。
金正则登上了高台,听着夜色下几乎刺破苍穹的怒吼声。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无数军士如涌动的海浪,怒吼着冲向南边的一个营垒。
一次攻势被打退后,再来一波,锲而不舍,猛冲猛打,绝对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当然,这种打法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伤亡太大,但金正完全不在意,看着看着,手就下意识攥住了高台栏杆。
明亮的月华之下,银枪军右营的两幢新兵笨拙地攻上营墙,但因为前后没衔接好,增援没及时赶上,让第一波先登之人枉死当场。
“尔母婢!”金正气得一拳擂在栏杆上。
那都是他的人,结果打成这個鸟样,死伤人手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生气间,新一波攻势渐渐成型。
这次上来的是陈郡丁壮,整整一千人,气势如虹。
一边冲,一边大吼“杀了他们”,很快就杀到墙下。
长梯燃着熊熊大火,甚至引燃了上冲军士的衣角。但激烈厮杀的战场之上,几乎没人注意这点,所有人都舍生忘死,以命相搏。
不是每个人都勇敢的,但当你身处战场,周遭都是涨红着脸大呼酣战的袍泽时,你也会受到感染,不自觉地勇敢起来,脚不旋踵——不勇敢也没关系,紧随其后的银枪军第十三、十四两幢既是后援,也是督战队,他们会教你勇敢。
“杀了他们!”张黑皮迅疾登上了墙头,大斧一挥,扫倒两三人。
夜空之中,不知道从哪射来一支箭,正中张黑皮肩窝,他惨叫着衰落墙下。
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给他垫了一下,寨墙也不算高,故没有摔死。
他挣扎了两下,却痛得满头大汗,没能起身。
“杀了他们!”墙头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张黑皮抬头一看,却见黑乎乎的人影如雨点般落下。
一具尸体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破口大骂,骂到一半,却又生生止住了。
他认得这个人,陈县第七营的马九,与他都是河北人,曾经有过来往。
马九半个脑袋都被砸烂了,眼神之中还凝固着浓浓的不甘。
张黑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马九的眼睛,叹道:“马九兄弟,世道就是这样。陈公给了咱们地,就要卖命啊。你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会无病无灾长大的,安心去吧。”
墙头之上,争夺尤为激烈。
敌军好像来了个大将。
先前爬上墙头之时,张黑皮远远瞧了一眼,火光之下,一面大旗立在营中。前面几个字不认识,但最后是个“王”字,应该是哪位姓王的大将了。
墙头甚至出现了一些甲具精良的匈奴兵,惨烈搏杀之后,将陈郡丁壮一一推了下去。
半空之中,尸坠如雨。
地面之上,血流成河。
张黑皮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见到如此残酷的战况。
四月的时候,他们还坐在一起,争论八月秋收后,到底是种芜菁养牲畜好,还是直接种冬小麦。
五月临出发前,他们又聚了一下。大伙脸色发白,但都强撑着,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谈笑风生,觉得去战场厮杀不过尔尔。
八月渡河之前,上头发了赏赐,大伙拿着麻布上下比划着,说回去做一件什么衣服,最好干农活时不易磨破。
今日一战,一起出征的乡人袍泽们不知还剩下几个。
想到此处,张黑皮眼泪直流。三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陈公的恩情不好还啊。
他只希望,他这辈子卖命就算了,到儿孙那辈真的不要再打了。
继承家里的地,安心耕种,然后娶了邻家女儿为妻。
两家离得近,可一起照应,再生几个孩儿,为老张家开枝散叶。
他活不活,真的无所谓了。
已经死过一次的他,只想在战死之前,尽可能多地把该打的仗打完。
“杀了他们!”数百银枪军带着一千名襄城丁壮冲了上来。
张黑皮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些舍生忘死杀上来的袍泽。
一波又一波,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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